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朝廷闹得沸沸扬扬,怎么没看到王阳明的身影,他在干什么呢?难道朱厚熜不知道王阳明的大名吗?答案是知道。
嘉靖元年(1522年),朱厚熜登基后看到王阳明的功绩,赞不绝口,还当众发了脾气:“这样的人才为何得不到重用,马上把他调入京城。”
皇帝要用的人,应该没人会阻拦吧,但事实是有人会从中插一杠子。皇帝的这道命令没有被落实下去。朱厚熜左等右等,也不见王阳明的影子,他不耐烦了,便问吏部王阳明哪里去了。结果,吏部给出的答案是调南京兵部尚书。
这是什么情况,连皇帝的话也不好使了吗?的确,有时候,皇帝的话也未必好使。吏部是执行了调用王阳明的命令,但不是皇帝的,而是杨廷和的。
杨廷和之所以阻止王阳明入京为官是有原因的。一来,王阳明的能力太强,如果来到京城和朱厚熜穿一条裤子,无疑是给自己找了个强硬的对手,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杨廷和自然不会做。二来,杨廷和和王琼有很深的矛盾,而王阳明是王琼推荐启用的,自然被划归到王琼的队伍中。此刻,王琼好不容易被杨廷和搞下去了,心胸狭窄的杨廷和自然不会重用王阳明。没有了后台的王阳明想进京,比登天还难。
后来,朝廷又封王阳明为“新建伯”(爵位),并赐建“新建伯府第”于绍兴。算是给他的补偿吧。但王阳明上书推辞,要求把封赏分给其他有功之臣。他认为,夺天之功,埋没别人的善举,偷占部下的功劳,忘掉自己的耻辱,这是造成灾祸的全部原因。王阳明不接受爵位的大度让朝中那些锱铢必较的大臣们汗颜了。明迁暗降,只得了张空头支票,王阳明虽然觉得不公平,但并不在意,荣华富贵不过是身外之物,于是,他收拾东西,去南京接任兵部尚书了。
不得不说,能人总会遭到别人的嫉妒,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在官场,仅仅说领导英明下属努力是远远不足以避祸的,不自傲还不够,学会不居功才是大家。功劳让给别人又如何,你能干谁会不知道?何必锱铢必较,为了一点儿利益搞得大家都不高兴。
正德年间,王阳明用事实证明谁惹了自己,都不会有好结果。如今到了嘉靖年间,这条定律同样适用,王阳明依旧是强人一个。
嘉靖元年(1522年)二月,王阳明刚到南京,就传来了噩耗——父亲王华去世了。王华为人淳厚谦逊,有节操,善恶分明。临危临难,从容不迫,一生节俭,从不把利害放在心上。
王老先生前半辈子被王阳明玩命地折腾,一度为自己教子无方感到难过;后半辈子看到儿子越来越有出息,混得一点儿也不比自己差,成为人人景仰的大明军神,桃李遍天下的心学大师。自己是个状元,但儿子取得的成绩全面超过了自己,又为有这么一个儿子感到自豪。如今七十七岁的他含笑而去了。
这件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没有一丝征兆,沉重地打击了王阳明。他的整个世界突然开始变暗,风呼呼地在耳边刮着,枝丫不停地摇晃,乌鸦在头顶盘旋。他的心像是被一把钝了的锉刀残忍地割开,悲痛从伤口流出,洒落一地忧伤。他的脑子一片迷蒙,身体开始失重,似乎要飘起来,一种要掉入黑洞般的感觉让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独自站在冷风里,像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也不动,仿佛父亲在他的心肠上面系了一条绳索,只要动一下就会牵扯得心肠阵阵作痛。
“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让王阳明无暇他顾,即刻离任回家守孝,由于过于悲痛,还大病了一场。官场的不顺和这场大病让王阳明放下了所有的一切。
