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威武大将军来了,激情上演的闹剧
御驾亲征为哪般
当初,宁王朱宸濠造反的消息传到京城时,百官都惊骇不已,有的甚至已经打包好行李,做好了随时开溜的准备。
兵部尚书王琼却很自信,因为有王阳明在南方坐镇,朱宸濠就翻不了天,他可以把心放肚子里。除了王琼,还有一个人表现异常,他就是皇帝朱厚照。他的第一反应是兴奋,除了兴奋,还是兴奋。因为他心底一直有一个巡游江南的梦想,如今,终于有借口去实现这个梦想了。
作为一国之君,听到有人叛乱,对于这种危及社稷江山的贼子,应该感到气愤才对,但朱厚照偏偏就是异类。他烦透了沉闷的皇宫和无聊的政事,梦想着能在广阔的草原上一展雄姿,开创不世之业。早在正德十二年(1517年),朱厚照一行就曾浩浩****地去宣府巡游。
这次,大臣们看到朱厚照脸上的喜色,就知道皇帝又有歪点子了。果然过了不久,他就下达了亲征的命令,传旨内阁,略称:
宸濠悖逆天道,谋为不法,即令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统各镇边兵征剿,所下玺书,改称军门檄。
御驾亲征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有必胜的把握,二是万不得已。如今,朱宸濠发动叛乱,有王阳明在,他就蹦跶不了几天,这第一个条件满足了,可并不是万不得已的,所以皇帝就没有亲征的必要了。
明朝发生的土木堡之变,至今让大臣们心惊胆战,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朝臣听到“亲征”一词无不神经过敏。于是,无数大臣拼命上书,开始反复规劝,还推出了杨廷和,希望杨大人能阻止朱厚照的亲征行动。
但这次朱厚照没有退让,意志非常坚决,为了图个耳根清净,下旨“再言之,极刑”。
虽然皇帝下了死命令,但文臣有不同的见解,还是要上奏的。“文臣死谏,武将死战”素来被奉为帝制时代的典范。历史上有很多死谏的文人忠臣,比如比干、屈原、海瑞等。他们从大局出发,敢于在天子脚下冒死阐述自己的不同政见,最终落得个“因言获罪”的下场。虽然这种精神可嘉,但前赴后继式的死谏,让这些人成了帝制时代的陪葬品。
首先站出来的是刑部主事汪金疏陈“九不可”,且劝解皇帝不能沉迷酒色不能自拔。但朱厚照不以为然。一个人死谏不管用,那大家一起来吧,法不责众,就不信拉不回朱厚照这头倔驴。
结果,一百多人伏阙痛哭,朱厚照知道这些大臣们没有坏心眼,无非就是死脑筋,转不过弯来,也就不当回事,等哭累了,他们自然也就回去了。但江彬故意添油加醋,说这些大臣太可恶了,完全不把皇帝的命令当回事儿,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皇帝被激怒了,后果很严重,死谏的大臣被当廷杖责。
明朝的文官是以享受廷杖为荣耀的,这代表了他们有高尚的气节,如果有幸没被打死,养好伤后会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尊敬。王阳明就曾被廷杖,他很幸运地挺了过来。不过,这次有十多位文官被杖后因伤重不治而亡。
皇帝如此执拗,群臣也精疲力竭,只好随他去了。
皇帝要亲征,家里总得有一个管事的,杨廷和担任起了留守的工作。于是朱厚照得意扬扬地收拾行装,穿戴盔甲,准备亲征。
虽然朝中的官员几乎都反对朱厚照亲征,但总有一些人会适时地拍皇帝的马屁,朱厚照这次就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自从刘瑾被除掉后,又有四个人围绕在朱厚照身旁,他们是边将江彬、许泰,宦官张忠、张永。在这四个人中,江彬的受宠程度远超过同时代的其他人,不亚于他的前辈刘瑾。
江彬,北直隶宣府(今河北宣化)人,初为蔚州卫指挥佥事,没有什么特殊才能,只是倔强勇悍。后来通过钱宁引荐,因为作战勇敢受到朱厚照的召见并留在了身边,与他同起卧。后来成为朱厚照的义子,赐姓朱,封为宣府、大同、辽东、延绥四镇的统帅。
这次,朱厚照异常坚决地亲自出战,江彬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不仅极力鼓励,并积极做好亲征前的各种筹备工作,竭力迎合朱厚照。可见,江彬扮演着朱厚照肚里蛔虫的角色,得宠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江彬不像其他奴才一样拍皇帝的马屁是为了得到更多的权力和金钱,他的听话是装出来的,他一直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阴谋。这次鼓动朱厚照亲征,便怀有极大的私心。
新欢与旧宠
正德十四年(1519年)八月,身着闪亮铠甲、风光无限的朱厚照终于如期离开了北京城,他对身后这座宏大的都城早已失去了兴趣,如今他自由了,解脱了,不会再有老臣如蚊子般在他耳边说个没完,这种感觉真好。
在出发前,朱厚照最宠爱的刘美人因身体不适不能随行,朱厚照便与她密约,拟定车驾先发,稍后派人再来接她。美人拿出一个玉簪,交给朱厚照,作为日后迎接的证据。还别说,这朱厚照就喜欢搞点浪漫的把戏。
朱厚照把玉簪藏在袖中,孰料朱厚照纵马过卢沟桥时把簪子颠掉了,于是下令全军原地休息,大索三日不得。如此领兵,简直是儿戏。哪有去平乱的派头,完全就是游山玩水去了。
大军到临清州后,朱厚照派人迎接美人,美人却辞道:“不见玉簪,怎敢赴召?”没办法,朱厚照只好独自乘着单舸,昼夜疾行,来到京师,接上美人一同南行。为了美人可以让大军止步不前,为了美人,九五之尊可以冒险从临清州到京师跑个来回。可见,朱厚照的本意并不在亲征朱宸濠,无非是待在宫中闷得无聊,出来散心罢了。
关于朱厚照亲征一路上的小插曲暂且不谈,再看看王阳明,当他得知皇帝亲征的消息后,一下子蒙了。因为俘虏朱宸濠的当日,他就写了捷报上报朝廷了,算日子,在皇帝亲征前就应该收到了,皇帝怎么还会来亲征呢?
