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性冲动的初期呈现
以前的人有一个误解,以为在儿童时代性冲动是不存在的。现在我们知道以前有这个误解的人虽多,幸而还不太多。不过承认性冲动存在的人,又往往以为此种存在并不是正常的存在;既不正常,则性冲动的每一个表现岂不就是歪的邪的,以至于反复无常不可捉摸的吗?甚至于弗洛伊德,一面承认幼年的性现象性活动是正常的,一面却又常用乖张邪僻一类的字眼(perverse)来形容它们;他说过,幼年的性现象是“多形的乖张的”(polymorph-perverse)。我们若不讨论这问题则已,若要讨论,则无论讨论的精粗疏密,这一层见解上的混乱是一定先得弄清楚的。
我们开头就应该说明一点。就是,所谓性冲动的表现,即就性字的狭义而言,在幼年及童年时代,确乎是很寻常的事,比我们以前所猜想的要寻常得多,并且这些表现的力量之大,出现之早,以及性质上的变化之无穷,也是以前所没有想象到的。
即在婴儿出生不久的时候,**感受性刺激的自然倾向已经有一个基本的变异的范围。在初生的婴儿,这一部分也往往感到刺激,做大人的也未尝不知道,不过仅仅以寻常刺激目之罢了。婴儿时代这一类的经验,我们自己是记不起来了,所以当时究竟有没有快感,谁都不能答复;不过一到童年,这一类的刺激与其所引起的快感,是很多男子和女子能够回想到的。有人以为这种刺激与记忆不免受意识所抑止。其实不然,真正受抑止的,甚至于完全不进入意识范围的,是另一种冲动,就是把这种经验对年长的人诉说的冲动,事实上,在普通环境之下,也确乎很少有人把这种经验对任何人诉说的。不过,这种经验既与寻常经验不同,又很不相干,甚至于和寻常经验发生抵触,所以反而容易在记忆里保留下来,而不至于消失。
幼年时代不但可以有上文所说的快感,并且可以有很清楚的性的刺激与兴奋,在十九世纪初年,法国和别国的作家,例如马克(Marc)、方萨克瑞夫(Fonssagrives)、佩雷斯(Perez)(1)等,都提出过幼年**的例子,男女都有,有的只有三四岁。到了近年,医学家罗比(Robie)发现,(2)这种刺激与兴奋的初次呈现,男子在五岁与十四岁之间,而女子则在八岁与十九岁之间;又无论男女,呈现得迟些的比呈现得早些的多,但十四岁与十九岁总是最迟的年龄了。最近,汉密尔顿医师(Hamilton)(3)做过一次更精密的探讨,发现百分之二十的男子和百分之十四的女子,在六岁以前,性器官就会感到快感。女医师戴维斯(Katherine Davis),(4)比较男女性发育的结果,发现在十一岁以前,包括十一岁那年在内,男子开始**的有百分之二十点九,而女子有百分之四十九点一,女子比男子多出一倍半;但从十二岁到十四岁,三年之中,男子开始**的例子,比女子的要超过很多很多。不过,看了这一类的数字,我们不要误会,以为一切的男女儿童都有,或都可以有这一类的经验。有的男孩子,天真烂漫地听从了另一个男孩子的劝诱,误以为摩擦可以使**发育得更大,于是开始**,但在初期,往往**既不**,又无快感,一直要到春机发陈的年龄,或将近这年龄,才真正可以接受性的刺激。所以,幼年时期里,各人**感受刺激的力量,是大有不齐的。这种不齐究竟有多少遗传的成分在内,是很难说的。不过就大体而论,一个血统健全的儿童,在这时期里是比较不容易感受刺激的;反之,一个不很健全的血统,或性的素质比较特殊强烈的父母所产生的子女,便容易早熟,而提前感受到刺激。汉密尔顿医师的调查告诉我们,**(5)越是发轫的迟,则前途的婚姻关系越见得比较美满。
如果我们离开了限于**部分的性现象说话,我们的题目就要复杂得多。逾越这范围以外,我们就不免碰上精神分析派所论的“性欲”或单单一个“欲”字(libido)(6)。在这派学者最初创论的几年里,他们曾经遭遇到强烈的抨击,因为他们认为一个人在婴儿时期和儿童时期,也未尝没有性欲的表示;事实上这种抨击或反对的论调到今日也还没有完全消灭。不过我们如今承认,赞成与否,要看我们对于这个欲字究竟做什么解释,下什么定义。像许多弗洛伊德派的名词一样,这名词的采定是不很满意的,其中不满意的原因之一是:它就是英语中“****”(libidinous)的字根,在习用已久的人不容易加以剖别。弗派以外的著名的精神分析学者,如荣格(Jung)事实上又把libido一字所指的欲和特殊的性欲完全分别了看,认为这种欲是一种广泛的“精神的力”,相当于法国哲学家柏格森(Bergson)所称的“生命的驱策力”(法文élan vital,英文vital urge)。有的人愿意用这一类的字,来指一般的生命的力,而不愿意用Iibido或欲字,因为此字总不免和特殊的性欲相混。弗氏自己对于此字的见解以及此种见解的演变也很不一贯。在他那篇很发人深省的论文《欲的幼稚时代的组织》(lnfantile Organization of the Libido,一九二三年)里,他自己说在有一个时候,所谓欲,所指与所申说的是**发育以前的那种组织,不过后来他又承认儿童时期的性欲与成人的性欲很相近,似同样的可以用这一个欲字来代表。不过他又继续说,就在幼稚时期的组织里,**所占的依然是一个原始与基本的地位。据弗氏的见解,儿童时代所认识的**也只有**一事,其他是惘然的。同时他又说到所谓“**前期”的一个时期,并且肯定地说,“一直要到春机发陈的时期,性的两极在儿童的认识里才分化而成阴阳男女”。一部分弗氏著作的读者,在这一类的议论里,不免发现一个弱点,就是弗氏的理论失诸过于笼统;在这样一个由大量个人集合而成的世界里,各人有各人的遗传,对于身外的环境,又各自有其反应的方式,这种过于概括的说法是不相宜的。不过,在弗氏的见解的中心里,性的两极的分化既须到春机发陈时期方才完成,而就一个寻常的人而言,“性欲”又须建筑在这种两极分化之上,则弗氏的用到欲字或libido一名词,事实上也不值得我们大惊小怪了。总之,弗氏的名词虽有问题,其名词所指的事物则我们大体上总可以承认。我们不妨同意于另一位分析派学者琼斯(Ernest Jones)的见地,就是把人生的性的活动分成“初始的快感”和“归宿的快感”两路,而把“春机发陈以前的种种表现都归作初始的快感一路”。(7)例外尽有,大体上这见地是不错的。