不得不说,放下,是一种生活的智慧;放下,是一门心灵的学问。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是不必在乎的,有些东西是必须清空的。只有放下该放下的,你才能够腾出手来,抓住真正属于自己的快乐和幸福。放下是一种解脱、一种顿悟。正所谓,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从容的胸怀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父亲曾经的训斥还回**在耳边,格竹子的执着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龙场的悲凉换来了悟道的喜悦,悲愤的生死逃亡,平叛的浴血奋战,经历了这么多的风波,还有什么事能扰乱王阳明的心绪?经历了诸多大难,他更加相信良知,除了“致良知”,再没有其他了。他放下了一切,终于可以静下心来,专心搞哲学了。
在生活中,我们经常会遇到各种选择,经常会举棋不定。这就需要我们在完全平静的状态下,问问自己的内心,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这时做的决定才不会让自己后悔。
王阳明居家守孝,不能入朝为官,虽然三年期满,但因遭到权臣的妒忌,家居达六年之久。最终因为官场的派系斗争,没能进入最高权力机构。
对王阳明来说这何尝不是一件乐事,在这几年中,他没有军务之繁,没有政事之杂,可以说这是他一生中最为清闲的日子。当时,朝廷大礼议起,沸沸扬扬,不可开交。王阳明虽然是一位礼学专家,但对于朝廷事务采取超然态度。除了明道和讲学外,朝廷的事务一概引不起他的兴趣。
桃李满天下
此时的王阳明虽然已经名满天下,但他毫无架子,四处游历讲学,继续他的教育事业,规模不断扩大,学说也在此时得到系统完善。此时王阳明门下的弟子比任何时候都多。
其实,王阳明刚回浙江绍兴时,来拜访的朋友还不算多。后来,听说他回来了,从四面八方来求学的人便与日俱增。
为了方便交流,在王阳明周围居住了很多从外地赶来的人。比如在天妃、光相等寺庙中,每间屋子经常是几十人住在一块,夜晚没地方睡觉,大家便轮流就寝,歌声常常通宵达旦地响彻夜空。
在南镇、禹穴、阳明洞等山中的寺庙里,不管路途多远,只要是人能到达的地方,都有求学的人居住。
王阳明每次讲学,围在他周围的听众经常不少于几百人。学生每次听讲出门时,无不欢呼雀跃。每天都迎来送往,甚至于有人在这里听讲达一年之久,王阳明也不能记清他们的姓名。每当告别时,王阳明常感叹地说:“虽然我们分别了,但不会超出天地之间。如果我们有共同的志向,我也可以忘掉你们的容貌了。”在到南京之前,求学的人虽然不少,但比不上在浙江绍兴的多。这固然因为王阳明讲学的时间长了,获得的信任多了,但关键是王阳明的学问越来越精,感召学生的机会越来越多,开导学生的技巧也越来越娴熟。
绍兴城内挤满了操着不同方言的人,摩肩接踵,这种空前盛况引起了绍兴知府南大吉的注意,他不禁暗自揣摩这王阳明究竟有多大能耐,竟然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南大吉,字元善,号瑞泉,陕西渭南人。幼年聪颖敏捷,稍长治礼兼通易,曾经赋诗言怀,在幼年就树立了伟大的志向,弱冠以古文辞章鸣于世。正德五年(1510年)中举,明武宗正德六年(1511年)进士及第。授户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浙江绍兴府知府。虽然入仕,但他是轻官重道的人,尚友讲学,对圣贤之学渴求不已。
如今见人们对王阳明趋之若鹜,南大吉便入学听讲,从此便挪不开脚步,当了王阳明的门生。他性格豪爽,不拘小节,有极高的悟性。
有一次,南大吉反问王阳明:“我为官多年,有不少过失,先生为何从不说我一句呢?”
王阳明问:“你有什么过失?”
南大吉开始掰着指头一一数落自己为官的过失。
等南大吉说完后,王阳明说:“我说过了。”
南大吉反问:“什么?”
王阳明笑着说:“我不说你怎么就知道自己的过失呢?”