其实,王阳明的这份捷报的确传到了京城,但朱厚照没有看到,因为捷报被江彬扣押了,他要不惜一切手段促成朱厚照亲征的这件事,一是讨皇帝的欢心,二是实施他的计划。
叛乱已经被平定了,皇帝却还要来亲征,这是做无用功,劳民伤财啊。不管皇帝看没看到那份捷报,必须再写一份,而且加点佐料,争取把朱厚照吓回去。
王阳明便又写了一份奏折,大意是:
在叛乱之际,臣选将集兵,先是收复省城,接着恶战鄱阳湖,如今朱宸濠已经被擒,逆党已经被全部清除,闽、广赴调军士已经解散,回到原驻地,被惊扰的百姓也安定了下来。但朱宸濠招纳叛亡,布置了大量奸细。在叛乱之初,料定皇上必将亲征,便事先在沿途埋伏奸党,效仿博浪、荆轲之谋,重演博浪沙椎击秦王的故事。现在刚刚平叛不久,虽然朱宸濠被擒,但他布下的不法之徒还没有全部清除,恐怕要乘机发难。如果皇上有什么意外,臣有一万个脑袋也担当不起啊。臣愿亲自到京城献俘,让皇上处置。
换句话说,王阳明的意思是,南昌还不安全,皇上你就原路返回吧,我把俘虏带到你家门口,让你亲自处置,这事儿就算完了。
王阳明本想吓一吓朱厚照,把他吓回去,但他太不了解当今皇上了。朱厚照玩的就是心跳,巴不得多些余党给他练手,所以越吓精神头越大,再加上一旁的江彬不断鼓动亲征,朱厚照的批复只有一句话:元恶虽擒,逆党为尽,不捕必遗后患。意思是,为了不留后患,这些余党就由他来亲自解决。
看到这样的批复,王阳明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何苦要画蛇添足,真是多事,结果把朱厚照撩拨得心里痒痒。可事已如此,没别的办法了,只能迎接皇帝的大驾了。再看朱厚照,本来路上磨磨叽叽,一听说还有余党没有被清除干净,一下子激起了他的兴趣,便一路挥师南下。行程大体上是这样安排的:途经保定进入山东,过济宁抵达扬州,然后由南京、杭州一路南下,到达目的地江西。
稍微有心,就能看得出这是一条曲折的路线,从而再次验证朱厚照这次是以亲征的名义游山玩水。
在这支亲征的队伍中,除了兴高采烈的朱厚照和心怀不轨的江彬外,还有一个人心绪不宁,他就是朱厚照的二号宠臣——钱宁。因为他当初收了朱宸濠的钱,提供京城的动向情报,无形中就站在了朱宸濠那边。如今朱宸濠战败了,行贿的人已经落入法网,他这个受贿的自然会受到牵连。除非朱宸濠咬紧牙关,死也不开口,但钱宁知道这是妄想。指望朱宸濠讲义气,不把他供出来,那是希望母猪会上树,太不靠谱。朱宸濠犯的是死罪,自己这些年收了他那么多钱,一个同谋的罪名就能让自己脑袋搬家。
同样是因为贪财,钱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初,收了钱的钱宁把江彬引荐给朱厚照,没想到江彬这小子不是省油的灯,不仅骑射一流,还精通兵法,常常在朱厚照面前眉飞色舞地讲战事,把朱厚照说得如同身临其境,叹服不已。不几日便与皇帝同起同卧,成为了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江彬这个人大大咧咧,与皇帝下棋,竟敢争棋子,还不许悔棋,语出不逊。禁卫军将周骐在一旁叱责江彬,皇帝却笑而不言,纵容江彬的不尊行为。不久,周骐就被诬陷下狱,拷打至死。经过这件事后,众大臣都畏服江彬,争先恐后地拜谒,并给他送礼。
江彬得宠后,最早荐他面君的钱宁心中渐渐不悦:没有我,哪有你的今天。
江彬也察觉到钱宁不能容自己,就想着法地陪朱厚照玩乐,借以排挤钱宁。比如,他调兵入京,让上万人在大内操练演习,旌旗招展,铳炮齐鸣,兵士们摔跤搏斗,射箭击打,喊杀声震天,场景极其壮观。朱厚照本人也身穿黄金软甲,跨上高头大马,与江彬并骑巡视,这种感觉让朱厚照大呼过瘾。另外,江彬还与朱厚照等人一起微服出京,在京郊等地游逛。
对于一个爱玩的皇帝来说,江彬总能变着花样来满足他,很自然,江彬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慢慢地超过了钱宁。
钱宁虽然被朱厚照渐渐疏远了,但江彬知道钱宁的势力盘根错节,要想打败他,还需要选择合适的时机。这次朱厚照亲征就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江彬决定对钱宁下手。
行到半路,钱宁就接到了回京帮忙料理生意的命令。虽然朱厚照也做买卖,但他从来没这么在意过他的那些生意,不过是玩玩罢了,如今怎么就突然想起让自己回京帮他料理生意了呢?这不是个好兆头。但皇帝的命令,他是不敢违抗的,只好乖乖地打道回府了。
原来,太监张锐与江彬都禀告朱厚照说,钱宁一直与宁王朱宸濠暗中勾结,图谋不轨。朱厚照很生气,便把钱宁支开,不让他随驾了。
钱宁不在身边,办起事来就没那么多牵绊了。江彬马上派人快马加鞭赶到江西,寻找钱宁与朱宸濠勾结的证据。
这官员不查,个个都有模有样,一副为国为民的模样;如果查的话,那是一查一个准,大大小小贪官一片。
钱宁最大的爱好就是钱,他收钱收得手软,结果,使者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不少证据。
当江彬把证据堆到朱厚照面前时,朱厚照道:“狗奴才,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如果没有江彬,钱宁肯定不会东窗事发,他还是朱厚照面前的红人。可朱厚照有了新宠,那钱宁注定要成为被弃的棋子。
朱厚照立即下令逮捕钱宁,并查抄他的家,结果“得玉带二千五百束,黄金十余万两,白金三千箱,胡椒数千两”。
就这样,刘瑾之后的第二大权奸就此垮台。让人想不到的是,钱宁竟然比关他的朱厚照和江彬活得还要长。
走一路,糟蹋一路
惩办了钱宁后,朱厚照继续前进,不几日便到达了保定。朱厚照对这个地方比较有兴趣,便决定住几天再走。