弗洛伊德对于欲或libido的见解,如果在开始的时候,就采取他后来在一九二五年出版的《自我与一己》(Das Ich und das Es)(8)一书里的立场,当时攻击他的论调可能就不至于那么多。在这本书里,他就不大用到这个名词,似乎多少有些摒弃的意思,同时却把“自我”和“一己”的关系阐述出来,“一己”所指的我和许多附带的情绪,多少是蒙稚的和不自觉的,而“自我”所指的我,多少是自觉的与理智的,并且是和自我以外的世界更有亲切的反应关系的;自我之我自然是后于一己之我,并且是从一己之我中逐渐蜕变而来,而终于成为一个分立的东西。弗氏自己说,这样一个看法大体上和寻常一般人所接受的见地很相吻合。
我们把儿童的活动做一番广泛的观察之后,我们似乎可以发现,此种活动中,通常占有原始与基本地位的,实在不是儿童的**,这和弗氏所见不同,而是很出乎意料的(和婴儿生活接触最多的人,大多数会告诉我们,占有这种地位的是大拇指和脚趾,而不是**);即使有少数以**做最先注意的对象,那最初也往往是由于好奇心的冲动(弗氏自己即有此说),无关紧要。不幸的是,有的母亲不免加以申斥,而一经申斥,这种对象便不免在婴儿的心理上留下更深刻的印象,见得更特殊的重要。**、手指、脚趾,原是儿童身体上最“奇特”的部分,最可以供它玩弄的部分。玩弄的结果可能引起愉快的感觉,不过就大多数的儿童说,可能认为足以发生性感觉的事物似乎还并没有集中到**的领域以内,换言之,它们是一些门槛上的性感觉,逗留在性领域的边缘之上,其在成人,便应是一种引进到真正的性感觉的一种准备的感觉(因此,倒也未始不是恋爱的艺术的一个正当的部分)。总之,儿童与成人在这方面的分别是很清楚的,儿童的感觉虽也是愉快,大抵并不逾越性领域的门限,而成为真正的性感觉。
这一类的现象最先发现的地方通常是在嘴的部分。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因为嘴是吸食乳汁的,嘴唇的感觉又是极端的敏锐,当其和乳汁所从出的母亲的**发生接触之际,在婴儿势必感到极度的愉快。口部到了成人时期既然是一个发欲带,有如第二章第三节中所述,则其在婴儿时期,大概是在性领域门限上的一个快感的中心,是很合情理的一个推论而不足为奇的。婴儿吸不到**的时候,或已过哺乳时期的较大的幼儿,又往往喜欢吮咂大拇指,(9)这种行为显然的也可以供给一些快感;一部分观察家甚至于认为此种行为,对于先天(10)不很健全的儿童,不妨算作一种**,并且可以从此引进到真正的**。许多别的观察家虽反对这种推论,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男女儿童中相当流行的现象,甚至于在呱呱坠地以后便尔开始的。
口部的一个中心而外,第二个出现的中心大概是肛门的部分了。如果平日大解的行为很自然,很顺利,而并没有秘结或其他抑制的情形,则肛门部分成为快感中心的机会便不多。否则,排泄的行为势必引起一种通畅与愉快的感觉,而日久就可能成为一种习惯;肛门的终于发展为一个发欲带,就是这样来的;其发展的可能与发展的程度虽次于口部,但其不失为发欲带之一。一部分的精神分析派学者认为,有的忍粪的行为是故意的,其目的端在取得排泄时的快感,而此种故意的倾向对于前途精神生活的发展,一定大有关系。这种看法虽有趣,却不容易证明,因此也就有人否认。上面这一番话大致也适用到便溺的行为,不过这一方面的愉快无论在婴儿或成人身上,是完全由于便溺行为所给予的解脱而来,而与尿道无干。有的观察家又认为婴儿于便溺时,特别喜欢以某一个人做对象,使他成为便溺的接受者,这种行为可能也引起几分快感;但我以为这是一个错误的解释,婴儿在愉快的情绪之下,可能的失去控制,以至便溺在别人的身上,但这绝不是故意的,好比成年的妇女,在色情亢进之顷,有时候因反射作用的关系,也不免于遗尿一样,但对于这种妇女,此类失却控制的行为不但不引起快感,并且引起懊恼;约言之,其他愉快的情绪状态可能是因,而遗尿的行为是果,所谓情不自禁者便是,倒果为因,便是这班观察家的错误了。汉密尔顿医师在他的研究里,发现在幼年时期,男子有百分之二十一,女子有百分之十六对于便溺曾经发生兴趣,并且曾经加以玩弄,男女两方关于大便的兴趣的数字也恰好一样。
