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王夫人的亲戚也满多。王夫人的爸爸从前跟一个小小的京官认识,就认了同宗。这个姓王的人现在有一个孙子,叫做狗儿。狗儿的儿子叫板儿,五六岁了,姥姥叫刘姥姥。他们住在京郊地区。这一天,狗儿又和媳妇吵架,刘姥姥在旁边看了就说:“女婿,咱们庄户人,都是老实认命的,自己的碗多大就吃多大的饭。你都是小时候享福惯了,现在手上一没钱就气囊囊的,光拿媳妇出气算什么男子汉。现在京城里,遍地都是钱,只不过你不会拣来罢了。”

狗儿说:“你老站着混说,你倒是能拿来。”

刘姥姥说:“咱可以试试啊。你们家原来跟金陵王家连过宗的,当初我和你媳妇还去过一趟他们家里,那王家的二小姐,我还见过她一次,特会待人,现在是荣国府贾府里的贾二老爷的夫人了,是最有菩萨心肠的。咱们何不去走动走动,她要是能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

于是狗儿觉得这主意也不错,但是自己男子汉脸落不下来,就叫刘姥姥就去一次荣国府,因为后者毕竟见过王夫人嘛。刘姥姥也拖着五六岁的板儿一起去,这也能引发人的善心。

进了城,来到了荣国府的大石狮子门前,一看停的都是轿子和马车,刘姥姥不敢过去,只溜到角门前,看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凳上,说东谈西呢。刘姥姥蹭上来,说:“各位大爷好!”这众家役打量了她半天,就问她是干嘛的,她说找太太的陪房周太爷。那些人一听,原来是找周瑞的,就都不瞅也不睬了,过了半晌才有人说:“你远远地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他们家有人就出来了。”其中一个年老的说:“你何苦耍人家呢。”于是又掉头对刘姥姥说:“周瑞上南边去了,他家在后面在后街,你绕过去上他家找他老婆吧。”

刘姥姥慌忙谢了,来到后街,闹哄哄得好像城乡结合部,二三十个孩子在街上乱闹,刘姥姥打听进了周瑞的家。周瑞老婆原是见过刘姥姥的,认了半天认了出来,问得了是来瞧王夫人的。周瑞家的立刻就晓得了这是穷亲戚来蹭好处了,但是从前板儿还好的时候,帮过他们周瑞,周瑞家的就答应引见去见王夫人。

“不过呢,”周瑞家的又说,“如今王夫人不太管家里的事了,都是琏二奶奶管着。这琏二奶奶其实你也是见过的,就是王夫人的侄女,叫凤哥的,虽然不过十八九岁,家里的事都是她周旋。王夫人事儿多不一定能见你,但是她你是一定要见的。”

刘姥姥立刻明白了,要钱得跟王熙凤要。周瑞家的说:“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为处事却比大人还大呢。如今出落得跟没人一样,却有一万个心眼子,论起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不过她。待会见面你就知道了,只是对下人未免太严了点。”

于是领着刘姥姥又进了贾府,到了贾琏家,遇见凤姐的心腹大丫鬟平儿,通禀了,平儿就去告诉凤姐,随即把她叫进来。

刘姥姥于是跟着周瑞家的进了屋,里边一股香气,熏得刘姥姥直晕。进了屋里的正房,一看,炕上一个大红毡条,后面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儿穿着家常的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见了刘姥姥进来,慌忙欲下床,但是却没下床,满面春风地招呼问好。这刘姥姥早已经趴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了,凤姐连忙说:“快搀住别拜了,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也不知道怎么称呼。”

周瑞家的忙说怎么称呼。刘姥姥遂在炕沿上坐下来,那板儿躲在她背后,百般地哄他出来作揖,就是不肯。

凤姐笑着和刘姥姥客套并且拉了些家常。不一会,平儿进来,报告说:“我刚才去跟太太说了,太太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就是一样的了。若是来逛逛玩玩就罢,如果是有事呢,只管告诉二奶奶,也是一样的。”

那原来王夫人是刘姥姥曾经在她出嫁前见过和认识的,现在“忙”,不接见刘姥姥了。

刘姥姥忙回答:“我来没什么事,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

那周瑞家的就说:“没什么就罢,有话说的话,跟二奶奶说,是和太太说一样的。”然后就使劲看刘姥姥。

刘姥姥就明白了,脸立刻也红了,只好忍着耻,说:“今儿初次相见,论理也不该说什么,但是现在乡下穷,连吃的都没有了。这不,所以只好带着你侄儿,来投奔你老来了。”说完,就推板儿,叫板儿说他说好了要说的词儿。那板儿只管吃果子,死活不说。凤姐早已明白了,于是命周瑞家的带刘姥姥下去吃饭。