巡抚伍符领着一帮官员一起设宴接待皇帝和京中的权贵。伍符的酒量惊人,他的官位就是一路喝上去的,人称“斗酒不醉”。不过,在皇帝面前,他还是很收敛,毕竟伴君如伴虎,陪皇帝喝酒更马虎不得,稍有不慎,也许不仅官位不保,人头也不一定是自己的了。
朱厚照听说伍符很能喝,想见识一下他的酒量,就把他叫过来要和他抓阄比输赢,谁输了谁喝酒,比试一下谁的酒量大。
皇帝是不能赢的,但也不能太假,否则就有欺君之罪。伍符很聪明,开始时,他玩得很认真,连赢几盘,看皇帝喝得有些晕乎了,便开始放水,每抓必输,判若两人。伍符真是个表演天才,朱厚照丝毫没有发现破绽,接连赢了几次,乐得手舞足蹈。
就这样,号称“斗酒不醉”的伍符在朱厚照面前败下阵来。虽然喝酒输了,但赢得了皇上的欢心,这是赚钱的买卖。可见,在人生这个舞台上,不仅要能喝酒,还要会表演,演技才是王道。
几天之后,朱厚照离开保定,在九月初,大军来到山东境内京杭大运河沿岸的繁华都市临清。
这时,朝野已经得知宁王叛乱被平息的消息,劝皇帝返回的奏疏漫天飞了过来。朱厚照是谁,几道奏疏就能把他拉回去?太小看人了。朱厚照对此的处理态度是置之不理,继续我行我素。
虽然大军走到哪里,哪里就要被祸害一番,百姓叫苦连天,但对于地方官来说,这是近距离接近皇帝的一个绝佳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不过,在朱厚照的行程安排上,本没有临清这一站,这是江彬听说王阳明有北上献俘的意图,才临时决定从临清上船走水路的。
这下,临清的地方官开始手忙脚乱了,虽然竭尽全力,但要安顿几万人的吃住问题,还是显得捉襟见肘,有些草率和简单。
江彬等人见吃住的待遇上不去,非常不高兴,便开始挑刺。朱厚照倒是很随和,觉得是自己麻烦了人家,有些过意不去,不计较粗茶淡饭和简陋的住宿,坐下来和大家喝酒。
见皇帝没有提出什么难题,临清的地方官松了一口气,开始在皇帝面前极力表现自己,争取给皇帝留一个好印象。
有卖弄自己极尽谄媚的,也有借此机会勒索中饱私囊的。有一个叫王翊的官员拒绝了太监的勒索,并且对一些在当地参与勒索的太监秉公执法。没想到一下下捅了马蜂窝,太监们去朱厚照那里告状,说王翊目中无人,还殴打他们。
打狗还得看主人,太监背后是朱厚照,这种诬告应该相当严重的,万一朱厚照一生气,王翊的命就不是他的了。不过,朱厚照也不是傻子,他对身边人的这些伎俩再熟悉不过了,便笑着说:“一定是你有求于人,被拒绝了吧?王翊这个人还是不错的,不要难为他了。”
朱厚照在临清吃喝玩乐,折腾了二十多天,终于要离开了。得知朱厚照要走的消息后,临清百姓热泪盈眶,夹道欢送。看到百姓如此热情,朱厚照高喊:“我还会回来看大家的。”
朱厚照前脚刚走,被政府组织的欢送百姓便破口大骂:“这伙王八蛋终于走了,这几天可把临清祸害苦了。”
如果朱厚照听到百姓的心声,也许他会哭的,可惜他是听不到的,他看到的和真实情况往往相差十万八千里。他很享受这种被哄着的感觉,而下面的人变本加厉,尽可能多地捞钱财,好让自己的腰包越来越鼓。这种恶性循环最终会让一个王朝逐渐由盛转衰,当矛盾不可调和时,便会有人举起改朝换代的大旗。这个道理,当权者不是不懂,但就是走不出这个怪圈,高高在上的他们只有被从神坛上拉下来后,才能清醒过来,但一切都晚了。
闲话就此打住,继续朱厚照的行程,他离开临清后,顺运河而下,不几日便抵达淮安清江浦,住在太监张阳的私宅中。打猎和钓鱼是朱厚照的爱好,这次免不了要好好玩一回。
朱厚照在这里钓了几天鱼,自己也吃不了那么多,就随手赏赐给当地的官员,虽然是名为赏赐,但得到赏赐的官员往往要献上金帛,答谢皇恩。几条鱼不值几个钱,但官员们的回礼不能太少,如果仅仅拿出几条鱼的钱,那就太不会办事了。结果,凡是得到皇帝赏赐鱼的官员都做了赔本买卖。最郁闷的是,御赐之物不是什么无价之宝,而且也不好保存,吃了吧,糟蹋了,毕竟是皇帝亲手钓的鱼。但等鱼死了,就是一条死鱼了,慢慢腐烂,就贬值到连渣渣也没有了。
官员们心里不禁骂道:这朱厚照也太他娘的会做买卖了,这不是明抢吗?其实,朱厚照不缺钱,他这样做不就图个乐嘛。
现实是不仅朱厚照大赚一笔,连身边那些军官和太监们也跟着作威作福,仗着皇帝的威风不时就传出一道圣旨,命令某些官员送上各种钱财和食物,如果有人胆敢说半个不字,就会遭到报复。那些平日里说一不二的州县老爷们,现在也像奴隶一般被人推来搡去,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有个通判名叫胡琮,因为受不了这种污辱,竟然上吊自杀了。
另外,江彬和他的手下还常常派人到富有的民家,假传圣旨索要鹰犬、珍宝、古器,人们不敢多问一句,稍有抗拒之意就会遭到毒打,淮河周围几百里之内都被骚扰遍了。
此刻的朱厚照有美酒,有女人,有他喜欢的户外活动,对身边这些人的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理会。
朱厚照一行简直就是戴着官家面具的“强盗”,走到哪里就把灾难带到哪里。这种下基层式的巡游简直就是灾难。
淮安清江浦虽然能钓鱼打猎,但下一站扬州更加**人,因为美女众多。
正德十四年(1519年)十二月初一,朱厚照到达历史上的繁华名城扬州府。
从朱厚照准备到扬州的那一刻起,扬州的大街上就像炸开了锅,混乱一片。原来太监吴经在皇上未到达之前就来到扬州,除了给皇帝找个舒服的住处外,还悄悄地办了另一点事——为皇帝搜罗未婚女子。
当这个消息传出来后,扬州就热闹了,街道上站满了四处张望的人,他们都是家里有待嫁女儿的人,只为了做一件事——抢人。只要碰到年轻男子,二话不说,就往家里拉,拉不动的就抬,总之要把人弄回去,拜堂成亲。另外,还有不少人家为了逃避这场人祸,乘夜争着逃到城外,四散藏匿。
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即使是为了皇上,也不能这么过分。扬州知府蒋瑶便到太监吴经那里去求情。
吴经怒道:“你个芝麻大的小官,就不怕掉脑袋吗?”