南大吉说:“是良知啊。”说完笑着道谢而去。
过了几天,南大吉觉得自己的错误更多了,便又来忏悔。
王阳明说:“你以前心镜不明,藏了许多污垢,如今心镜已明,难以容下任何细小的污垢,这正是入圣之机啊,多加努力吧。”
可见,南大吉能经常审慎反思他为政的过失,并积极改过。同时,王阳明也通过南大吉有自悔之真证明每个人本来都具有良知,只要镜明已开,则良知自现。南大吉也在王阳明的点拨下明白了入圣之机在于保持心之镜明,以了悟本有的良知。所以,南大吉才能把贫贱、忧戚、得失等置之度外,只以得闻道为喜,问学为第一要事。
因为南大吉忙于入圣,忽视了官场规则,结果在考查政绩时被人穿小鞋,但他对这些毫不在乎,只以“不得为圣人为忧”,在与王阳明的信件来往一心请教如何自新。他追求道化境界,告诫人们要警惕陷于物化之中。这对于物欲泛滥,功利主义肆虐的当代社会有重要的警示作用。
南大吉还开辟了稽山书院。稽山书院早已存在,在卧龙西岗,但荒废已久,他下令让山阴县令把书院修葺一新,为的就是让王阳明来讲学。
还有一个六十八岁的民间诗人,号萝石,来游会稽(浙江绍兴)山水,听说王阳明在深山里讲学,便用拐杖挑着他的瓢笠诗卷,入门长揖上坐,傲气十足。王阳明与他论学,萝石深有领悟,一连听了几次,觉得王阳明很有学问,便要拜王阳明为师。
有一个问题出现了,那就是年龄横亘在他们之间。当时,王阳明五十三岁,比萝石小十五岁。王阳明觉得年轻的人不能收年长的人为弟子,便再三推辞。若一个近七十岁的老人被拒之门外,颜面何在?
一些人劝道:“您这样老了,何必还那么用功?别死皮赖脸地丢人了。”
萝石却笑着回答道:“我的年纪虽然大了些,但过去的六十多年我白学了,如今有幸遇到这样的好老师,我要从头学起,才能脱离苦海。”
两年以后,萝石如愿以偿地向王阳明行拜师之礼,正式成了王阳明的弟子,自号从吾道人。两个老人就此成了师徒。
王阳明认为他是大勇者,为他写了一篇《从吾道人记》。诗集中有四首与他唱和的诗,说他头发虽白人并不老,有一颗年轻的心。
嘉靖四年(1525年),王阳明索性在越城西郭门内光相桥之东,自立阳明书院讲学,向门人传授他的哲学思想。这时,王阳明提出了“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他的哲学思想更趋完善。
这一年,王阳明为父亲守丧三年已经满期,按照惯例,朝廷应当召他回京,官复原职,但朝廷却对他不予理睬。就这样闲居了几年,朝廷一直对王阳明不闻不问。不是朝廷忘记了他这个强人,而是朝廷还没遇上头疼的事儿。这不,事儿来了,王阳明便又被推到了战场的最前沿。
事儿来了,还得找老王
嘉靖六年(1527年),两广的思恩州、田州两地的两名少数民族首领卢苏、王受起兵造反,两广总督姚谟束手无策,朝廷在万般无奈之下再次起用王阳明,不仅恢复了他原来的官职,还加上了左都御史,总督两广、湖广、江西四省军务,务必平定思田之乱。就这样,王阳明像一个救火队员被再一次起用,从此结束了他的讲学生活。
五月,王阳明站在天泉桥上,把钱德洪与王畿两个嫡传弟子召到自己身边,把自己即将出征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经过长期征战和常年奔波,王阳明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如果再经历一次长途奔袭,怕是要吃不消了。再说,他此时已经不在乎名利,完全可以拒绝这个差事。但向来以国事为重的他是不会说半个不字的,在离别之际,他要和自己最看重的学生说几句话。
“此次赴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今后我不能再教你们了。”
“怎么会?老师可以拒绝朝廷的指派啊。”
“我此生就是为国为民活着,大丈夫岂能贪生怕死。我已五十有六,生死之事,自有定数。”
钱德洪和王畿泪流满面,马上跪倒在地继续聆听王阳明的教诲。
“我死之后,心学必定大盛,希望你们将之发扬光大,普济世人。切记,只要一心向善,心存良知,人人皆可成为圣贤。”
