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前文书说九月二日凤姐过生日时是“黄黄脸”,怀疑那是怀孕了,果然,年节之事刚刚忙完,凤姐就流产了,在家药救。谁知凤姐自恃强壮,虽然不出门,还是筹划计算,叫平儿出去给王夫人提合理化建议,于是用心劳神,再加上原本年幼时就是禀赋属于气血不足,这些年来又是争强斗智,心力已有所亏,这时又不加保全,于是一个月之后,就又添了下红之症,众人来看,都见她面目黄瘦。这才安心服药,一直调养到了八九月间,才渐渐地恢复过来。
这期间,王夫人就命李纨总理大观园事务,探春襄理,又命宝钗也来帮忙,王夫人说:“现在老婆子们不好好干活,得空就喝酒打牌,白天里睡觉,半夜起来打麻将,我都知道。你替我多巡察着点。”宝钗听说,只好答应。
当时正是一月,下人们听说李纨、探春受命来办事了,心中都暗喜,因为他们知道李纨是个厚道的人,多恩而无罚,最好搪塞,而探春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年轻小姐,平时也和气恬淡,有甚可怕。谁知三四天下来,几件事过后,渐觉得探春精细处不亚凤姐,只是外表和顺安静而已。
至于宝钗,则每日睡觉前坐着小轿,到每个上夜点打着灯巡察一次。她们三人这样配合一弄,下人们倒比凤姐的时代更谨慎了一些。园内下人们因此都抱怨说:“刚刚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连夜里偷着喝酒打牌的时间都没有了。”
这一日,李纨、探春两个太岁到“议事厅”就座。这是园子口内不远处的一处三间小花厅,被她们改作办公地点,下人们俗称这是“议事厅”。两太岁坐好了,等待媳妇婆子们进来汇报请示工作。
第一个进来的是吴新登的媳妇,开口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 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这里,“姑娘”放在了“奶奶”前面,原也不是不合礼,当时未出阁的姑娘的地位比媳妇还高,所以吃饭的时候,三春等姑娘都坐着,李纨、凤姐却立着。
说完,吴新登媳妇就垂手站立,再不言语。当时在门外等着汇报工作的媳妇们还有好几个,都打听探春李纨主事如何,如果主得妥当,大家就存个畏惧之心,如果主的不好,不但不畏伏,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媳妇也早有主意,从前给凤姐汇报工作时,请示完了,为了讨好凤姐,她就立刻自己拿出些建议呈上去,供凤姐采用,并且还事先查出些旧例来,一并供凤姐参考,这时她却藐视李纨老实,探春年轻,所以就只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偏闭上嘴不说,看看你们有何主见。
探春就问李纨。李纨想了想说:“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太太赏了四十两银子给袭人。这也赏四十两吧。”——没有多去分别。那吴新登家的听了,忙答应了声是,接了对牌就走。探春说:“你先回来。你先别支银子,我且问你,以前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说我听。”
这吴新登家的却都忘了,于是赔笑说:“这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什么的谁还争不成?”探春笑说:“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但要不按例走,别说你们笑话我,明儿我也难见二奶奶。”吴新登家的笑说:“既然这么说,那我查查旧账去,现在却记不得了。”探春笑说:“你办事老多年了,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平日回你二奶奶也是现查去?真要是这样,凤姐姐还不算是厉害了,还算是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我瞧。再迟一天,不说是你们粗心,倒像是我们没主意了。”
这吴新登媳妇的老公也算是排名第四五的管家,这样被训了,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
过了一会儿,吴新登家的把旧账取来了,探春一看,家里头的赏的是二十两,外头的赏的是四十两。探春就递给李纨看了。探春就说:“给她二十两银子。把这账留下,我们再细细看。”吴新登家的去了。
那也就是说,赵姨娘本是王夫人出嫁时陪嫁来的,随后当了贾政的妾。
不一会儿,赵姨娘进来了。李纨探春忙让座。赵姨娘开口就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在我的脑袋上去就罢了。姑娘你也该想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边说,一边眼泪鼻涕哭起来了。探春忙说:“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懂,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
赵姨娘说:“姑娘现在就踩我。”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站起来劝。
赵姨娘说:“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别说我了!”