蒋瑶不怕恐吓,态度很强硬地说:“如果违背了皇帝的旨意,我这个小官死不足惜。但老百姓若是被逼急了,就会生变,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吴经盛怒之下把蒋瑶赶了出去。
不管结果如何,蒋瑶这种不怕死,一心为百姓着想的精神是让人钦佩的。
其实,吴经也并非是为了皇上着想,他之所以搜罗这些女子,也有自己的私心。被抓获的女子中,凡是家中比较富裕的,都可以交上身价银,赎身回家;而那些贫苦人家交不起赎银的,就只能被关着了。
很多史书对吴经的作为用一个词来描述——矫上意,意思是打着皇帝的名号干坏事,让皇帝背黑锅。
客观地讲,朱厚照虽然干过很多荒唐的事情,私生活也比较丰富,但他还是能辨是非的,但他不愿意受束缚,喜欢自由自在。这样一来,他很难接受那些传统文官的劝导,而且身边总有一些会旁门左道,找乐子的小人,给小人背黑锅就在所难免了,吴经就是其中的一个。
既然到了扬州,南京是重要的政治中心,当然是要去的,而且还要多住几天。正德十四年(1519)十二月二十六日,朱厚照终于到达了南京。
烫手山芋
朱厚照的南巡之旅就此没有再往南走。
我们再来看看王阳明,在南昌的他度日如年。他冒着生命危险平定叛乱,抓住了朱宸濠,本以为能得到朝廷的嘉奖,没想到却惹来皇帝亲征,这帮人如蝗虫过境般往南昌赶,到底要干什么?
皇帝老老实实地待在京城里多好,为啥要四处闹腾呢?劳民伤财不说,大家也没工夫伺候你啊。
最让王阳明难受的是,他的祖母岑氏在上个月去世了。为了平定叛乱,他连祖母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如今还要等朱厚照的大驾,他连奔丧这点儿权利都没有。另外,父亲王华年迈多疾,王阳明想回家尽孝,也都成了奢侈的事情。
不能就这么傻等着做无用功了,当务之急是要尽早把朱宸濠这个烫手山芋尽快处理掉。再说,刚刚经过战争的南昌也经不起折腾了,必须主动出击,把朱宸濠交给朝廷。王阳明决定去杭州找张永,通过张永把朱宸濠交出去。毕竟,张永在扳倒死太监刘瑾时出过力,不是一个是非不分的人。
就在王阳明准备出发时,收到张忠、许泰的书信,大意是,不要把朱宸濠押解到京,现在皇上亲征,先把朱宸濠放了,等皇上亲自与他交战,再一鼓作气把他擒住,论功行赏。这样一来,平叛的功劳就归皇上了,圣驾也不虚此行。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亏他们能想得出这种馊主意,真不知皇帝身边的这些人天天都在想什么。
这种儿戏,我王阳明是不屑于做的,即使是为了取悦皇帝也不干。
当晚,王阳明就押着朱宸濠,带领少量人马离开南昌,奔杭州而去。
偏偏张忠、许泰派遣使者拿着威武大将军(朱厚照)的檄文中途拦截,勒令将朱宸濠交给他们。
原来,王阳明走后没几天,许泰和张忠便率兵到了南昌。得知王阳明已经押着朱宸濠前往杭州后,立刻派锦衣卫前去截人。
王阳明不得已,连夜过玉山,押解朱宸濠取道浙江,来到杭州。此时,大太监张永在杭州正奉命等着王阳明,准备让他把俘虏放归鄱阳湖,以便皇帝能亲自“打猎”。
以目前的形势,张永绝不会为了王阳明而公然和江彬作对,不过,他还是接见了王阳明。
王阳明先是把张永设计除掉刘瑾的功绩赞美一番,说得张永心花怒放,接着又进言道:“江西的百姓,遭到朱宸濠毒害很深,困苦不堪;况且大乱刚刚结束,又遇到旱灾,百姓吃饭都成了问题,如果再供给京军,必将逃匿山谷,聚众为乱。当初帮助朱宸濠叛乱,是被威逼利诱,他日揭竿而起,弄个剿抚两穷就说不过去了。足下公忠体国,一向被人钦佩,希望能美言几句,免得多费周折。”
这番话既讲道理又摆事实,委婉动人。
张永却叹道:“王大人在外就职,不知道朝廷内情啊。皇上日夜花天酒地,身边被小人围绕,哪个敢效忠尽言?我不过是皇上的家奴,只有默默侍奉,找机会说一两句罢了。皇上素性固执,凡事只宜顺从,再悄悄挽回;如果违抗命令,皇上一动怒,群小一挑唆,事态只会更加恶化。对天下大计,有什么益处?”
王阳明点头道:“张公公如此忠诚,让人敬服。”接着,又把一路的经过叙说一番,尤其是将张忠、许泰二人要求放了朱宸濠,并把以前他们写的书信等一一说明。
张永道:“我所说的小人,就是指他们,王大人将做如何处置?”
王阳明巴不得赶紧把朱宸濠扔给别人,什么功劳嘉奖都不要了,只要把朱宸濠能交到皇帝手里,只要皇帝不来南昌,就阿弥陀佛了。
王阳明道:“逆藩朱宸濠已经押解到这里了,现在把这副重担交给张公公,希望您能妥善处置。”
张永道:“我知道这是王大人的功劳,但不能直接讲。有我在,绝不让王大人受屈!”