刘姥姥下去吃了一通,又拉着板儿回来。凤姐笑着说:“若论亲戚,原该不等上门就主动过去询问的。主要是这家里的事太多,上下三四百口子,太太也忙不过来。而且外头看着我们轰轰烈烈的,其实大家也有大家的难处。”

刘姥姥听到这儿,心咯噔一下子,心说这钱是要不到了,不料凤姐接着却说:“今儿个你既然老远地来了,又是头一回见面,我怎好让你空着手回去,正好昨天太太给了我们这二十两银子,说是给丫头们做衣裳的,我还没动呢,你老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吧。”

那刘姥姥喜得浑身发痒,说:“你老家里的艰难,我也是知道的。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它怎样,你老拔根寒毛,也比我的腰还粗。”刘姥姥千恩万谢地接了平儿送上的一包银子,还有一串钱,就告退了出来了。

出来以后,刘姥姥要把那一吊钱给周瑞家的,谢她的好意周推。那周瑞家的如何把一吊钱看在眼里,根本不要。于是刘姥姥感激不尽,拿着打车钱和银子,照旧走回去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章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周瑞家的送走了刘姥姥,又把情况回去向王夫人汇报。不想王夫人去她的另一个家亲戚——他的妹子薛姨妈所居住的梨香院去了。

周瑞家的去到梨香院,见王夫人正跟妹子薛姨妈说话,不敢打扰,就转去了薛姨妈的小姐薛宝钗的另一间里屋。宝钗正趴在炕上跟丫鬟一起描衣服的花样子呢,宝钗放下笔,笑着让周姐姐坐。周瑞家地坐的炕沿上,问这几天怎么没见宝钗出去来。宝钗说:我病了。周瑞家的说,姑娘有什么病根儿?——当时要是没点儿病,就太没身份了。只有刘姥姥这样的人才什么病都没有了。宝钗说:

“唉,我这病,为了吃药,可是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后来一个秃头和尚说了一个方儿,异香异气的,倒还有效。”

“啥方子啊?”

“唉,这可是把人能麻烦死的。配方是这样的,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都在第二年春分这一天晒干,跟药放在一起研磨好了,再加上雨水这一天的雨水十二钱,如果雨水这一天可巧没有雨,那就要再等一年了,再加上白露这一天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一天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作为水和药搅拌,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做成药丸子,盛在瓷坛里,埋在花根下,发了病时,拿出来一丸吃。”

周瑞家地念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这不坑死人了吗?不得等十年啊?”

宝钗说:“可巧两年也弄成了,和尚说这叫冷香丸。”

“那您到底有什么病啊?”

宝钗说:“只不过就是咳嗽一下罢了。”这时候,王夫人听见说话了,就招呼周瑞家地出来。旁边薛姨妈就叫周瑞家的,把一些纱花给姑娘们分了去。说是今年宫里边流行出来的,宫制的。周瑞家的先是找到迎春,迎春正在和探春下围棋,俩人立刻停止了棋,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迎春厚道像他老爹,长得白皙,探春有才华像他老爸,有文采。俩人继续研究下去。

然后跑到惜春那里,惜春是贾敬的妹妹,不知为什么不养在宁国府里,大约老太太贾母喜欢她吧,就弄在荣国府里住在自己身边。惜春是个性少女,神神道道,这时候跟一个水月庵里的小尼姑智能儿,在一起玩儿呢,惜春对周瑞家的说:“我正跟她说呢,明儿也剃了头当姑子去。可是这花来了,我剃了头,插哪儿啊?”于是与旁人互相取笑了一回,命丫鬟收了。

周瑞家的又到贾母这里来,原来自从林黛玉来了以后,就和贾母住在一起——贾母本来和三个春的孩子住在一起,现在喜欢了黛玉,竟让三个孩子住到旁边一点去了,所以就是黛玉和宝玉在贾母的房子里住。

周瑞家地找不到黛玉,就去了宝玉的房间,发现黛玉正在这里,跟宝玉一起研究怎么解九连环呢。周瑞家的说:“林姑娘,薛姨妈送来的纱花。”宝玉接过,打开匣子,一看是两只假花。黛玉只从宝玉手里看了一眼,见只是两只,匣子又大,知道原本装了多只,就问:“是单给我的,还是姑娘们都有。”

周瑞家的说:“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给姑娘的。”

黛玉又看了一眼,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了,也不给我。替我谢谢吧。”

周瑞家的被憋得一声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凤姐去东府看珍大嫂子,带着宝玉一起去到宁国府那里。珍大嫂子尤氏和贾蓉媳妇秦可卿氏婆媳俩把他们接下。尤氏跟凤姐是同辈的,秦可卿献上茶——秦可卿是重孙辈的,所以只好献茶。

正闲谈呢,贾蓉进来了,给老妈尤氏请安。贾蓉是个妖娆少年,十六七岁光景,面目清秀。尤氏就对宝玉说:“你坐在这里也怪闷的,何不出去逛逛?”