说完,王守仁仰首向天,大笑之间飘然离去。他拿起武器,深入两广的深山老林,开始了他的剿匪生活。
思恩州和田州,即今南宁以北及武鸣县西北,和百色市及田阳、田东一带地区。这里是少数民族聚集区,向来采取民族自治政策,州长官都是当地的土司。
土司制度是从唐宋时期逐步发展而成的,实质是“以土官治土民”,承认各少数民族的世袭首领地位,给予其官职头衔,以进行间接统治,朝廷中央的政令实际上没能真正地贯彻下去。
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落后的土官制度越来越不适应社会的需要。有些土官因为世袭的缘故,品行恶劣,随意虐杀百姓,为患边境,百姓不断的反抗斗争动摇了土官制度的统治。
同时,土官渐渐与封建王朝闹对立,想摆脱封建王朝对它的控制和管辖。这有损于国家统一的行为是无法让人容忍的,皇帝老儿自然不高兴。
到了岑猛这一代,不光是小打小闹,发发脾气,他为了扩展在桂西的势力,充当起桂西土司盟主,率田州土司兵四处征讨各州府。对于这种破坏社会和谐的不安定因素,朝廷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在1527年,朝廷命广西都御史姚谟、总兵朱麒领八万精兵,平定“岑猛之乱”。
这些土司兵哪里是正规军的对手,明军兵分三路攻入田州,击败岑猛。岑猛兵败后逃往归顺州岳父岑璋家,在朝廷压力下,岑璋被迫诱杀了岑猛,岑猛之乱就此被平定了。
“岑猛之乱”被平定后,朝廷觉得必须要加强对少数民族地区的控制了,姚谟便在桂西强行推行改土归流政策。
改土归流是指改土司制为流官制,将原来统治少数民族的土司头目废除,改为朝廷中央政府派任流官。这有利于消除土司制度的落后性,同时加强中央对西南一些少数民族聚居地区的统治。
一般来说,改土归流采取两种办法:一是从上而下,先改土府,后改土州。二是抓住一切有利时机进行,如有的土官绝嗣或宗族争袭,就派流官接任。总之,封建王朝瞅见机会,便立刻派流官接任。
没想到,这个政策引起田州土司上层的不满,遭到抵制。由于姚谟举措失当,一味征剿,遭到土官头目拼死反抗,酿成叛乱。派兵镇压终究不是个好办法,必须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姚谟一时束手无策,王阳明便被推出来堵漏了。
最后的辉煌
在王阳明看来,思田之乱不过是癣疥小病,根本不值得他费神。他现在一脑门子都是“心学”,世事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在绍兴讲学的这段日子,是他最舒心的日子,现在他走到哪里都能感到心学的光辉在普照,都有一帮学生出迎、远送,他现在简直是受无数莘莘学子拥戴的“教主”了。
十月,王阳明从广信(今上饶)走水路前往思恩州和田州,许多学生沿途求见。由于情况紧急,他不能一一相见,答应大家等回来时再见,没想到这一别却成了永别,再也没能回来。
有一个叫徐樾的学生,从贵溪追到余干,如信徒朝圣一样虔敬,希望能和王阳明见面。王阳明被他的执着感动了,便让他上了船。
徐樾还处于心学的初级阶段——静坐,他确信在静坐中理解了王阳明心学,得到了真谛。王阳明让他举示心中的意境,他连举数种,王阳明都说不对。徐樾举了十几个,已无例可举,相当沮丧。
王阳明指点道:“你太执着于事物。”
徐樾一脸茫然。
王阳明指着船里的蜡烛说:“比如这个蜡烛,光无所不在,但不可以只以为烛上的光才是光。”
徐樾还是不明白。
王阳明在空中画了个圈说:“这也是光。”接着又指向船外的湖面说:“这也是光。”
徐樾脸上的茫然之色渐渐看不到了,他兴奋地说:“老师,我懂了。”
王阳明笑着说:“不要执着,一定要记住光不仅仅在烛上。”
于是,徐樾拜谢而去。
当王阳明走到南浦时,受到百姓的热烈欢迎,以至于道路都不能通行了。父老乡亲轮番为他抬轿推车,一路把他送到了都司(官署名,明代地方军事领导机构)。王阳明在都司开始接见父老乡亲,了解民生,让他高兴的是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让他忧愁的是朝廷没有放宽对这里的税收。没能为百姓争取到实际利益,却受到百姓如此热烈的欢迎,王阳明内心实在是惭愧。