于是,王阳明把押解朱宸濠的囚车交给张永,连夜绕道越境,回到了江西。
王阳明没有看走眼,张永还算正直,他对家人说:“王都御史赤心报国,但张忠、许泰、江彬等还要害他,日后朝廷有事,谁还能效忠?我一定要保全他。”
作为一名资深太监,张永知道必须时刻紧靠权力核心,便押解着朱宸濠星夜兼程赶向朱厚照的所在地南京。
弱智老大上演的闹剧
再看朱厚照,他到南京后,便命张忠、许泰、刘晖等,率京军赴江西,再剿朱宸濠的余党。哪里还有什么余党,但总得做做样子,继续演戏。大军尚未出发,张永就已经到了。
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张永眼见事态还可以控制,长出了一口气。见到朱厚照后,他苦口婆心地劝说,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王阳明是个好同志。
对于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江彬等人痛恨不已,立即反驳,大进谗言,说王阳明就是一个投机分子,这次勾结藩王,阴谋败露后,倒戈相向,摇身一变,成了平叛者,分明是惑乱圣听。
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辩论双方说得都不无道理,这可如何是好,朱厚照犯难了。
这时,张忠上奏道:“王阳明既然已经到了杭州,为何不来南京拜见皇上?心里分明有鬼。即使皇上有旨召他,恐怕他也不敢来。这样的人目无君上,一定是个飞扬跋扈的人。”
朱厚照虽然爱玩,但也不能容忍臣子对自己不敬。便就此做个实验,下旨召王阳明觐见。
等见到皇帝,谁对谁错,自然一切都能说清楚了,这也许是王阳明的一个机会。但不要高兴得太早,因为皇帝下旨召见和能见到皇帝是两码事。
王阳明接到诏书后,立即动身,日夜兼程,赶往南京。好不容易赶到龙江,连口水也没顾得上喝,便要入见皇上。没想到被江彬派的爪牙截住了,不让进谒。这是什么情况?我大老远跑来又不让进谒,逗我玩呢?王阳明不知道这是一次实验,他很生气。不过大风大浪咱见得多了,不就是不让见皇帝,自己跑了冤枉路。没什么大不了了,但也不能白跑一趟,于是他干脆脱下朝服,跑到附近的九华山找和尚道士谈玄论道去了。
张永听到王阳明被阻的事情后非常恼火,便把这一情况如实地向上反映,说:“王阳明一召即来,没想到中途被阻,现在已经弃官进山,愿意当道士。国家有这样的忠臣,却闲置不用,岂不可惜!”
朱厚照知道是江彬等人暗地里捣鬼,便说:“看来王阳明的确是个好同志啊,还是让他回江西吧。”
结果,王阳明升为江西巡抚,知府伍文定升为江西按察使,邢珣为江西布政司右参政。算是对于这次平叛功臣的一个奖赏吧。
但这还没完,在奖赏的背后,还有一个小插曲,朱厚照竟然命令王阳明重新写一份捷报书。
虽然朱厚照没有明说,但里面的道道,王阳明还是明白的,否则他就在官场白混这么多年了。为了满足皇帝的愿望,他违心写了一份捷报,把所有的战绩都归功于“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身上,说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在这样英明皇帝的领导下,取得了平叛的胜利。另外,还把江彬一伙人也吹嘘了一番,说他们调剂有功。而真正的功臣王阳明和伍文定却扮演棋子的小角色,只有听候差遣的份儿。就这样,王阳明、伍文定等人平叛的功劳全部被抹杀,而成了武宗朱厚照的亲征大捷。
朱厚照对这个捷报很满意,江彬见自己也榜上有名,便也不吱声了,王阳明就此度过了信任危机。
虽然有了书面文件证明是自己指挥有方,平定了叛乱,但朱厚照还不过瘾。如今手上有现成的俘虏,这就好办了,朱厚照决定玩一把亲手捉拿朱宸濠的游戏,体验那种胜利平叛的感觉。
这天,南京兵部尚书乔宇在城外的演兵场,主持了一场今生最弱智的“受俘仪式”,没办法,赶上了弱智的老大,就会做弱智的差事。
在演兵场,竖着威武大将军旗帜,京军和南京驻军整齐列队,做好了演习的准备。乔宇站在阅兵台上,装模作样地把手中的令旗一挥,游戏开始了。
伴随着激烈的鼓点,一员大将身着铠甲,头戴冲天冠,手拿大砍刀,骑着高头大马,冲入阵中。来人正是这场游戏的主角朱厚照,他骑马在场中跑了一圈,然后把大砍刀举了起来,周围的将士很配合地高呼,如此反复了三次。
接着,配角该出场了,朱宸濠被带到了场地中央,去了桎梏,并给了他一把兵器,他就那么站着,被周围的兵将包围着。最可怕的是手持大砍刀的朱厚照,这步兵怎能敌得过骑兵,不是一个级别啊。
主配角都到齐了,乔宇的令旗再次挥动,表演正式开始。
只见,朱厚照舞刀扑向朱宸濠,朱宸濠本能地举刀相迎,结果,兵器被打掉在地上。场上立即响起了欢呼声。
朱厚照接着来了个第二次冲锋,朱宸濠连招架的工夫也没有,被大砍刀直接拍在了地上。场上欢呼声雷动,大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外面等候多时的兵卒赶紧冲上前去,把朱宸濠五花大绑后押走了。
朱宸濠估计在想:如此脑残的皇帝,能坐稳江山吗?大明的江山危险了。
不过,这已经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了,等待他的只有死亡一条路,那是逃不脱的,因为他已经成为大明的公敌了。
以德报怨
再看江彬,他的运气一直不错,大字不识几个,擅长打架斗殴,但跟对了老板,顿时飞黄腾达。杨廷和对他很客气,张永也躲着他,轻易不招惹他,钱宁更是被他关进牢房,这辈子是走不出来了。
按理说,江彬混到这种地步是相当牛气的,但他现在极度郁闷,本来想借此机会整垮王阳明,把平叛的功劳抢过来,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张永,王阳明不仅没垮掉,还当了江西巡抚。这口气咽不下啊,江彬就此与王阳明结下了梁子。
虽然江彬这次没能取得胜利,但他并不认输,恶狠狠地想:不弄死你,我就不姓江。既然在皇帝面前搞不掉你,那我到你老窝江西整你。
恶人江彬要把坏事做到底,在王阳明还未回到南昌就任,他就派遣他的同党张忠和许泰等人率领部分京军进入了江西境内。
叛乱早就平定了,京军还来江西干什么?很明显,南昌的地方官不喜欢许泰、张忠和他们带来的京军,但敢怒不敢言,只好用愁眉苦脸的表情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但伍文定就不同了,他摆出一副要打架的姿态,恨不得把这些京军都生吞了。