探春笑说:“原来是为这个。只是我不敢触法违例。”一边就座了,翻出旧账给赵姨娘看,又说:“这时祖宗钉的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依我说,太太今天出门了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偏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必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为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了,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
赵姨娘没了话来回答,就转说:“太太疼你,你就应该趁机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好,就把我们忘了。”
探春说:“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你们各人的表现。哪个好人用人拉扯的?”
李纨在旁边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她满心里想拉扯,口里怎么说得出来。”
这探春已经对目前“拉扯”这两个字很敏感了,因为,“拉扯”和“拉扯我们”就昭显着她是赵姨娘的女儿,赵姨娘死的弟弟是她舅舅,而她是怕人老这么想的。见李纨也还在说“拉扯”这两个字,就忙阻拦李纨说:“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与歹,你们该去管,与我什么相干。”——说的很明白,我是贾府的姑娘小姐,跟奴才之间没有拉扯的关系。奴才们混得好坏该由你们媳妇们去管,没有姑娘管家务事和奴才事的。
赵姨娘气得说道:“你是姑娘,自然不叫你拉扯,但现在你当家了,我就来问你。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下边掌事人尖酸刻薄。这又不是花你的银子。以后出了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我们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本了,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探春没听完,已气得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平时就是太尊敬了,越发敬出这么些亲戚来了。既然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儿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非要过两三个月就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
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这时平儿来了,说:“我是来传奶奶的话,二奶奶知道赵姨娘的弟弟没了,恐怕你们不知道有旧例,按照旧例,只得给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夺,再添一些也可以。”
探春早已擦去眼泪,说:“不用添。你们主子倒真会讨巧,叫我犯规,她做好人,拿着太太的钱乐得做人情。你告诉她,我不敢添。她添是她施恩,等她病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怎么添去。”
那赵姨娘于是只得去了。
这时候,宝钗也过来到这议事厅来了,探春等忙起身让座。没等说话,又有一个媳妇进来汇报工作。正这时,又有几个小丫头给探春端脸盆和毛巾来了,因为看她哭了嘛,所以给她来洗脸。因为探春正盘腿坐在矮板榻上,于是捧盆的丫鬟就走近跟前,双膝跪下,高捧着脸盆,旁边的也都屈膝递送东西侍奉。平儿因见探春的丫鬟侍书不在身边,就走过来给探春挽袖子卸镯子,又用大毛巾把探春的前衣襟盖护上了。这探春也很有小姐派头了。探春刚伸出手去要洗,那刚才进屋的媳妇就开口回说:“回奶奶姑娘,环爷和兰哥要支一年的公费。”不等这边说,平儿先立刻说:“你忙什么!你不是睁着眼看着呢嘛,姑娘要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先来说话。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吗?等我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没有姑娘,你们吃了亏,可别怨我。”唬得那个媳妇连忙赔笑道歉退出了。
探春洗罢脸,一面重新匀粉,一面对平儿说:“你晚了一步,还有更可笑的呢。”于是就把吴新登家的怎么欺负探春不先查了旧账就来汇报的事说了。平儿忙把吴新登家的骂了一顿,又向门外说:“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好了,咱们再说!”那外边媳妇都笑说:“一人作罪一人当,那是吴新登家的,我们都并不敢欺蔽小姐。”
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又笑慰探春一番。这时,才把那回事儿要公费叫进来了,原来这是贾环和贾兰上学时候的点心和纸笔补助费,一年八两银子,探春说:“凡爷们的一应费用,都是各屋里领了月钱来从中支付的。怎么上学的每人又多给这八两?原来上学去是为了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这一项废除了。”那贾兰是李纨的儿子,呵呵,也一并没辙了。平儿笑说:“早就应该废除。去年二奶奶原也是说要免的,年底忙,就忘了。”