第二天,王阳明去朝拜孔庙,他在孔庙的明伦堂讲《大学》,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人,外面的人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也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机会,舍不得离去。这种情景是可喜的、感人的。不得不说,讲学虽然不是王阳明的公职,却是他的天职。
接着,王阳明一行到了吉安,他在螺川驿站大会士友。诸生彭簪、王钊、刘阳、欧阳瑜等三百多人听他讲学,王阳明站在简易搭就的讲台上,看着下面挨满的人头,胸中涌起一种久违了的冲动。他立谈不倦,强调道德修养“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讲得令人信服、相当实在。
当走下讲台时,王阳明觉得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大脑也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每次**演讲过后总是这样。王阳明以为是休息不好的缘故,多休息几天就好了,但接下来的几天里,不知是路上劳累还是水土不服,疲乏感一直困扰着王阳明——他病了。
十一月,王阳明抵达肇庆,给钱德洪和王畿写信,希望他们做好阳明书院的教习工作,严格执行讲会条约,促使诸生学业取得进步,还要求他们经常报告书院的有关情况。
十一月二十日,王阳明到达广西梧州,开府办公。梧州在汉代叫苍梧州,属交趾郡。这里虽然是荒蛮之地,却是明朝的西南屏障。再加上多民族杂居,向来都是敏感地带。
王阳明的前任,调三省兵若干万,梧州军门支出军费若干万,从广东布政司支用银米若干万,伤亡士兵上万,才换得田州五十天的安宁,取得的效果甚微。这里与交趾国接壤,应该以深山绝谷中的瑶族人为中原的屏障,如果把他们全杀了,改土为流,无异于自撤藩篱,边境将滋生大患。所以王阳明更倾向于安抚为主,毕竟是人民内部矛盾,可以商量着来解决。十二月初一,他把了解到的情况和自己的举措一一奏明皇上,请示行动方针。
王阳明可能没有现代的民族自治思想,但他知道用压制或诈术不能很好地解决民族纠纷。只有儒家的和平主义和为朝廷长治久安的忠心,才能换来长久的太平。
不过,有时候你实心实意地办好事,不见得就能办成。尤其是在人际关系颇为复杂的朝堂之上,如果朝中没人为你说话,那就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阻力,虽然你是对的,但也会被说成错的。
王阳明为官多年,知道里面的水很深,便动用私人关系,希望能实现自己的意图。杨廷和回家养老后,朝廷内阁杨一清成了老大。为了让杨一清放心,自己不会和他入阁争权,王阳明先给杨一清写了封信说,平定叛乱后,如果病好了,就当个散官,比如南北国子监,就再好不过了。希望杨大学士不要否决这个方案。另外,王阳明还告诫黄绾和方献夫不要再推荐他,一切慢慢来。此时主要是说服皇上按他的思路解决问题,否则很难从根本上平定思田之乱,解决少数民族管理的问题。王阳明尽力了,但事情没有朝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好大喜功的政治暴发户桂萼建议王阳明以杀镇瑶族,再攻打交趾。这种人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踩着别人的头颅往上爬,用别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官帽顶子。王阳明对此是不屑一顾的,他在给朋友方献之的信中说:“然欲杀数千无罪之人,以求成一将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
出于保护百姓安全的考虑,王阳明并没有马上发兵,他先斩后奏,一面处理眼前的问题,一面向朝廷汇报。
