末日的孤寂

为了规避遗产税,毛姆已经把莫雷克斯改成民营公司, 股权落在丽莎名下。这样做了以后他便开始忧虑,觉得莫雷 克斯不再属于自己,因此开始怨恨丽莎和霍普,他感到自己 像是莫雷克斯的客人。1954 年 8 月,丽莎和霍普带着孩子 来莫雷克斯玩,可这次的家人聚会却不再如往日那般和谐了, 毛姆对女儿,尤其是霍普的感情有了奇异的转变,在毛姆眼 中,霍普做的每件事都不对,他甚至管霍普叫“霍普力失”(霍 普英文“Hope”为“希望”之意,霍普力失英文“Hopeless” 则为“无望”)。毛姆满脑子想的都是:假如丽莎死了,该死 的“霍普力失”便会把他扫地出门。任丽莎如何劝解也无济 于事。渐渐地,毛姆拒绝修整房屋,理由是它不再属于他, 连屋顶漏了他都不管。事情闹成这样,霍普只好识趣地躲开, 此后的几年,他再未踏足莫雷克斯。

毛姆继续着乖张的生活,也继续着写作,1959 年,他将自己熟透了的思想汇集

成一部《观点》并出版了。 莫雷克斯里的生活和往年一样,每日清晨依然 在写作中度过,午后与晚 间会有访客,但是比以前 少了。客人们谈天,打桥 牌,若是只有毛姆和艾伦 两人时,他们就在户外燃 上野火,但不是为了野炊, 而是为了焚毁。

著作等身的这样一路走来之后,毛姆的担心从金钱转移到自己的名誉上来,他决不容许“出版界的败类”在他死后对他做破坏性的揭露,他希望留在人们记忆里的是 只出精品的他,是设置“毛姆奖”的他,是捐款给坎特伯雷 皇家学校的他。于是他焚毁了早年的信件、日记和手稿,并 烧得十分过瘾,一旁的艾伦看在眼里,无尽惋惜地跺脚叹气。

毛姆功成名就的一生,却多在懊悔和怨恨中度过,因此 烧毁信件和日记等行为也并不为怪。不过,他仍是仁慈而慷 慨的。曾有一位年轻的未曾出版过任何作品的作家对毛姆这样评价:

……我同他既不相识,自身又无成就,但写给他的信他立刻就回复了,说请我过去喝茶。毛姆的朋友 艾伦·赛尔开车来接我……我们在客厅里等“大师”。 现在我可以看见他了,他穿过重重的门,从挂着大幅 灰色毕加索画的通道走来,他是个身材纤小的人,年 事已高却行动敏捷,他穿着黑色法兰绒的长裤,粗呢 外套,颈际好像围了条软羊毛围巾。

“这就是毛姆先生。”艾伦·赛尔说,毛姆同时并 伸出了他的手。这使我联想到一个杰出的医生来查看 我们今天的情况。他没有太多时间给你,可是只要你 还在他面前,你就确定能得到他的关注。

“现在该给你来点茶了,或者你更愿意来杯酒?” 毛姆随和地说道。

“谢谢你,喝茶好了。”我说。 一会儿,一个身着白色外套的男仆提着茶具和精美的茶炉走了进来。为了消除不自在感,我在茶里加 了点柠檬,毛姆看到后也同样这么做了,这令我受宠 若惊。毛姆很好,谈话中显出很关切的样子。他花了 十年的工夫,才得以在伦敦推出一点东西。

喝过茶,他告诉我应该找个工作,他一边点香烟 一边跟我说话,不小心火柴从他的手指间滑了下去, 落入沙发坐垫间的缝隙里。他拍打着隐埋了的余烬,显出老年人大惊小怪的惊慌,他的样子令我不忍,惊恐让他一下子老了很多,我顿时觉得好爱这位老人。

过后他问我多大年岁了?我告诉了他,他说:“你还有 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

1955 年,76 岁的西莉过世。据说毛姆异常高兴,并且 写下一首歌谣以示庆祝:哒拉拉…… 再无赡养费啦! 哒拉拉……经过了许多年的努力,西莉已经成为一流的装潢家。她 度过了富足的一生,同时她也是个好母亲,对女儿无尽地娇 宠疼爱,使丽莎得以顺利地长大成人,还顺利地做了母亲。 她从不说毛姆的坏话,对于毛姆的怨愤她从不反击,却对他 的成就感到骄傲。