咱好歹也是京城来的,还带了军队,你一个小小的地方官敢这么无礼,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张忠和许泰对视一下,便让人把伍文定给绑了,还让他交代罪行。伍文定火了,骂道:“老子上刀山下火海,为国家平叛,有什么罪?你们这伙混吃混喝的家伙竟然冤枉忠良,不得好死。”
由于是在别人的地界上,伍文定又是颇受关注的平叛英雄,张忠和许泰不敢把他怎么样,便把他先关起来了。眼见在伍文定身上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他们便把目光转向了百姓,但一提到王阳明,百姓们都竖起大拇指,没有一个说差的。
按理说到了这种程度,张忠和许泰该死心了,但他们还是不放弃,又把询问的对象转向了朱宸濠的同党。这些人曾经是王阳明的敌人,应该能从他们嘴里得到一些不利于王阳明的证据吧。让人失望的是,没想到这帮反贼也是有道德的,无论怎么问,始终没有一个人冤枉王阳明。
既然问不出什么门道,那就干最拿手的好戏——捣乱,让南昌无一日安宁。结果这帮京军天天在南昌街头寻衅闹事,敲诈勒索,不断挑起事端。好端端的一个南昌城让他们搞得乌烟瘴气。再这样下去的话,局面就要失去控制了。
老大终于要出场了,地方官见到了主心骨,开始诉苦,希望王阳明能赶走这帮人渣。
听到这帮京兵如此祸害南昌城,王阳明心里非常愤怒,但他知道张忠和许泰背后是江彬,江彬背后是皇帝朱厚照,这些人个个都是爷,惹不起啊。
角色决定位置,愤怒不是攻城锤,发作出来没准会引火烧身,自取其辱。人高在忍,诸事能忍品自高;人贵在善,积德行善方为贵。于是,王阳明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情绪,决定当一个忍者,静待风平浪静。
京军见王阳明终于回来了,便把怒火都发泄在了他的身上,不仅对他傲慢无礼,还直呼他的名字,从早到晚谩骂不绝,把王阳明的祖辈都骂了个遍。
这是什么素质啊,哪里有京军的模样,就是一帮人渣啊。
这还没完,有人觉得仅仅骂几句不过瘾,竟然直接去巡抚衙门门口故意挡道,寻衅挑事。冲击政府机构,这胆儿也太肥了吧。
王阳明手下的一帮人实在看不过去了,这也欺人太甚吧,都劝王阳明不能就这么忍着不动。有几个人甚至请求下黑手,灭几个京兵头目,看他们还怎么嚣张。
王阳明却摆摆手,摆出一副宽容的姿态,不仅不与这些人渣计较,反而以礼相待,笑脸相迎。俗话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王阳明就是这么做的,把以德报怨做到了极致。
一个正二品的省部级高官对小兵恭恭敬敬,即使搁到现代,都是绝对能上头条的。对恶意中伤自己的人如此礼贤下士,这需要有多么大的胸怀才能做到啊。
人家都这样了,你还好意思捣乱吗?京兵们稍稍收敛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么嚣张了。
既然要做好人,就要做到底。王阳明本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原则以德服人。他经常派人抬着酒肉,犒赏京军。面对王阳明的糖衣炮弹,京军有些招架不住了,但许泰却前往阻止,勒令士兵不能接受王阳明的馈赠。
你不体恤下属,别人送酒送肉,你又不让接受,安的什么心啊?这样一来,京军中有些人就不满意了。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虽然我不能一下就感动你,但我可以慢慢融化你,把你磨得没有一点儿脾气。
王阳明每次外出办事,遇到京军长官后,一定会停车下来慰问一番,解决京军的各方面问题,提供最好的后勤保障。
王阳明不仅定期送肉送酒,还定期搞体检,尤其是对那些由于不服水土纷纷患病的京军,更是无微不至地关怀,重金聘请南昌最好的医生为他们治病。对于那些不幸病逝的京军,一律给予厚葬。
王阳明不仅自己非常友好地对待京军,还要求南昌的百姓也要这样做。他让人遍贴告示,称京军远道而来,有各种苦处,本省居民,要以主人的身份,以礼相待,如果有欺骗侮辱的事情发生,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王阳明的善举,就是一块石头也给焐热了。果然,京军悄悄议论:“王巡抚礼遇有加,我们怎么好意思再去冒犯他啊。”既然有了这种思想,不管张忠和许泰如何下令给王阳明使绊子,京军都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却不再为难王阳明。
这样一来,南昌城内一下安静了许多,没有人再去找王阳明的麻烦。张忠和许泰虽然催促多次,鼓动挑拨,却始终是雷声大雨点小,得不到京军的积极响应。
敲竹杠
王阳明用一招“以德报怨”征服了京军,赢得了他们的尊重,但问题是这几千号京军就这么在南昌待着也不是个事儿。时间长了,群众难免会有不满情绪,到时候就不好收拾了。所以必须想个办法,把这些京军送出南昌,还南昌真正的太平。
冬至是传统的祭奠亡灵的节日,南昌刚刚经历了战乱,死了不少人,自然有很多人要祭奠亡灵。王阳明计上心来,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做做文章。
冬至这天,在王阳明的号召下,南昌百姓有序地祭奠亡魂,寄托哀思。一时间,白幡招展,素孝遍地,哀乐阵阵,白色的纸钱漫天飞舞。
京军触景生情,悲从中来,想想家里也有死去的亲人要祭奠,便也加入到哭祭的行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南昌城内,哀声遍野,哭声震天。
万分悲伤的京军纷纷找张忠和许泰哭诉:我们离开故土很久了,不能尽孝,与其在这里待着无事可做,还不如返回家乡,就让我们回家吧。
面对求归的将士,张忠和许泰感到压力很大,但他们不能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否则不仅丢了面子,江彬那里也不好交代啊,于是他们拒绝了将士们求归的请求。但将士们的怨气越来越重,再这样下去的话,不仅斗不倒王阳明,没准会发生哗变。
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了,必须要想个办法。虽然搞垮王阳明遥遥无期,但狠狠宰他一笔应该不成问题。就是要离开南昌,也要把自个儿的腰包塞得鼓鼓的再走。
就这样,张忠和许泰一起出现在了巡抚衙门。
王阳明笑脸相迎,还亲自倒茶,心里琢磨着这二位来这里的意图。
张忠不带任何寒暄,开门见山地质问王阳明:“反贼朱宸濠富甲一方,虽然成了阶下囚,但他的家产应该不少吧?”