到了第二年初春,王阳明才带着当初姚谟调来的两万多湖南兵向田州进发,当大军靠近田州时,卢苏、王受非常害怕。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王阳明一向坚持的原则,这次也不例外。王阳明派人去劝他们投降,当时谣传王阳明像别的官员一样贪得无厌,他们不敢来,害怕赔了夫人又折兵,被王阳明下黑手。
为了打消他们的疑虑,王阳明下令遣散官军,以表达自己的诚意。王阳明的不设防姿态终于赢得了他们的心,知道王阳明和他们以前见过的官员是不一样的。接着,王阳明又发给他们归顺牌,等候正式受降。
卢苏和王受一合计,觉得除了投降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如果再死拼到底,只会被杀个片甲不留。于是,在正月二十六日那天,卢苏和王受身穿囚衣,让手下人绑着来到王阳明军门,求王阳明免他们一死。
王阳明的目的达到了,但不会喜形于色,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该有的威严还是要维护的。
看着跪在面前的二人,王阳明义正词严地历数他们的罪状,然后下令象征性地各杖一百军棍,以显示王法的威严。
该做的都做了,最后王阳明语重心长地说:“我答应免你们死罪,就不会言而无信,这也是朝廷的仁义所在,但你们的屁股也是要被打的,这是执法者的理义所在。以后不要再生异心,赶快回家过太平日子吧。”
卢苏和王受跪在地上,泪流满面,谢王阳明的不杀之恩,并发誓决不再反。他们手下一万七千多人听到获得了自由,纷纷欢呼雀跃,表示愿意杀贼立功赎罪。
就这样,这场闹了两年的民族纠纷被王阳明没费一枪一弹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这一仗王阳明打得很漂亮,还有一场硬仗在等着他。原来,就在朝廷把目光集中在思田地区的叛乱时,有几股势力较大的瑶民正聚集在八寨和断藤峡作乱。
他们聚众数万人,凭借天险,控制着交趾以南、云贵东部、浔阳和府江之间一大块狭长的地带。朝廷曾派都御史韩雍领兵二十万进剿断藤峡,结果无功而返。这更让他们越来越嚣张,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他们如此猖獗是因为没有碰上王阳明,如今王阳明来了,他们的好日子就该结束了。
思田事件解决后,王阳明决定采取声东击西的计策奇袭这股瑶民势力。表面上,王阳明专注于兴书院、办教育,暗地里却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发动进攻。八寨和断藤峡的瑶民上当了,渐渐放松了警惕。
到了七月,投诚过来的思田当地部队向王阳明请命要戴罪立功。王阳明见时机已经成熟,便下令全军向石门天险发动夜间偷袭,大队官兵攀木缘崖仰攻,一路掩杀,激战数日,连破数巢,终于平定了八寨和断藤峡之乱。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王阳明平定了叛乱,可以说是奇功一件,号称是百年未有的盛事。但王阳明并没有因此沾沾自喜,他一面勒石记功,一面向朝廷上奏捷报,同时还上了《处置八寨断藤峡以图永安疏》,就善后问题提出了合理有效的建议。王阳明居功至伟,理应得到嘉奖,但朝中那些养尊处优的一帮人什么事也不干,专挑干事人的毛病,以便显示他们的高明和重要。
当然,也有一些官员是用事实说话的。
大学士霍韬上疏说,王阳明不费斗米,不折一卒,就平定了思田,还拔除了八寨、断藤峡这样的积年老巢。臣曾为阳明算了笔账,这场战役,他为朝廷省了数十万的人力、银米。黄绾的上疏言辞更为激烈:“臣以为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于江西,讨平叛藩,忌者诬以初同贼谋,又诬其辇载金帛。当时大臣杨廷和等饰成其事,至今未白。若再屈于两广,恐怕劳臣灰心,将士解体。以后再有边患民变,谁还肯为国家出力,为陛下办事?”