这时就开饭了,园中的婆子往这“议事厅”里捧了饭盒来,探春的丫鬟接了,摆饭桌给探春布置好。探春刚要吃,又问:“宝姑娘的饭怎么不端来一起吃?”——那宝钗是刚才进来了。丫鬟们听说,忙出门命媳妇们说:“宝姑娘在厅里一起吃,叫她们把宝姑娘的饭送了这里来。”探春听了,就高声说道:“你别瞎指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她要饭要菜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没事,你去叫叫去。”平儿和这些媳妇们正说着,见秋纹走来。众媳妇忙拦住:“别进去,吃饭呢。”秋纹说:“我比不得你们,我哪里等得。”呵呵,宝玉身边的丫鬟,自然又是另一番风派了。说着就直奔厅门要进去。平儿忙叫她:“快回来。”
秋纹回头,只好回来了。平儿拉住她,悄悄地问:“你进去回什么事?”秋纹说:“问一问宝玉的月钱和我们的月钱什么时候才领到。”平儿说:“这是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说我说的,今天什么事都不要来回,保准回一件,驳一件。回一百件,驳一百件。”
秋纹忙问为什么。平儿说:“她正要找几件厉害的事和有体面的人开开例子作法子,镇压众人做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碰这钉子呢?你这一进去说了,她若拿你们也做一个榜样,又碍着老太太的面子;若不拿你们做一二榜样,人家又说偏向一个,仗着老太太的威势就怕,只拿软柿子捏。你听听吧,二奶奶的事,她还要驳两件,才压得住众人口声呢。”
秋纹听了一吐舌头,连忙道着谢跑了。
这时宝钗的饭也送来了,平儿忙进来服侍。宝钗、探春、李纨三个在桌子上一起吃饭。吃罢,探春、李纨、宝钗各自的丫鬟也都散去了。门外的众媳妇们,方才慢慢地一个一个地进来回事,个个安分规矩,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探春见媳妇们都老实多了,方才气渐渐地平了,于是又对平儿说:“我有一件大事,需要和你奶奶商议。你回去吃了饭就来。”
平儿回到凤姐的住处,就把刚才所见所闻说了,凤姐弯在**养病,听了笑说:“好,好,好个三姑娘!想来她们是要商议怎么节省的办法。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想了多少样节省的办法,弄得一家子没一个不背地里恨我的。只是也无奈,家里总是出去的银子多,进来的少,若不早些料理一下,过几年就赔尽了。”
平儿说:“可不是这样!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要出嫁,两三个少爷要娶妻,一位老太太,都是要花钱的。”
凤姐笑说:“这我也考虑过,这倒也够了。宝玉和林妹妹他俩一娶一嫁,可以不使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私房钱拿出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用我们出。其他三四个,每人花一万两也就够了。环哥娶亲,花上三千两银子,也就够了。老太太呢,一应都是全了的,就是些零星费用,超不过三五千。所以,倒也没什么大开支了。只怕如今又凭空生出一些事来,就了不得了。现在想想,倒只有探春是个好臂膀。大奶奶是个佛爷,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四姑娘小;宝玉呢,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贾兰岁数又小;林丫头和宝姑娘她两个倒好,但是亲戚,不好管咱们家的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打定了‘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主意,也难多让她出力出计。倒只有剩下三姑娘一个了,心里能想嘴里也能说,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她,虽然表面上对她淡淡的,都是因为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把她和宝玉一样呢。按正理,咱们有她这个人帮着,也该省省心了。若按私心藏奸这上讲,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身退步了。要再穷追苦克,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妨,倒弄坏了。趁着眼下关头,她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对咱们的恨暂可解了。”
凤姐接着又说:“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她如今要立法立威,必定要先拿我开刀。所以倘或她驳我的事情,你在旁边听了可别分辨,你要越来的恭敬,只说她驳的对,才好。不要怕着我没脸。”
平儿不等她说完,就笑说:“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刚已经这样行事了,这会子还嘱咐我。”
凤姐便笑说:“呵呵,那你更比我明白了。可是你又急了,满嘴里‘你’‘我’起来。”
平儿说:“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我的嘴巴子,你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没尝过的不成!”
凤姐笑说:“你这小蹄子,要拿着说多少遍才好。我病成这样,你还怄我。过来坐下,反正也没人,咱们一起吃饭。”那平儿只能答应了。说着,这时小丫头们就端上饭菜,放在小炕桌上,凤姐和平儿一起吃了。平儿屈一只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这样地吃着。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