儿童的经验里,有一部分未尝没有性的意味,这在体格的一方面,上文云云,已足够加以证明;至于在心理一方面,儿童也未尝不能经验到性的情绪,那情形更自显然。好多年以前,倍尔(Sanford Bell)曾经收集不少的资料,证明这种情绪是很普通而任何人都可以随时观察到的。他那篇报告(11)至今还值得一读。倍氏研究这问题,前后达十五年。他在学校和其他场合里,总共亲自观察到八百个例子,而间接从其他三百六十个观察家得来的,又有一千七百个例子的记录(共两千五百例);这三百六十个观察家自己中间,只有五个记不起儿童时期发生过什么性的经验;这也可以证明,童年抑制的现象实在不算普遍,除非其人先天有些缺陷,抑制是不发生的。倍尔发现性情绪的发生可以早到二岁半,并且此种发展又自有其表现不同的几个段落,第一段到八岁为止,第二段到十四岁。在八岁以前,男的往往比女的羞涩,也比女子为容易取守势,而不取攻势。又观察这种情绪时,直接所能见到的固然是一些零星的举动,但间接所推想到的无疑是发乎性冲动的情绪了。所谓零星的举动,比较普通的是拥抱和接吻,但也并不经常看到,因为一方面表现性情绪的动力虽强,一方面掩饰这种情绪的动力也不弱;有这种情绪的人不但不愿意在众人面前传达出来,就是对所爱悦的对象也往往讳莫如深,不欲有什么行为上的表示。其他触觉方面的接近也时常可以观察到,但倍尔以为这种接触不一定有很清楚的性的含义,除非主动的人是发育得特别的早。倍尔又很对地说,这种情绪后面的性的兴奋也许以性器官为集中之点,但就大多数而论,是和性器官没有什么特别关系,而是分布到全身的。尤其是全部的循环系统与神经系统。倍尔又说,性情绪的表现以春季为独多。
倍尔这些观察,后来研究儿童问题的人,包括精神分析学派的在内,全都能加以坐实,并且做更详细的发挥。弗洛伊德的研究工作里,很大的一部分就属于这范围,而斐斯特(Oskar Pfister)的著作也归结到同样的一个结论,就是,在儿童生活里,恋爱的情绪表示是多到一个意想不到与骇人听闻的程度的;斐氏的那本书,一面叙述儿童的恋爱生活,一面更申说到性发育的种种缺陷,是包罗既广而推论又很精细的一本著作。(12)
总括上面的讨论,我们不妨再简单地说,儿童的性的兴趣或类似性的兴趣自有它们的特点,自有它们的领域,这领域是在成人的性领域以外的,一则因为在体格方面,**还没有发展,再则,在心理方面,对于所谓异性还没有清楚的认识,即异性之所以异,其意义还不明显;一直要到春机发陈期过去以后,这种发展与认识才将次地来到。
儿童的**里,有一个很有趣而往往不受人注意的特点,就是“虐恋”或“痛楚恋”(algolagnia),即对于肤受的痛楚所发生的快感。所谓痛楚包括目击别人的痛楚,或由我加害的别人的痛楚,或本人身受的痛楚。这种心理的表现,在成人的语言里,有叫“残忍”的,有叫“施虐恋”(sadism)的,有叫“受虐恋”(masochism)的,还有其他通用的名称。讲到儿童有这种心理的表现时,一般人也往往袭用这一类的名称;这也许是无法避免的,因为他们虽不了解儿童的心理,却也未尝不想对此种心理加以解释,用到了这些名词,在他们就算是解释过了。不过这是很不幸的,也是要引起误会的,因为儿童的心理中绝没有此类名称所影射的动机。即举“残忍”的观念做一个例,我们先须有人道与慈善等观念,而后会有残忍的观念,但这种观念,即在成人,也往往弄不清楚,何况儿童?唯其儿童的意识与知识程度里还没有残忍的观念,所以对于别的动物或别人的痛楚,可以作壁上观而不觉得难受,甚至于觉得有趣,觉得好玩,再甚至于自己动手,来造成或增添这种痛楚。我们应当知道,儿童时代是一个人的好奇的理智与尚待分化的情绪正在操练的时代,也可以说,正在玩弄的时代,这一类心理的表现就是操练或玩弄功夫的一部分;我们如今用成年人的那一套多少已经僵化的道德观念来作为他们的准绳,岂不是无的放矢?真正的教育(我说真正的教育,因为目前流行的教育,还是灌输多而启发少,而教育在拉丁文里的原义是启发,不是灌输)在这里就有它的功用,就是要帮儿童的忙,把成年时期的种种活动逐渐地启发或导引出来,更要根据了儿童理解力的进展的程度,使他知道,它早年的那些横冲直撞的行为,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是行不通的。上文说,儿童时代是浑成的情绪尚待分化的时代,还有进一步的证明。分化的发展是需要试探与习练的,试探与习练的功夫所达到的情绪的领域不只一个,痛楚或痛苦的领域便是其中之一。在试探中的儿童当然会问津到,也可以达到,至少可以踏着这领域的门限。因为这是试探与习练的工作,所以儿童在这时候还没有分人我彼此,它可以看人受痛,叫人受痛,但自己一样的可以身受痛楚,甚至于觉得自己受比别人受还要有趣。这期间不能受成人道德的绳墨,不更显而易见吗?男女儿童的游戏里,带有惩罚性质的很不少;在大人不看见的时候,它们便喜欢玩这种游戏,一面相互的惩罚,一面又相互的接吻,痛楚恋和虐恋与性发育的关系很密切,就这点已经可以看出来。这种惩罚性质的游戏在女童中间尤其是流行;她们所用的刑具里,最普通的是刷头发的刷子。有时候儿童喜欢鞭笞自己,即在春机发陈期以后,**已经相当的发育,假若一时找不到异性的朋友,使性的情绪有所寄托,男女青年也就用自我鞭笞的方法来取得性的兴奋。即在幼童的生活里,“白日梦”(13)也是常有的事,而严刑拷问是白日梦里不算不普通的一个成分,而一到年龄稍长,自己能够看读物的时候,福克斯的《殉道列传》(Foxe,Book of Martyrs)一类的书便成为最能够供给快感的泉源。(14)再进一步,有的男孩往往喜欢对自己而且常常是对自己的**施与痛楚;这表示**已经成为情绪的兴趣中心,甚至未尝不可以说它已经是用成年人的眼光来看的性的兴奋的源头。这一类的事实就使我们联想到一部分精神分析派学者所特别重视的所谓“阉割症结”(castration-complex)。(15)有的用绳子把**紧紧地扣住,有的用力地加以扑击。女童也有类似的行为。最近有人记载着一个九岁的女孩用绳子扣住了**,一时解不下来,终于不得不烦劳外科医生。总之,在这个时期里,知觉与情绪都还相当的散漫,都还没有条理,也可以说都还没有结晶化。痛楚是人人怕的,怕痛也是谁都很早就学到的,因为它根本和生命的保全有关,然而儿童竟不怕痛楚,甚至于欢迎痛楚,可见它虽在感受痛楚,而一种模糊的快乐的情绪也就在这痛楚中逐渐地培养成功。汉密尔顿的调查里,发现从来没有过虐恋的经验的,男子中间,只有百分之四十九,女子中间,只有百分之六十八;反过来,有过这种经验的,男女之中,差不多都占到百分之三十;而汉氏所调查到的男女,在品行上与知识上全都可以说是很有地位的人。