可是毛姆仍旧尖酸、残酷,有时甚至连他的慷慨也都是 尖刻的。

毛姆一直保持着轻灵活泼的习性。他定期游泳和潜水, 和好友们玩桥牌。他继续写随笔,像个年迈的国王,继续在 文学的帝国里逡巡。

他仍每年回一次伦敦,在 1958 年,他在伦敦时还借助助听器去看了一出根据《月亮和六便士》改写的歌剧。1959年他最后一次去远东。他第一次发表有关马来西亚的短篇时,愤怒的殖民者把他骂得死去活来,可是如今,旧日的怨恨已 经消退了,他到哪里,哪里便会无上荣光地接待他。在日本, 有 4 万人去参观他为期 10 天的作品展。甚至到了 70 年代时, 他的作品竟然还以畅销书的姿态,为人们所争相购买,以致 有人还酸溜溜地认为日本人品味太差。

从日本返乡途中,毛姆还去了越南、泰国和缅甸等。对 于一位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来讲,这样的旅途未免太劳累了, 那次回来之后,他开始在瑞士的诊所接受一连串的注射,好 为身体注入“活力”。

1961 年,毛姆开始不肯接见女儿丽莎。丽莎写信给他说:最亲爱的父亲,您不肯见我,这让我难过极了 ! 我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您突然就 不理我了呢?别让我们之间这层可怕的隔阂再继续 了吧!

附上所有的爱,丽莎

可丽莎等来的回信却太出乎自己的意料了,回信是律师 事务所寄来的,信中提到丽莎与父亲发生争端,建议她同丈 夫霍普前往事务所一谈。这下丽莎觉得受到了羞辱,她不明 白父亲为什么要让律师来插手家务事。三天以后,艾伦打电 话给丽莎,请她去见见毛姆。丽莎以为父亲病了,急忙赶去,却见毛姆像往常一样精神愉快、兴致高涨。

1962 年 4 月,毛姆准备将他的藏画拍卖掉,包括丽莎 名下的在内,总共卖得 140 多万美元。而丽莎一直以来都 以为她名下的画就是送给她的,卖画所得款将有她的一份, 因此她控告了拍卖公司,要求获得 9 幅画的售款,近 65 万 美元。

1962 年秋,毛姆的《回顾》打算在杂志上连载,整部 作品就像一个狂人在咆哮。在这部作品中,毛姆放弃了之 前所有高雅的审美和一直坚守的谨慎原则,用极尽粗野的 骂街攻势来诋毁死去的西莉,还指责她势力、自私、用情 不专、不择手段等。他把曾经和西莉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 和初为人父时的幸福、喜悦忘得一干二净了。写了这样一 部作品,不禁引人猜测,毛姆难道决定去死了,并以这种 方式让自己孤独地离开人世?这部书出版后,好多老朋友 都为此而同他决裂,一位西莉的设计师朋友还特别为西莉 写了篇辩护的文章:萨默塞特·毛姆先生以这样低俗的方式来叙写他 的亡妻,究竟是想得到什么?而同样令人不解的是, 他选择这样无意义又恶毒的方式,来描述一个已经不 再能开口为自己辩解的女人,受到伤害最大的却是自 己的独生女儿。

我是西莉·毛姆许多真挚朋友中的一位,我们相识已经超过 25 年,我要说这位非常不同凡响而又讨人喜欢的女性,她所留给我的印象是多么与众不同。 西莉绝不是如毛姆所描述的那样,是个一无资产却一 味追求享乐的女人,相反的,她是我有幸认识的一位 机智聪明的女性之一。她本身在装饰方面极具创意的 天分,影响了 20 世纪 30 年代英国和美国的装潢流行 趋向。她对于我和许多在事业边缘的青年人都曾给予 鼓励和协助。她有着无穷的精力和鼓舞人的意志。我 想不出还有哪个人能像她那样逸趣横生,或者在你最 需要朋友的时候,能够那样体谅和温驯。

一位叫诺埃尔·科沃德的人曾经是毛姆和西莉两人共同 的朋友,他在看了《回顾》之后,告诉另一位毛姆的朋友加 森·卡宁说:“写出那些可怕、肮脏的文字的人已经不是我 们那个多年的老朋友了,他已经被恶魔附体,现在他是个危 险的、令人害怕的、需要躲得远远的家伙。”

虽然《回顾》分别在美国和英国两地发表,却有人谣 传,是比佛布鲁克爵士在幕后怂恿毛姆做这样低级趣味的坦 白的。比佛布鲁克的鬼点子最多,或许是他花了 10 万英镑 购买了《回顾》的连载权,他不仅是个精明的商人,更是个 精明的出版家,他知道不体面的文字往往更能吸引人。

毛姆总说:完全的自白无异于展露自己是个邪恶的坏蛋。

他若是聪明些,就不会在大众面前口无遮拦了。《回顾》中事实和虚构交杂,对西莉的诋毁和满篇的自大言语显得肆无忌惮和欠缺涵养。对于这件丑事和它所造成的纷扰,毛姆或 许也感到一丝悔愧,此后他再未回到英国,同时也禁止将《回 顾》印成单行本。

