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大老爷”贾赦也是个附庸风雅的人,从外边看到几把旧扇子,回到家里,就觉得自己的这些旧扇子都不够好,于是叫人各处搜求。就打听到有个混号儿叫“石呆子”的穷鬼,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家里却有二十把旧扇子,可是死也不肯拿出大门的。贾赦就差了儿子贾琏过去找他看看。贾琏就找跟这人关系熟的,托那人去说合。那人找到“石呆子”,说我认识个大老爷叫贾琏,特欣赏扇子,想进来瞧瞧,欣赏欣赏。石呆子总算同意。

贾琏就去了,一看,果然都是好扇子,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这些名贵竹子做的扇子骨,扇面全是古人写画的真迹。贾琏于是出来,告诉了贾赦。贾赦就叫他去买,说出多少银子都可以。贾琏去了,可是这个“石呆子”真是个呆子,拧的很,说:“我饿死冻死,一两千银子我也不卖!”

贾琏回去了,就被贾赦骂了一顿,骂他无能。贾琏于是又去说,说:“我给你五百两银子。”那石呆子还是不肯,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

贾琏无奈,又出来了,又被贾赦骂一顿。偏巧,贾雨村听说这个事儿了,就使了个法子,讹这人说他拖欠了官银,把他拿到衙门里,宣判:所欠官银,变卖你的家产赔补。于是把这扇子们都抄来,按照官价折进官府里了,然后给贾赦送去。那石呆子也不知后来是死是活。

于是贾赦这一天就拿着扇子问儿子贾琏,说:“人家怎么弄来了?”意思是贾琏不如贾雨村能耐。贾琏就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家坑家**产,也不算什么能为!”贾赦一听就气死了,说贾琏这是拿话堵老爹。再加上最近几日另外还有几件小事儿,都是让贾赦不满意的,于是加在一起,就按着把贾琏打了一顿。倒是没用板子棍子打,就让他站着,拿什么混打了一顿,打了脸上破了两处,事情才算罢休。

薛姨妈家在京城的几个铺子里边,有个老掌柜的,叫张德辉,近来要南下采购纸札香扇。薛蟠这几日已经把伤养好了,因为挨了打,没面子见人,正想躲到外地去散个一年半载的心,于是听说了,也打算跟着张德辉南下,逛逛山水,也简单学学做买卖。于是薛姨妈同意,薛蟠就和张德辉一行人,骑着大骡子,赶着三架大马车,南下而去了。

小妾香菱,因为老公走了,自己也闲着无聊,就听宝钗安排,搬到大观园里,跟宝钗一起住。那香菱搬来之后,喜不自胜。宝钗就带着香菱去姑娘们各处都走了一下,晚饭后,香菱歇了一会儿,闲不住,就又去了潇湘馆。

那黛玉已经病好了大半,见香菱又来了,自是欢喜。香菱说:“我这回住进来了,比以前得空儿了,好歹教给我作诗吧,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说:“要学,那就要拜我为师。我虽然做的也不怎么好,但大略教你还教得起。”香菱笑说:“真的吗?那我就拜你为师,林老师,林老师。我就是你的弟子了。”

黛玉说:“唉,开玩笑的,写诗,什么难事儿,不过就是起承转合,上下两句平的对仄的,仄的对平的,如果有了奇句,就连平仄都不对也使得。”

香菱说:“怪不得我看古人的诗,有的上下也不对的,我还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都是末等事,词句新奇才为上。”黛玉说:“你要真心学,我这里有王维的全集,你仔细读它五百首,揣摩透了,再读杜甫的一二百首,再读李白的一二百首,有这些做底子,再看陶渊明和建安七子等人的,不出一年,不愁不是诗翁了。”

于是黛玉就把王维的一本集子借给香菱,叫她把上面自己圈了红圈的诗都仔细念了,有不明白的问宝钗,或者问我。那当晚香菱就拿了集子,在蘅芜院里于灯下一首首地读起来、背起来了。宝钗连催了她几次睡觉,她也不睡。宝钗只好由她去了。

这期间,香菱就频频跑去向黛玉请教,谈诗论心得,又要来了杜诗看。终于功力日进,央求黛玉说:“你出个题目吧,让我回去诌一诌,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就说:“昨夜最月圆,我也正要诌一首,还没有诌成,你就竟也诌这个吧。要十四寒的韵。去诌吧。”

香菱就欢喜地回家来“诌”。直弄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宁。宝钗说:“何苦啊,都被颦儿引的你,我和她算账去。你本来就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说:“好姑娘,别说话,正想呢。”

一面说,一面终于做了一首,先给宝钗看。宝钗看了笑说:“这个不好。你拿给她去看看吧,看她怎么说。”香菱听了,当即跑去找黛玉。

黛玉看时,见是写道: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好像翻来覆去都在重复一个意思,好像一大块豆腐,里边全是豆腐分子,让人看了有点窒息。黛玉说:“样子却有,只是措辞不雅。都因你看的诗少,被它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做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做。”

香菱听了,默默地回来,连家也不回了,只在园中池边树下溜达,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上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等人听说了,都跑来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瞧着她。只见她皱一会儿眉,又自己含一会儿笑。

宝钗笑说:“这个人怕是要疯了!昨夜嘟囔到五更天,这会儿做了一首,又不好,现在自然是在另做呢。”

只见香菱兴冲冲地又往黛玉那边去了。宝钗众人中探春就说:“咱们也跟了她去看看,看写得好些没有。”于是,大家一起都往潇湘馆来。见香菱正在提笔又写,写罢了,就递给黛玉看,黛玉看时,见是:

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黛玉说:“难为你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做。”

穿凿就是在地上挖沟挖渠,指的是人工硬造,所谓穿凿附会,硬往上引。月色下的梅花、柳带、台阶、栏杆,这些东西都像干柴,堆在月下。

宝钗等人忙也索诗看,看罢,宝钗笑说:“不像吟月了,倒像吟月色,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来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

黛玉批评“穿凿”,宝钗批评“跑题”。那么跑题可以不可以呢,宝钗说“这也罢了”,意思是可以,“原来诗从胡说来”。跑题也是胡说中的一种。那也就是说,诗是要诌,要胡说,这样才有新意和奇境,但是胡说又不能穿凿地说,“穿凿”就是胡说得不够自然,要胡说的人为的却跟天然一样。这些东西不能堆在月下,要让它们自然地活起来,和月色相缠,“穿凿”出一个人为的美好世界。所以黛玉说她“过于穿凿”,那就是人工搞的东西不够好,宝钗则鼓励她继续“胡说”,达到高级穿凿的境界。

香菱听了这些话,有点扫兴,不肯就此放弃,便又想去思索。旁人说说笑笑,她怕吵着自己,就走出到阶下竹旁,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斜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吧。”香菱怔怔地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众人听了她这么说说,不觉大笑起来。宝钗说:“这可真成了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她。”黛玉说:“她来问我,我岂有不说之理。”

一时众人说说笑笑,随后各自散了。香菱跟着回去,晚上对着灯,还是想诗,出了半天神,到三更十二点以后才上床去卧着,两眼鳏鳏地,直到五更四点多,才蒙眬睡去。到了天亮,宝钗起来,心想她昨夜没睡好,且别惊动她,不想正这时候,香菱却在梦中笑道:“这下子有了,难道这首还不好?”

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叫醒她,问:“有了什么了?你这么诚心都通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说罢,自去梳洗,然后去找姐妹们一起入贾府问安于贾母。

这香菱随即也起床来了。原来她在梦中竟得了八句,连忙找笔记了下来,不知这回好是不好,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