这一类情绪的表现虽多,毕竟是属于儿童时代的,去成人的段落还远。何以见得呢?从儿童恋爱生活的对象上就可以见得。这对象也许是一个同性的人,也许是一个血缘十分密迩的人;若在成人,在这些地方就不免有禁忌了。这一点事实现在已经有很多的成年人了解。但是他们的了解还不到家,他们有的只是一知半解,他们看见儿童不避同性,就说他发生了“同**”,看见他不忌亲属,就说他有些“**”,见他和母亲的感情特别好,就说他有“俄狄浦斯情结”。(16)这真可以说是胡言乱语。他们不知道把适用于成年人的名词,随便用在童年人身上,是犯了一种很严重的不恕的通病。小孩子根本还不懂得“性恋”是什么,试问他怎样会懂得“同性恋”;不懂得“伦”是什么,试问又怎样会把它来“乱”。有一位著名的精神分析派学者杰利夫医师(Jeliffe)说得好:“我们在童年的冲动行为上把成年的签条乱贴一顿是最荒唐不过的。”就在性的范围以外,谨严的儿童心理学家,例如著《童年初期的心理学》(Psychology of Early Childhood)的司德恩(Stern),他正在努力地设法,叫我们不要把衡量成年心理的尺度来衡量童年心理,童年心理自有其独特的性质,应当分别研究,而不应混为一谈。(17)我们要不了解这一点,不先把前人对于童年性心理的这一类的误解彻底地澄清一下,我们对于性心理的发育一题,便始终不会有拨云雾见青天的一日。以前的成年人,以成年的立场来妄测童年的心理,根本忘记了自己也有过童年和童年的特殊经验,这种覆辙我们是万万不能再蹈的。基督教的经典上说,我们不变作赤子,我们不能进天国;假如我们不变作赤子,不能体验赤子之心,我们也休想进当前的智识的新园地。
讨论到此,我们对于上文一度提到过的所谓“俄狄浦斯情结”不能不介绍一下。这名词所指的心理现象,最先提出叫我们注意的是精神分析派的学者弗洛伊德。这一派的学者一向把它看作万分重要,就在今日,在他们的眼光里,尤其是弗氏自己,这种重要性还是相当的大。从字面上看来,这名词是不很贴切的。现象本身是这样的:在性发育的过程的某一个段落里,一个小孩对她的双亲之一(男孩对母,女孩对父)会发生恋爱的情绪(简直可以说一个“婚娶的愿望”);(18)同时对于双亲中的另一人(男孩对父,女孩对母)发生同等强烈的嫉妒的心理。(19)但是在希腊神话里,俄狄浦斯并没有感到这一类的情绪,他在神灵的诏示之下,不得不娶他的母亲,并且于无意之中,把他的父亲杀了,他自己还挣扎过一番,不愿做这两件犯罪的事,但终归无用。不过弗氏对于这一点另外有一个解释:他认为所谓神灵诏示,其实就是潜意识的冠冕堂皇的化身罢了。无论如何,三十几年前,弗氏最初把这部分的学说提出来的时候,他是相当的不经心的,并且当时他用到“**”一词,也是一个错误。因此,弗氏自己也时常提到当时这部分的学说很震骇一般人的耳目而受人咒骂。不过这种咒骂的态度,碰上弗氏这样一个意志坚强而爱好多辩的人,不但没有用处,反而变本加厉刺激他,使他更把这学说抬出来。弗氏宣称说,程度尽管有不齐,形式尽管有不同,甚至于形式上尽管发生逆转(20)的变化,“俄狄浦斯情结是儿童心理生活里一个照例存在而很重要的成分”。他更进一步说,这症结是一切邪孽的源头,也是“一切神经病的真正的核心”,这些,都“似乎并不是不可能的”。朗克(Rank)在那时候正和弗氏密切地合作,也利用他在文学方面的博识,指证在戏剧的诗歌里,俄狄浦斯情结是一个时常遇见的音乐家所称的导旋律,其在形式上尽管有些出入,但底子里总是这症结在那里活动与导引。最后,到一九一三年,在《图腾与禁忌》(Totem and Taboo)一书里,弗氏终于把俄狄浦斯情结的概念扩展到一个很广泛的程度,认为它是原始道德的根苗,有了它,原始人才有罪孽的自觉,而这种自觉便是宗教与道德的源泉了。哲学家康德所称的无上命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以及宇宙之间种种主宰的神物,也都可以溯源到它:本来只是生身的父母,终于变作了上帝、命运、造化等主宰的东西。
精神分析派的学者把俄狄浦斯情结看作如此其重要,把它认作人类文化中很大的一部分的基础,固然有他们的说法,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特殊的症结,不和文化发生联系则已,否则一定得和某一种特别的家族制度发生联系,而家族制度的形式根本上就不一而足。俄狄浦斯情结的先决条件是父权的家族制度。这在我们所最熟悉的欧洲各民族的历史里,固然是找得到的。但父权家族绝不是一个古今中外普遍通行的一种家制,也何尝不是一个事实?家族的实质固然是生物的,但家族的形式却是由社会的影响陶铸而成。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在他那本《未开化社会中的性与性的抑制》(Sex and Repression in Savage Society)里对于这一层阐明得很清楚(同时我们不妨注意,马氏在开头的时候,对精神分析派的理论是多少有些偏袒的)。弗氏等所认为足以陶铸文化的种种症结,事实上要有了文化才会发生,文化的种类既不一而足,症结的发生即不免各异其趣。若说“一个太初的渔猎的部落,早就具备着许多现成的心理上的偏见、冲突、怪癖,和目前欧洲中等阶级的家庭里所有的一样,然后再向原始的丛莽中各自乱窜”,我们也是无法承认的。每一种文化一定有它的特殊的心理上的症结,这种症结是这种文化所必有的副产品;文化的演展在前,症结的发生在后,因果是不能倒置的。