王阳明一下明白了,原来这二位是冲着朱宸濠的钱财来的,便道:“是啊,朱宸濠肥得流油。”
“是啊,都哪里去了?”许泰也帮衬着质问。
王阳明心里也很恼火,自己平叛,没有和朝廷要过一分钱,缴获的赃款,难道不能给手下的将士们当军饷吗?再说,朱宸濠的十万军队也要花销,打仗就是烧钱,再多的钱也不够花呀。
面对咄咄逼人的张忠和许泰,王阳明知道和这种人是理论不清的,没准说来说去,还会被扣个贪污的帽子。
想想这些朝廷的蛀虫,手脚自然不干净,不可能和朱宸濠撇得那么干净,便决定换一种方法将对方一军。
王阳明双眉紧锁,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然后恍然大悟道:“有件事我本来不想往上报了,既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让二位帮我参谋参谋。”
“什么事?不要绕弯子,赶紧说朱宸濠的大笔家产都哪里去了?”
“是这样的,在抄朱宸濠的家时,找到一个小本子,上面记满了名字,后面还有钱款数目,我想这是朱宸濠对朝中官员行贿的记录吧。我本打算把这个小本子悄悄毁掉的,既然二位要查朱宸濠的家产,那我就把这小本子一起上交,让皇上派人彻查如何?”
张忠和许泰面面相觑,没想到朱宸濠来这么一手,他们或多或少也接受过朱宸濠的贿赂,上面没准也有他们的名字,万一把这个小本子递到皇帝的手里,那牵涉面可就大了,朝廷一大片官员都会受到牵连。当初王阳明也是基于这个考虑,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看来,这个朱宸濠把钱财用在了走关系上了。”
“张公公说的是啊,抄家时的确就抄出那么些东西,那么这个小本子该怎么处理啊?”
这是个烫手山芋,搁谁手上都会惹来麻烦的。
“我看就不用上缴了,谁都不容易啊。”
“既然如此,那我就把它毁掉吧。”王阳明说完,便一把火把那个小本子烧掉了。既然钱财都进了各位大人的腰包,那再和王阳明耗着也没什么意义了,张忠和许泰便告辞了。
本来想向王阳明敲诈一笔,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张忠和许泰咽不下这口气,想着法地要报仇,让王阳明在众人面前出丑。
虽然智慧上略逊一筹,输给了王阳明,但在体力上应该能狂胜他,瞧他那小身板,又瘦又有病,在竞技场上应该能把王阳明打得满地找牙。
许泰便想出了一个整治王阳明的主意,但结果却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
老王的百步穿杨
一天,天气晴朗,不是特别冷。王阳明早早起身,在院子里散步,做简单的运动,这是他多年形成的习惯。
王阳明带着江西军,先到教场等着。过了半天,张忠和许泰才领着京军策马而来,后面跟随着不下万人的兵士,那叫一个威风。
王阳明赶紧鞠躬相迎,傲慢的张忠和许泰才下马答礼。三人走到座前,分了宾主,依次坐了下来。
许泰高声道:“今日天高气爽,草壮马肥,是试演骑射的好时机。在场的南北将士都是国家的栋梁,现在虽然平定了叛乱,但不能就此懈怠,应该互相校射,才能不断进步,这是我们带兵人的职责所在啊。”
王阳明笑笑,心理暗想:书信上只是说观看京军训练,没说要和京军比武啊,现在突然提出要南北校射,这分明就是乘人不备,有意刁难。
不过,这种小伎俩还不足畏惧,王阳明随即答道:“伯爵不忘武备,让人钦佩,不过,江西的精锐都派出去分守各个要塞了,城内的兵将多半是老弱,恐怕比不过京军啊。”
许泰暗自得意,但嘴上却说:“王都堂不要谦虚啦,谁不知道你把逆藩朱宸濠的十万部队都打得落花流水,若非兵精将勇,就不会取得如此战绩了。”
王阳明道:“这全仰仗皇上的威灵,诸公的教导,我王阳明何德何能啊。”
许泰的目的就是想看王阳明出丑,懒得再磨叽下去,便说:“王都堂就不要再推辞了,开始比试吧。”说完就传令校射,手下军士来南昌除了恶心王阳明,制造混乱外,什么也没干,都快忘记自己是一个兵了。如今有了展露身手的机会,个个都摩拳擦掌,准备在王阳明面前露一手。
百步外的箭靶已经竖起来了,王阳明即使不想接招也不行了。
一声令下,京军中走出善射的数十人,弯弓搭箭,接连发射,十箭约中七八箭,这成绩已经相当不错,张忠兴奋得连声喝彩,觉得挣回了面子。
接下来,江西军射箭的成绩是十中四五。
张忠嘲笑道:“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些兵的水平怎么这么差?”