哪怕说破大天,嘉靖皇帝心坚意定,他觉得里面有猫腻,只淡淡地说知道了,这事儿就算完了。也难怪,朝中没有实力派支持,你的点子再新,也不会受到重视。
以前处置江西事变时全靠兵部尚书王琼的力挺,现在王尚书早已被杨廷和拿下,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余力顾及王阳明。就这样,王阳明取得的功绩被忽略不计,连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不仅如此,还有人借机中伤,说王阳明进剿八寨擅自行动,还越权行事,目无法纪。总之,不以为功,反求其过。
热脸贴了冷屁股,王阳明的心一下子凉透了,因为朝廷不支持他的工作,他在这边玩命工作,那边却准备在他背后捅刀子。尽管他有足够的效忠皇上的奴性,但内心还是非常痛苦,彻底病倒了。
这次,王阳明病得比较严重,因咳痢之疾(肺痨)日益加剧,王阳明感到体力不支,便写了《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希望嘉靖皇帝能允许他回籍养病。
在这篇奏疏中,王阳明详细论述了他回去就医的原因。说他在南赣剿匪时中了炎毒,咳嗽不止,后来稍好,一遇炎热就大发作。这次来广西本来带了医生,但医生却先得病回老家了。他继续南下,炎毒更甚,结果遍体肿毒,无休止地咳嗽把整个脸都挤压得变了形,腿上疮伤的溃烂一天比一天严重,后来连吃饭都费劲,稍多就呕吐。
谁承想,这篇感人的性情文章被毫无性情的桂萼压下来了,虽然这种事情常有,但这回却是致命的,把王阳明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等来等去,王阳明没有等到皇帝允许他告归的诏书,反而等到了皇帝加盖玉玺的奖状,肯定了他在短时间内罢兵息民的战绩,并赏赐银两五十。
这一嘉奖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并非真心肯定王阳明的工作,因为只有可笑的五十两白银,有关对将士们的封赏和一系列关于边疆问题的建议都没有提及。
不过,好歹有这么一纸诏书,说明皇帝还没有把他彻底遗忘,王阳明还是很兴奋的,他挣扎地从**爬起来,遥望北方宫阙谢主隆恩。接着,他又连夜写了谢恩疏,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表示此生鞠躬尽瘁,以报皇恩。但自己病得不能走动,不能到京城一睹天颜,满满的都是说不出的遗憾。
虽然王阳明还想为朝廷贡献自己的光和热,但每况愈下的身体让他力不从心,他感到了死亡的气息,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在生命垂危之际,王阳明做出了一个决定——不等皇帝的诏书,马上回家,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于是,他带着几个随从坐船顺着漓江东下,踏上了回乡的路,遗憾的是他终究没有能够回去。思田之行,虽不费心却费力,关键是水土气候成了催命鬼。据后人研究,王阳明可能是得了肺癌。
一路上,王阳明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还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
嘉靖七年(1528年)阴历十一月二十八日夜,王阳明一下子又清醒了过来,问身边的弟子:“我们到哪里了?”
弟子回答:“青龙铺(今大余县青龙镇赤江村)。”
王阳明笑道:“到南康还有一大段距离,恐怕来不及了,很遗憾不能再同你们一起切磋学问了。”
眼见王阳明病痛难忍,弟子已经泪流满面。
王阳明倚着一个侍从吃力地坐了起来,就那样坐了一夜。等船到了江西南安(今福建南安),王阳明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十一月二十九日凌晨,王阳明叫人把弟子周积(时为七品南安推官)叫进来。周积匆匆进来后,王阳明半天才睁开眼,吃力地说:“我要走了。”
周积哽咽地问:“老师有什么遗言?”
船里非常安静,王阳明不停地喘息着,等气息稍微平息后笑着吐出八个字:“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按理来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悲剧在王阳明身上重演,他有权力怨天尤人,但他没有像怨妇那样喋喋不休,而是在临终前摆出一副超然的姿态,似乎凡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在他眼中功名利禄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心底的那一片光明足以支撑他穿越一切黑暗,体会与宇宙融合为一体的自由安适。
这就是王阳明,一个有血有肉,有笑有泪,超然脱俗的王阳明。
过了片刻工夫,王阳明便闭上了眼睛,从此再也没有睁开。王阳明讲了一辈子话,够了,他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人世,享年五十七岁。
王阳明的一生是坎坷的,他凭着坚定的意志,把心学发扬光大,他的心学是中华文明史上的财富,值得我们每个人骄傲。他心系百姓,坚信正义和良知,是真正的圣贤,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