《回顾》风波刚刚平静,又有流言传到毛姆的耳朵里, 说丽莎要让法院判定她父亲已没有能力处理自己的事务。这 事传到毛姆的耳朵里,他开始对这种空穴来风不安起来,甚 至夜不能寐。毛姆去咨询了一位律师,律师建议他另行收养 一个孩子,这样他的权力可以得到转移。

当年 12 月,毛姆正式收养了艾伦·赛尔为养子。毛姆 的律师同时诉请丽莎归还所有的礼物,理由为不知感恩。次 日,《每日邮报》刊登一则漫画,画中毛姆抱着一个像艾伦 脸孔的婴儿说:“护士,他刚刚喊了我一声‘爸爸’哩 !”

1963 年,丽莎宣称要诉请法院判定艾伦的收养无效。 她对新闻界说:“我并非为钱财的原因而这样做,我只是不 能任凭别人摆布,就这么丧失了一个女儿的身份。这不只有 关我的尊严和立场,更关系到我的孩子们。”可是毛姆的律 师称毛姆有权收养艾伦,并指丽莎的身份并不合法,她不是 婚生子女,她出生的时候,她的母亲仍是亨利·威尔康夫人。 根据英国法律,非婚生子女只有父母于事后在英国结婚,才 能成为合法,但毛姆和西莉当初并不是在英国结的婚。丽莎 的律师则辩称,毛姆和西莉同为英国子民,应适用英国的收养法。

英国报界对此事大加渲染,写着“我为何与我所敬爱的父亲争抗”“我不要毛姆的钱”“我当然是毛姆的女儿”等标 题的新闻铺天盖地。

最后法庭根据丽莎写给毛姆的署名为“爸爸”的信判决 丽莎获胜,艾伦的收养因此无效。法庭宣称,由于两者俱为 英国臣民,应适用英国法。英国法规定,非婚生子女之双亲 如果最终结婚,其非婚生子女应视为合法。

丽莎获胜了,这么多年来毛姆已经不习惯去体验挫败了。 多年以来毛姆一直一意孤行,为所欲为。他的所有受雇者都 对他唯命是从,出版商和经纪人在他的书的销售数字之前低 头,莫雷克斯的宾客则无人胆敢违抗他的意旨。现在与他抗 争的却并非外人,而是自己的女儿。他在这场官司中败下阵 来,但他仍不罢休,他继续上诉并等待上级法院复判。

父女之间的怨恨越积越深,甚至外孙女卡米拉的婚礼毛 姆都没去参加。而这场与亲人之间的官司也似乎令他衰老。 毛姆总是喋喋不休、胡言乱语,有时他会不记得自己是谁, 有时他也会为自己的报复性行为和促狭的言行而流泪。宾客 们仍然到莫雷克斯来,但面对这个喜怒无常的老人,大家都 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分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一天午饭时,仆人用银盘端上来一道龙虾沙拉,毛姆拿 起这盘美味的沙拉就往地上倒。“哎呀 ! 威廉,你这个顽皮 的孩子 !”艾伦说。

“我哪里做错了吗,艾伦?”毛姆问。

里维埃拉住有一个名叫埃里克·邓斯坦的人,毛姆十分讨厌这个人。但是艾伦还是设法让他请邓斯坦过来吃午饭。 席间毛姆与邓斯坦两人谈天说地,毛姆时不时地咯咯笑出声 来,艾伦很高兴,以为两人终于冰释前嫌了。饭后,两人喝 着咖啡,毛姆啜了口咖啡,对邓斯坦说:“快跟我说说,那 个卑鄙下流的猪猡埃里克·邓斯坦现在什么情况?”

毛姆逐渐地失去了体力和思维能力。有一次,一位国会 议员和一位艺术评论家来看毛姆,他们走进客厅时,看见毛 姆从沙发后冒出来,一边整理着裤子——他才在地毯上解了 大便,然后像个不懂事的顽皮小孩,抓了满手的粪便。

即使这样,毛姆仍然坚持一年一度的短途旅行,艾伦实 在拗不过他,只好带他到慕尼黑,这场旅行真是一场噩梦。 事实证明毛姆能够旅行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他不是在清醒的 时候怨天尤人,就是在神志不清的时候胡乱行动,他还抱怨 艾伦,说他是自西莉以来最爱唠叨的人。