又有进者,俄狄浦斯情结有一个假定,就是一个人出生以后,很早就有一种天然的趋势,要在它近亲的人的身上,发生**的经验,而这种趋势又是相当的强烈,非有严刑峻法的抑止,无法制裁。这假定又是对的吗?一切人类学的权威都认为亲属相奸或相恋的冲动的自由发展是和家庭制度的存在根本不相容的,此种自由发展的结果,不但家制不成事实,整个的文化就无从出现。不过这种亲属相恋的趋势究属是不是天性的一部分,非发展不可,这些专家的意见便不一致了。人类婚姻史的权威韦斯特马克(Westermarck)起初认为人类对于亲属相奸,是有一个确切的厌恶的本能的;弗洛伊德则主张从婴儿时期起,人类便有强烈的亲属相奸的自然倾向。马林诺夫斯基承认韦氏所说的厌恶心理的存在,但认为这心理不是天然的,而是文化所造成的,是“文化反应里的一个复杂的配合”。我自己的立场,多年以来大体上可以说是这几家的一个折中,就是对于密切接触的人,一个人总有几分性的依恋,这种密切接触的人既往往是近亲的人,于是这种系恋的关系便叫作“亲属相恋”或“亲属相奸”了。汉密尔顿医师的研究里,发现男子中间,百分之十四在童年时代曾经有过亲属相恋的冲动,这种冲动并没有引起什么恐惧的感觉;男子中间,百分之十对他们的母亲偶然有过一阵性的感觉,百分之二十八对他们的姊或妹有过同样的感觉;七个女子对她们的父亲,五个女子对她们的弟兄,也复如此。这种感觉的事后追忆固然叫他们有些难乎为情,但并不引起什么严重的良心上的责备。在寻常的形势之下(例外的形势固然也是总有的),童年的人对家中人也有些薄弱的性的系恋,但只要在家庭圈子以外,遇见了更可以留恋的新对象,这种原有的系恋也就被克服过去了。实际上我们到此所发现的,并不是一种反抗亲属相恋的本能,也不是什么天然憎恶的心理,而是,性冲动已经像蛰后的昆虫,进一步地活跃起来,从而需要一番进一步的刺激,于是家庭中司空见惯的对象便失了效用,而家庭以外的新对象取而代之。这样一个见解,韦斯特马克后来在他的修正版的《人类婚姻史》里也表示过很可以接受,至于克劳莱(Crawley)(21)和希普(Heape)则在此以前早就表示过同意。其实任何人对于性的生理学和求爱的心理学有了充分的了解以后,对于这一点是很容易认识的,我们不妨举一个富有代表性的例子:布雷东(Restif de la Bretonne)的自传《尼古拉先生》(Monsieur Nicolas),是**心理学上的一部大可宝贵的文献。我们在这本自传里读到一个四岁的男孩子,长成得异常的早,他和女孩子结伴玩耍的时候,已经多少可以感受到性的刺激,他在被她们拥抱的时候,虽不免表示十分羞涩,但一种兴奋的感觉是很明确的。但一直等到了十一岁,他的冲动才趋于强烈,他甚至于还做过**的尝试,到此,他的羞涩的态度就完全没有了,原来这一次的对象是一个从邻村来的素不相识的女孩子。素不相识四个字便是他前后行为所以不同的一个关键了。假如大家把这一层认识清楚了,我以为许多不相干的学说便大可不必提出。所谓“对于亲属相恋的憎厌心理”,又何尝真有呢?不过在自然的状态之下,性的依恋必须依靠比较强烈的刺激,而家庭环境中人,彼此朝夕相见,惯熟已久,纵有性的刺激,事实上不够强烈的程度,不足以引起反应,又何尝因为憎厌的心理,而根本不做反应或避免反应呢?我们知道,最强烈的亲属相恋的例子往往发生在从小就分开的兄妹之间,即此一端,便可以使我们爽然了。
我以前提出过族外婚(22)有心理学的基础。对于这一点很多人都表示过反对的意见;不过我始终以为反对的人误会了我的意思,同时对于许多很有关系的事实,也没有充分地考虑到。有几位评论家过于注意了文明社会和家畜的状态,以致走入了歧途;有的没有理会到,所谓惯熟则生厌倦而不容易引起性刺激的观察,也并不是绝对的,惯熟而不生厌倦,照样可以发生性的刺激,也是可以有的事,甚至于此种刺激反而来得特别强烈。但有的评论也是对的,有几位说,亲属为婚,一则不见得会产生最优良的子女,(23)再则也许不容易维持家庭生活的和谐,因此,族外婚就逐渐地通行起来,终于成为社会进化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我说这一类的观察是对的,因为亲属相奸的禁忌也许真是这样成立的,而其所以能维持于不败的缘故,或许也就在此。不过这些观察并没有追溯到这问题的源头。亲属相奸的禁忌,其所以成立与所以维持,固然一部分由于社会的原因,但族内婚的禁忌究竟从何而来,其最初的根源如何,一经发生,社会的势力又有什么凭借,而可以使它成立,使它历久而不替;要答复这些问题,就不能不回到我的心理的说法了。要不是因为这种有如上文所已叙述的心理的倾向,亲族相奸的禁忌根本就无从发生,发生了也无法维持。要知社会制度的起源绝不会不自然的;它们总得有一个自然的基础;这种心理的倾向便是自然的一种倾向了。不仅如此,在原始生活里,人类有一种很天真的愿望,想帮造化的忙,怎样帮法呢?就是在自然与寻常的东西之上,特地加上些风教与法律的无上命令,使它们越发显得神圣而不可侵犯。这一点,克劳莱也曾经加以指点出来。亲属相奸的所以终于成为一个禁忌,而族外婚的所以成为一个制度,这也是原因的一部分了。