秦可卿刚好接茬,笑着说:“是啊,上回你说到我弟弟,不是刚好要见吗?他今天正好来了,宝二叔何不去书房看看他?”

宝玉就要去。

凤姐说:“唉,何不请这秦小爷过来见,我也瞧瞧。难道我见不得吗?”

贾蓉于是就带他来。不一会,一个小后生被带来了,比宝玉略瘦巧些,粉面朱唇,举止风流,似乎在宝玉之上,只是有点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一问,他的名字原叫秦钟,十二三岁。

凤姐见了秦钟,觉得这么美好,就笑着推了宝玉一把,说:“把你比下去了。”于是拉着秦钟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贾宝玉见了秦钟的人品,竟又痴了,心中呆呆的,自己想着说:“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相比,我竟是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公侯之家,如果也是像他这样的薄寒家庭,早就与他结交了,也不枉活了一世了。都是富贵耽误了我了!”于是凤姐和尤氏、秦氏摆酒打牌,宝玉就和秦钟跑到里屋吃茶瞎聊,随后一起吃饭。吃了饭,天也黑了,凤姐也该回去了。

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秦钟回去。”下面媳妇们就出去传话,叫司机班的班长派人。不一会儿,秦钟要走了,尤氏问:“走好,是派了谁送他啊。”媳妇们答道:“外头是派了焦大去,谁知焦大又喝多了,正在骂呢!”尤氏和秦可卿都说:“怎么偏又派他做什么!放着这么多小子不用,偏要惹他,让他去!”

凤姐说:“我整日都说你们太软弱了,一个奴才,还惹不了?!”

尤氏叹口气道:“不是,这个焦大,连老爷都惹不起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就是因为他小时候跟着打天下时,跟着太爷爷出生入死,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太爷才得了条命。两天喝不到水,他弄了半碗水,给主子喝,自己喝马尿。所以仗着这些功劳,祖宗对他另眼看待,如今谁肯指派他干活难为他。他又老又爱喝酒,喝了就醉,醉了就骂,无人不骂的。我常跟管事的说,不要派他当差,今儿个偏又派了他!”

凤姐说:“还是你们没主意,早把他远远地打发到庄子上去就完了。”

于是,凤姐携着宝玉,拉着手同行,出来上了车子。尤氏等人送到大厅,就见灯烛辉煌。这时候,远处焦大正骂呢:“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黑惊半夜送人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什么管家!你焦大爷抬起一只脚,比你脑袋都高!二十年前的焦大太爷,眼里边有谁!别说你们这一群杂种王八羔子们!”拎着酒葫芦骂!

王熙凤和宝玉已经上了车了,往外走了,贾蓉随着车子在旁边伺候着送,正路过焦大。焦大骂得正欢,旁边众人喝止他都不听,贾蓉觉得当着外人很没面子,就也骂了他两句:“给我把他捆起来,看明天酒醒了,他还寻死不寻死!”说是这么说,但是也没人敢捆他。那焦大更何曾把贾蓉放在眼里,反而追着贾蓉叫喊:“蓉哥儿,你别在我焦大跟前使主子样性。别说你这样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跟我焦大挺着腰杆子呢!不是我焦大一人,你们还做官、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充起我的主子来了!你再敢跟我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凤姐从车上探头对贾蓉说:“以后还不赶紧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亲友知道了,还不笑话,连个规矩王法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越叫越凶恶了,就只得上去了几个,一把把他掀翻,拿绳捆了起来,往马圈那里拖。焦太急了,一边拿着酒葫芦和旁人搏斗,一边更乱嚷乱叫说:“我要到祠堂里哭太爷去,哪成想如今生下来这帮畜生!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当我什么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众小厮听他说出这样没天日的话来,吓得魂飞魄散,于是也不顾别的了,便用土和马粪满满地塞了他一嘴。

焦大嚼着马粪,兀自还在呼呼呜咽嘟囔!

凤姐和贾蓉在前面,也遥遥地听到了,都假装没听见。宝玉却不明白,于是在车上问凤姐:“姐姐,他说‘爬灰的爬灰’,是什么意思啊?”

凤姐横眉立目,立刻喝断他说:“少胡说!那醉汉胡咧咧,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装没听见,还要细问!等我回了太太,看她捶你不捶你!”

吓得宝玉这孩子连忙央求:“好姐姐,再不乱说了。”

凤姐也连忙哄他:“好兄弟这才对了,等回去就告诉老太太,教你和秦钟一起去念书!”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