1964 年 1 月,丽莎要求分享名画拍卖所得的官司达成 庭外和解,条件是丽莎获得售画所得的 25 万美元,并放弃 一切其他产业的要求。丽莎很愿意和解,她不忍心把精神状 况很糟糕的父亲拖上法庭,毛姆也想要和解,于是毛姆和丽 莎联合发表声明:毛姆先生和女儿约翰·霍普夫人之间的矛 盾已经解决。毛姆支付了所有的法律费用。同一年,丽莎的 丈夫霍普先生获得了爵位,她也因此成了贵夫人。

7 月里,毛姆草拟了遗嘱。他把莫雷克斯里的所有产权股份留给女儿丽莎,艾伦获赠 5 万英镑,此外,还有莫雷克斯内的所有财物,并在有生之年收取毛姆的所有版税——每 年约 5 万美元。艾伦故后,版税归属“皇家文学基金会”。 毛姆的厨子和司机各获得 2000 英镑,其余仆人每人各得500 英镑。 关系缓和后,丽莎来看望父亲。艾伦在电话中警告她:“在你们之间一定要隔着一件家具才行,他最近凶蛮得很,还攻 击过我。”自己的父亲被人说得如此不堪,丽莎很是难过, 坚持要来看毛姆。可是见面更令她伤心,毛姆认不出是她, 把她当成了西莉,还问她说:“怎么总不肯把店关了?”

1965 年 1 月,丘吉尔去世,与毛姆同时代的人仅剩毛 姆一人了。但这枚仅存的硕果也日渐虚弱,尤其是他的神经。 他总坐在角落里生气地唠叨着,时不时地会喷出一连串的脏 话,有时他会衰弱地抽泣,这些极端的状态总是交替出现。 在 92 岁生日前两个月,毛姆在花园里摔了一跤,跌伤了胫骨。 隔了几日,他被屋里的地毯绊了一跤,头撞到了壁炉上。当 天夜里,他睡觉醒来,下床时又摔倒在地。艾伦发现他躺在 卧室地板上,已经不省人事,艾伦赶忙将他扶起来。恢复了 意识之后,毛姆对眼前的艾伦说:“哎呀 ! 艾伦,你到哪里去 了?害我找了你好几个月。我要跟你握手,感谢你为我所做 的一切。”这句话竟成了毛姆的临终遗言。

艾伦把毛姆送到医院,毛姆陷入了昏迷状态,肺部充血、发烧,而且血液流不到脑部,后来他的腿部失去反射力,医生开始使用氧气。12 月 15 日,毛姆在这家为纪念维多利亚女王而建立的医院里与世长辞。根据法国的法律规定,凡是 在医院中死亡的必须接受解剖。为避免毛姆被解剖,艾伦将 毛姆运回莫雷克斯,于次日向外宣称毛姆死于家中。

艾伦知道毛姆将要不久于人世的时候,他没有告诉丽莎, 在毛姆已经死去整整 24 个小时后,丽莎才得到通知。毛姆 生前指示要火葬,骨灰归葬坎特伯雷皇家学校。他不要任何 追悼仪式,他曾说:“追念仪式是现代礼仪中的一种丑陋的 形式……它同鸡尾酒会一样是种社交活动……那些在场的人 喝着马丁尼时会不禁感到一种满足,因为他们还活着。”

艾伦将毛姆的遗体放在卧室里,开放数日让人们前来做 最后的瞻仰。火葬后,骨灰装进孔雀石的瓶里,再装入一只 小桃花心木的骨灰盒中,于 12 月 21 日运往伦敦。

毛姆的骨灰葬在坎特伯雷教堂尖塔之下,“毛姆图书馆” 的墙角边。葬礼在坎特伯雷教堂长老与坎特伯雷皇家学校校 长主持下进行。因为毛姆不信任基督教,因此在下葬当天没 有唱诗班,也没有诵读颂词等宗教排场,只有一小列哀悼的 送葬者,以丽莎为首。骨灰盒上的一块镀镍的牌上刻着:“萨 默塞特·毛姆——1874—1965。”坎特伯雷皇家学校是乔叟 作品中朝圣者向往、参拜的地方,毛姆曾在这里度过了令他 感到痛苦的童年,对于一个像他这样会说故事的人来说,这 里无疑是最理想的最后的栖身之所。

毛姆被称为自狄更斯以来拥有最多读者的小说家,同时他还是一个孤僻却放浪不羁的戏剧家,一个曾经救死扶伤的社会名流,一位反对战争的宣传家和间谍。他有严重的性格 缺陷,但却创造了大批赏心悦目的作品来弥补他的缺陷。他 用挑剔的眼光看待着这个世界,同时也被世人挑剔地审视着。 但无论如何,他的作品经历了一代又一代读者的认可和推崇, 光凭这一点,他便达到了世界对他提出的一切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