到了今日,我们对俄狄浦斯情结和它所引起的好像很凶险的反响,不妨心平气和地再回头看一看了。我们只需把所有的事实直接地观察一道,单纯地观察一道,既不想把它们装点起来,以耸动人家的视听,也不想把它们补缀起来,成为一套无所不包的学说,那我们所发现的不过是一个很自然的现象,就是,男孩对他的母亲(或反过来,女孩子对她的父亲)有一些系恋的情绪,而对于凡属可以分他母亲的心,使她减少对于他的关注的人或事物,他更有一番嫉妒的情绪。嫉妒原是一个十分自然的原始的情绪。一只狗,看见有别的狗好像要抢它的骨头的时候,自然会呼呼地叫;一只猫遇到别的不相干的猫想染指它的饭碗的时候,也自然会有不甘心的表示。就是我们自己中间,许多人都记得,或者有大人提醒过,他们在孩提的时候,对于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的出世,起初也表示过痛心的不愿意,而这些人都是神经上很健全的人。不过我们也记得,过不了很久,我们对于这种人事上的变迁,也就完全接受下来,不但接受,并且还肯出力,来帮同照管新出世的弟妹,并且以能参加这种照管的工作为荣。至于儿童时代对于父亲的仇视,在正常的状态之下,是始终很难得发生的。其所以然的缘故也是不难了解的。新生的小弟妹确乎是一个新的人事上的变迁;父亲却是打头就在那里的;环境既没有什么新的变化,他对父亲的态度也就无须更动;家庭中有一个父亲,对他是一件当然的事。
但我们也看到对于先天神经脆弱的儿童,情形便不这样乐观;假如做父母的人管教不得其当,不失诸溺爱,便失诸放任,又或失诸过于严厉,那情形就更坏了。不良的遗传与不良的环境里应外合的结果,确乎可以使儿童情绪的发展走上变态以至于病态的路。到此,我们便不免发现精神分析派所叙述的那一大串心理的表现了。这一大串的表现确乎是可能的,凡是关心儿童生活的人一定得密切地注意着,同时,我们也得有充分的准备,使一旦这种可能成为事实的时候,我们可以大胆地加以分析、诊断而设法解决。心理学的路是一条崎岖的路,非大胆的人走不来,但同时我们不要忘记,这种变态与病态的例子尽有,我们却也无须乎根据了一两个例子,或好几个例子,而说许多概括的话。假如我们先有了一番成见,一个概括的学说,然后再找例子或遇到了例子,不管例子的真相如何,硬把这学说套上去,那是最危险的,那就永远得不到真正合理的结论。
上文所论的一点,现在已经有很多人渐渐地能了解,甚至于精神分析派的人也已经慢慢地承认,例如上文提到过的朗克。俄狄浦斯情结之所以能成为一个概念,当初未始不是因为朗克的一部分的努力。但二十年后,在他那册很能使人发挥新义的《现代教育》(Modern Education)里,他却说:“俄狄浦斯情结,希腊神话中虽言之凿凿,而弗洛伊德当初虽也笃信它的存在,我们在实际的生活里,所见到的却并不真切。”又说,到了今日,就是精神分析派的学者想维持这个概念,也觉得并不十分容易。在别处朗克又说,著称了好久的所谓“母恋症结”(即俄狄浦斯情结,不过单就比较更显著的男童恋母的一方面而言),与其说真是儿童对于母亲的一种精神上的固结不解(fixation),毋宁说不过是一种符号,所以暗示当代教育里一个很普遍的信仰。什么信仰呢?就是对于母亲的影响之大的信仰。当代思潮中既有此笃信母恋症结一类的学说,便应运而生了。
上文也提到过阉割症结。依精神分析派的见解,阉割症结是和俄狄浦斯情结有连带关系的,弗洛伊德认为它是孩提时代在性的方面受过恐吓的一个反应,而这种目的在限制儿童活动的恐吓,推溯起来,势必推到做父亲的身上,这样,岂不是就和俄狄浦斯情结发生了联系?这种恐吓是有的,做母亲或保姆的人,看见小孩子玩弄他的**,有时候闹着玩地吓他,说要把**割掉,小孩子也许以为是真的,要是他在事前已经发现他的姐姐或妹妹是没有**的,而以为她们大概就是被割的人,这种恐吓就更有力量了;同时在女孩子方面,有时候也觉得没有像她哥哥弟弟所有的**是一件缺憾。(24)不过若说这种感想很普遍,很有力,凡属寻常的儿童都有,那我怕是言过其实。弗洛伊德在一九二三年发表的文稿里,一面肯定地说此种症结的“无往而不在”,一面却也承认恐吓之说有些不容易成立,因为小孩子未必人人受过这种恐吓,因此,他不得不另行假定,说,这是儿童自己创制出来的一个迷信,以为玩弄的结果是阉割。不过弗氏的意见是不很固定的,他在一九二八年,又说“没有一个男子能免于阉割的威胁所引起的精神上的震撼”。弗氏认为这种震撼所造成的症结不但是神经病的一个重要的成因,就是对于健全的儿童,也多少可以引起人格上的变化。平心而论,阉割症结对于神经脆弱的人自有其强烈的影响,自无可置疑的。有一部分智慧很高而神经脆弱的人,追诉到他们童年发育的时候,也确乎提到这一层;他们在愚蠢的保姆或奶妈手里,的确受到过阉割的威胁,而这种威胁对于他们心理的发育,也的确有过一番不良的影响。
在这个性发育的段落里,最彰明较著而引人注意的一个表现是“**”。**是一个很老的名词,西文中的masturabation一字也是由来甚远。说到这个表现,我们便可以很方便地也很合法地说到一个性字。**好像确乎是一个性的现象。但我们还须小心,因为当其初期,从事于**的儿童也许目的只在寻觅一些身体所能给他的一般的快感,而未必是性的快感,而寻求一般的快感也是我们天性中应有的事。我们说也许,说未必,因为就一部分的儿童说,**的起源确和性的目的没有关系。不过,话得说回来,**的现象既不限于童年的时代,并且往往和最成熟的性的观念有连带关系,我们要在这里划一条性与非性的界线,不免要受吹毛求疵的讥诮。
从名词的字面上看,不论男女,凡是用手来刺激性的部分的行为,都叫作**。其实,这名词的含义比字面所能表示的要广,任何用摩擦的方法以获取性器官的快感的活动都属于**的范围。同时,就普通的情形说,手总是用得最多与最自然的一个工具,除非那个人在心理上有不能用手的抑制或身体有不能用手的障碍。不过其他的方法还多:对于男童,各式的竞技、户外的运动、体格锻炼的各种练习,甚至于衣服的压力与摩擦,尤其是在一般的情绪十分兴奋的时候,也足以使****,甚至于引起性欲的亢进,而这种突如其来的表现,在初次经验到的儿童,不免觉得诧异,甚至于惊慌失措。有时候,一般的紧张或恐怖的状态,或严重的悲欢景象的目睹,也可以产生同样的结果。再如悲欢场合的身临其境,例如,鞭笞的身受,也复如此。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例便是卢梭的经验了:卢梭幼年曾经受过保姆的鞭挞,这一度的责罚与责罚的形式在他敏锐的神经组织上是有一番不可磨灭的影响的,详见他的《忏悔录》。(25)对于女童,手固然也是最普通的工具,但比起男孩子来,更非必要,性的部分的任何偶然的接触,即在童年的初期里,已足以引起相当的快感;有的女子在追忆她的性发育的时候,也往往能想起这一点。稍长以后,这种碰触和摩擦便会从偶然的变作故意的,小的女孩子会当了别人的面前,在椅子角上或柜子边上摩擦;到了少女的时期,这种行为也许会成为习惯。在饭馆里,有人观察到过,有少女搭角地坐着,抵住了桌子的腿,而觅取她的快感。有时候她们并且可以完全不用别的东西的帮忙,但须将大腿来回摩擦,甚至于将大腿夹紧,便可以引起性欲的亢进;假如当时性的情绪早经唤起,则亢进程度的到达,当然更见容易。女孩子又和男孩子一样,刺激的景象的目击,或冶艳的意境的流连,也可以招致同样的结果,这种情形便和通常在恋爱状态中的两个男女所可经验到的没有很大的分别了。
对于男童,假定在幼年的时候不曾有过什么自动的性的冲动和反应,也不曾有过同伴的诱导,他的第一次的性欲亢进大抵不到春机发陈的年龄不会发生,并且发生的时候大抵在睡眠之中。发生时有的有梦,有的无梦;但无论有梦无梦,有时候会引起一番忧虑或羞耻的感觉;一定要过了几年之后,他才明白,只要他体格健全,操守贞定,这是成年生活中必有的一个陪衬的现象,无所用其惊异的。(同注3)但对于女童,这种现象就可有可无了。据我所知,女童的初度性兴奋,无论到达亢进的程度与否,是很难得在睡梦中发生的。我以前屡次指出过这一点,但至今怀疑的人很多,他们总以为男女的情形是差不多的。我以为这种怀疑还是因为认识不够。男童睡梦中遇到性的兴奋时便会自然而然地惊醒,但在女童,必须自己特别努力,或别人从旁惊觉,才会醒来;但第一次以后,她时常会经验到最活泼生动的关于性恋的梦;第一次与第二次之间也许相隔的时间很远,即第二次也许发生在已经成年之后,但活泼生动的程度却是一样的。这也许是男女之间一个很有趣的心理上的性的分别,表示男子方面性的动态较大,而女子方面的静态较大,但这并不是说男子的性能强,而女子的性能弱,或女子的性的需要不及男子,也许正因为女子的静态比较显著,所以她时常表现忧郁(歇斯底里)与其他神经上的症候,这一类的症候也许就是潜在的性能的一些变相的表示,也未可知。
美国罗比医师的研究,发现大量的男女的中间,几乎每一个的生平里,多少总有过**或其他所谓自动恋(见下一节)的活动,其中发展得早些的往往在八岁以前就有过了。罗氏的观察虽广,有时候是不大准确的。另一位美国人,戴维斯女医师,曾经特别研究过这一点。(同注4)她发现一千个二十二岁以上的美国大学女生中间,百分之六十对于**的经验都有一些确切的追叙。戴氏对于这个问题的探讨,可以说比任何别的作家来得彻底,来得细密。在未结婚的大学女毕业生里,她发现百分之四十三点六在三岁到十岁之间,便已开始**的活动,百分之二十点二在十一岁与十五岁之间,百分之十三点九在十六岁至二十二岁之间,而百分之十五点五则在二十三岁到二十九岁之间;所称的岁数都是两头包括尽的,例如三岁与十岁之间,即三与十两个岁数也包括在内。把戴氏研究的结果,和别的作家就男子方面所得的数字参较着看,则得下表:
这些结果是很有分量的,因为男女两组的人都相当的多,男的约五百人,女的约九百人。从这些数字里,我们又出乎意料地发现,女子中很早便开始**的人,比男子为多,在一倍以上,到春机发陈期前后及成年期,则男子比女子开始多起来。但一到成人的段落,则女子**的例子,又特别的占起多数来;最后的这一点也许是我们可以料想得到的。(26)
上文所叙的各种表现其实并不限于狭义而为一般人所了解的**的现象,事实上狭义的**本来不成其为性表现的单独的一类,它属于所谓自动恋的行为,而和其他的自动恋行为又没有什么清楚的界限可以划分。
我们把这种种的表现综合了看,我们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就大体说,我们决不能不适当地把**僻邪孽一类的字样加在它们上面。我们应知性冲动一经开始活跃,而当其时又还不能有什么体外的对象,这些表现便是极自然的结果了,人类以下的动物,在同样的状态之下,也会有同样的结果。人类的青年,在成人以前,有这些表现,可以说是和其他动物一样的自然;就在成年以后,假使一个人遇到强烈的性的驱策,而一时寻觅正常的对象之举,又为本人所不愿,或环境上根本有不方便,以至不得不有这一类的表现,也没有什么不自然。固然,话得说到家,假如当事的人,能根据其他更见得高尚的考虑,而克制其性的行动,便无须乎采取这一类的表现,这种理智的考虑与自我的制裁也是一样的并不违反自然。
文化程度不同的民族社会,对于童年与青年期的性现象的态度是很不一样的,假如我们把这种不同的态度比较一下,我们不难取得更进一步的了解。我们目前所讨论的既然是一个极原始、极基本的冲动,而我们所处的又是一个思想庞杂、标准凌乱而习尚朝夕变化的时代,冲动的古老如彼,而环境的飘忽如此,我们又怎样能很轻易地下一个“自然”或不自然而“邪僻”的判断呢?并且我们这时代只是我们的时代,我们似乎没有权力替以往与未来的时代说话,西方的社会只是西方的社会,也没有权力替别的社会说话,又何况西方社会所有的性的观念原来就染上了许多很不相干的色彩的呢?
我们举一个例子吧。我们举一个在文化的传统上和我们绝不相干的民族,就是大洋洲以北新几内亚(New Guinea)岛上的特罗布里恩德人(Trobrianders)。人类学者对于这个民族做过一番很严谨的科学的记载,例如马林诺夫斯基的《未开化人的**》(Sexual Life of Savages)。(27)在特罗布里恩德人的各个岛屿上,儿童所享受的自由与独立的生活是宽大的,宽大到包括性现象在内的程度。大人们在性的题目上,是没有隐讳的,父母**,儿女不妨看见,大人谈性的事情,小孩也不妨与闻,其间可以说毫无禁忌,不是大人不能禁,而是不想禁。不过大人们对于有此种闻见而自身不去依样学习的儿童,也能特别的看重,认为是操行良善的好孩子。结队出去打鱼的时节,女童们总是跟了父亲同去,一到水滨,男子大都把**掩盖阳部的叶子解除,所以男体的形态对于这民族的女童或少女,绝不会成为一件神秘不测的东西。男女儿童很早就从年龄较大的儿童手里得到一些性的知识,很早也就能参加各式性的游戏,这种游戏一面也多少可以给他们一些性的知识,一面更让他们可以满足一些自然的好奇心理,甚至于取得少量的快感;游戏的玩物,不用说,就是双方的性器官,而游戏的工具最普通的是手和口了。女孩子大概到了四五岁便参与这种性的游戏,而真正的**也许在六岁与八岁之间便开始了;男子**的开始比较迟,总要十岁与十二岁之间。寻常在村子中心的空场上,男女儿童环立合玩的游戏往往有浓厚的性的色彩。大人们认为这种游戏是很自然的,而无须乎加以斥责或从旁干涉。它们也不发生什么不健全的结果,甚至于连私生子的问题都没有,至于何以会没有,至今是一个谜。此种岛民的性的表现无疑的是很质朴的,但他们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歌诗情性的能力来掩饰这种质朴;马氏也说过:“他们在游戏之中,的确表示出对于新奇与浪漫的事物,有很强的领略与鉴赏的力量。”
米德女士在另一本著作 《发育成年在萨摩亚》(Coming of Age in Samoa)(28)里,又描写到另一个民族。在以前,这个民族,和上面两个一样,也是和西洋的传统文化风马牛不相及的。不过到了近代,因为西洋文化的输入,其原有的文化已呈分崩离析的现象,而一种夹杂拼凑的新文化已经很快地应运而生。同时,夹杂拼凑之中,倒也不乏以其原有文化为根基而自然发展的痕迹,萨摩亚原有的文化里对于性现象本有种种的禁忌与约束,到了现在这种禁忌与约束已经减少到最低的限度,并且对于民族的生活似乎已经发生良好的影响。男女儿童彼此回避的倾向是有的,但并不因为外界有什么特殊的禁令,而是基于天性的自然与风俗的惯例,因此,这种倾向并不成为性发育的一个障碍。同时,因为一般掩饰隐讳的风气并不存在,男女儿童对于人生的基本事实,如生育、死亡、性别、**等,很早就取得相当的认识。男女从童年时代起,便各有其个人的性的生活;女童从六七岁起,便几乎谁都会**,不过多少总带几分秘密的性质;男童也是如此,但男童的团体生活比较发达,因此这种性的表现也就往往采用集体的方式,男童中间,同性恋也比较的普通,大概也就因为这个缘故。在少女或共同工作的女子中间,同性的偶然结合也不稀奇,并且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这种结合是“很有趣、很自然的一种消遣,略略地添上一些猥亵的色彩,也是无伤大雅的”。这种在别的文化里认为“邪孽”或“恶道”的行为,在萨摩亚是既无须禁止,也不会有制度化或风尚化的危险,它们的存在无非表示在一般人的认识里,正常两字是包括得很广的。一般人的见解,一方面虽认为性的题目不必多说,不必细说,说则有伤雅驯,但也并不以为根本说不得,或说了就不免堕入恶道。米德女士认为萨摩亚人因为有这种风气,所以无形之中“把一切神经病的可能性都给扫除净尽”;在他们中间,神经性的症候是找不到的,男女双方的性能都是相当的健全,女的无阴冷,(29)男的无**,离婚比较容易,因此,不相好不相得的婚姻也比较少(并且犯奸也不一定是离婚的一个条件),而做妻子的因为经济能够独立,所以在地位上也就不下于丈夫。
不过十九世纪中叶以后,风气是渐渐地改变了。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的浸润终于到达了医学界,于是童年与青年时代所发生的所谓“邪孽”的行为才开始有了真正的了解,而“邪孽”的看法也就开始根本动摇。一方面,在一八七○年前后,克拉夫特-埃平(Krafft-Ebing)所领导的关于性的科学研究既证明所谓邪孽的行为是童年很普通的一个现象,而另一方面,进化的概念又告诉我们,我们决不能把壮年人的老成的标准,来任意适用到未成熟的儿童身上,也不能把后一个时期里所认为不自然的事物当作对于前一个时期也是同样的不自然。
对于这个新发展有贡献的自不只一人,克拉夫特-埃平而外,在意大利有一位先驱叫范托利(Silvio Venturi),他是一个精神病学者,而属于当时医学家所称的实证学派(Positivist School),这学派的宗旨就在用新的生物学与社会学的概念来充实医学的内容。范氏那本很周密的著作《性心理的退化现象》(Le Degenerazioni Psicosuali),是在一八九二年问世的,所谓退化现象(32)指的就是变态与病态现象;此种现象有直接见于个人生活的,也有间接见于社会生活的,范氏都能原原本本地加以叙述。同时,范氏又提出许多概念,对于后来做研究的人往往很有发明与提纲挈领的价值。范氏把性发育看作一个很慢的过程,并且认为不到春机发陈的年龄,“性”的称呼是不大适用的。这种发育的过程又是许多不同的因素所凑合而成的,每一个因素自出生之初即各有其发展的过程(例如,婴儿期的****便是因素之一,又如,嘴唇的发欲力是由幼年一般的触觉习练出来的);到了春机发陈期以后,这些和别的因素方始集合而成一个新的现象,那现象才配叫作性的现象,这现象范氏喜欢叫作爱欲现象(amore);他觉得与其叫作“性”,不如叫作“爱欲”,因为它更能够把现象的心理的成分传达出来。**或自恋(范氏作品中喜欢用自恋这个名词,西文是Onanism),(33)在范氏看来,是“年长后所称为恋爱的根苗”。自恋的种子在婴儿时期便已存在,到童年而逐渐呈露,起初只不过是一种身体上的快感,并没有性恋的意象做陪衬,它的目的也只在满足当时还莫名其妙而模糊印象的一种生理上的要求,这种要求固然是有它的性的基础,但在儿童的意识里,它和一般搔痒的要求很相像,所不同的是,一样需要搔,这里的搔不免受人干涉禁止,但也正唯其有人干涉禁止,这种搔便越发显得有趣而按捺不住罢了。但到了后来,这种自恋的动作,因为心理因素的加入,和真正的性恋刺激的纷至沓来,便会越来越复杂,终于慢慢地成为和**合很相像的一种行为,所不同的是,**的伴当不是实质的,而是幻觉的罢了。由此再进一步,便不知不觉地成为成年的**了。到此,自恋的过程就算摆脱了;但也有不能摆脱的,或不能摆脱净尽而成中途留滞的状态的,那就得看个别的情形了。不过因发育中止而完全不能摆脱的是很难得的,所不能摆脱的只是一部分的成分,例如物恋(34)的倾向。范氏(范氏这一方面的意见多少是师承犯罪心理学者朗勃罗梭Lombroso,而是和今日的见解相符的)认为这种滞留的成分,假如发展过分,以至于取正常的性的目的而代之,那就成为“邪孽”的行为了。这意见也是和后来弗洛伊德的很相像,弗氏认为“邪孽的性现象不是别的,就是幼稚的性现象”;那就等于说,在儿童是一种正常的现象,一到成年,也许成为反常的现象。总之,范氏的结论是很对的,儿童的**绝不是教师们与道学家所认为的一种恶癖或罪孽,而是一个“自然的过路,遵此过路,一个儿童可以进入充满着热情与泛爱的青年时期,而终于到达能实践庄严与刚果的婚姻之爱的成年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