许泰道:“看来,这将也强不到哪里去啊。”
刺耳的言语激起了王阳明的斗志,不服输的他恨不得把眼前这两个可恶的家伙都放倒在地。要知道王阳明也是有功夫的,虽然是文人,但用兵如神,年轻时在居庸关外单枪匹马射杀过胡人,武艺精湛,可见一斑。
但王阳明还是克制,克制,再克制,他不想因为这些小事情,把这两个人惹急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想法让他们赶紧带着京军滚蛋。
许泰又说:“听说王都堂少年时就在居庸关外单枪匹马射杀过胡人,这射箭的水平应该不差吧。”
王阳明道:“射法只是略知一二,多年不练,已经生疏了。”
许泰又说:“王都堂就不要谦虚了,咱们比试一下吧。”
不等王阳明回话,许泰就径自下台,弯弓搭箭,只听嗖嗖几声响,三箭已经在靶心上排成了一个三角形。
京军欢声雷动,叫好声不断。
许泰很满意自己的成绩,大摇大摆地走回到看台,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
如果放弃比试的话,那在别人眼里就真成懦夫了,王阳明被逼得没有了退路。虽然射箭对王阳明来说是小菜一碟,但因为他染有肺疾,身体一直不好,跟许泰这样的职业军人是没法比的,身体比不过,只能比技术了。
王阳明呵呵一笑,拿起弓箭,道:“将军弓马娴熟,战无不胜,本不想班门弄斧,为了不扫京军兄弟们的兴致,只好献丑了!”说完就走下台,让随从把马牵过来。
这几年,王阳明不是坐轿子,就是坐办公室,别说射箭,就是骑马也很少了,他还能射中靶心吗?大家为他捏了一把汗,尤其是伍文定,想替他射,但被王阳明制止了。
王阳明扫了众人一眼,自信地一跃上马,拍马赶到箭靶处留神一瞧,然后反辔驰回,不慌不忙地拈弓搭箭。只眨眼工夫,那箭就射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红心。由于力道过大,箭尾不停地晃动,嗡嗡地响个不停。
没想到看似弱不禁风的王阳明竟然还有这种本事,不管是京军,还是江西军都不停地鼓掌喝彩,铜鼓声也是震天响。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王阳明换了角度射出第二箭,这一箭恰巧与第一支箭并杆竖着,相距仅隔分毫。接着,王阳明翻身下马,拈着第三支箭,侧身连续射出。结果,三支箭都中靶心,且都在许泰射箭的三角形范围之内。
众人惊呆了,这王都堂文武双全,果真了不起啊。王阳明在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中走回看台,享受着被人顶礼膜拜的荣耀。
看着惊讶得合不拢嘴的许泰,王阳明说:“献丑了,献丑了。”
许泰回过神来,道:“都堂神箭,不亚当年的养由基,怪不得能平叛逆藩。今天的比试就此歇手吧。”
王阳明正好顺着台阶下,借此收场,带队离开了。
再看张忠,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本想让王阳明出丑,没想到,让他更神气了。不禁暗叹:这王阳明是个人物,真不好对付啊。
既然不是王阳明的对手,再这么在南昌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第二天,许泰和张忠便到巡抚衙门辞行。王阳明设宴饯行,盛情款待了他们二人。
宴会结束后,京军便撤出了江西,王阳明经受住了考验,江西百姓也就此得到了解脱。
看着带兵狼狈归来的张忠和许泰,江彬气得肺都要炸了,怎么自己手下的人这么无能啊,有位高权重的自己和庞大的军队给他们撑腰,为何还搞不垮一个小小的王阳明。罢了,等找机会再把这个姓王的老小子彻底弄趴下。
再看朱厚照,解决了朱宸濠以后,本可即日回朝,但他这次亲征的目标并不是朱宸濠,而是南朝金粉,他对此早就羡慕已久。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借口出来,岂肯轻易就此回京?
朱厚照在南京游行自在,乐不思蜀。江彬又乘机怂恿,劝他游苏州,下浙江,抵湖湘。朱厚照来劲了,早就听说苏州多美女,杭州多佳景,既然已经到了南京,不去巡游一番,岂不遗憾。朱厚照正要前往巡游,一些大臣看不过去了。
自从正德十四年冬季到南京到十五年正月,朱厚照不仅没有说什么时候回京,反而还要往南走,这哪里有皇帝的样儿,一国之君怎么能如此贪玩,如何做国人的表率,这当真要当甩手掌柜啊。
随驾出行的大学士梁储、蒋冕等极力谏阻,三次上疏后,获得恩准。朱厚照不再提游幸苏、浙的事了,但就是赖在南京,不肯回銮。朱厚照已经退了一步,大臣们也不敢逼得太紧,毕竟人家是握有生杀大权的皇上。就这样,又耗了半年,朱厚照还是没有回京的意思,江彬等人倚势作威,驱役官民,如同走狗。
比如,成国公朱辅,在宁王作乱时立有守御之功,只因为一件小事忤逆了江彬,便被罚长跪军门,才算了事。
还有南京兵部尚书乔宇,刚正不阿,江彬曾派人索要城门的锁钥,乔宇严词拒绝,理由是:门钥一项,关系甚大,从前列祖列宗的成制,只令守吏掌管,虽有诏敕,不敢奉命。江彬听后没有办法,只好作罢。
有时,江彬还以皇帝的名义刁难,乔宇不为所动,据理力争,假的就是假的,真不了。任江彬如何摆布,也不免心虚害怕,只好不了了之。
乔宇不仅不怕江彬,还率九卿进谏,三次上章,请皇上回銮。朱厚照召江彬商议,江彬正好对乔宇恨之入骨,便请朱厚照下诏严惩。朱厚照不傻,知道这些大臣们没有害人之心,便踌躇道:“去年在京师时,加罪言官,有些过头了,今日何可再为,不如由他去吧。”
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江彬也没办法,整不了乔宇,也只好如此了。
据说,有一天朱厚照睡得正香,突然掉下了一个古怪的东西,被惊醒的朱厚照拿起来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个被人涂成绿色的猪头。这代表什么意思呢?朱厚照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不过,这事儿太奇怪了,在防备森严的行宫内,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儿呢?这对皇帝的安全或者命运来说,算是个小小的警告或威胁吧。
甚至有人谣传朱厚照的寝室中,悬挂着人头,把半夜起来撒尿的朱厚照吓得晕了过去。
一时间,谣言百出,人情汹汹。
大学士梁储对蒋冕道:“春去秋来,折腾了这么久,若再不回銮,恐怕要发生变故啊。谣言这么多,多是恶兆,我辈身为大臣,怎忍坐视不理?”
蒋冕道:“那就伏阙极谏,直到皇上答应回京为止。”
两人连夜写好奏折,第二天跪伏行宫外,捧着奏章,号哭不已,劝谏朱厚照回京。朱厚照算是怕了这些文官,便答应回京。梁储和蒋冕见事情有了进展,不禁喜笑颜开。不曾想,又过了数日,也不见朱厚照动身。
这时,朱宸濠的审讯结果出来了,在那份涉及谋逆一案的长长的名单中,有太多熟悉的名字。有这么多人都卷入到宁王叛乱的事件中,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没想到这些平时对自己毕恭毕敬的人竟然也藏有祸心,朱厚照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身边的环境。
就在朱厚照重新审视身边这些人的时候,又传来朱宸濠在狱中谋变的消息,这促使来苏杭寻找天堂的朱厚照毅然选择了回京。
细细算来,朱厚照从正德十四年(1519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抵达南京之后,一直到十五年闰八月十二日才从南京启程回北京,他在南京一共滞留了二百四十多天。如今要离开了,内心真有些不舍,但身为一国之君,这趟南巡之旅已经做得快人神共愤了,是到了该画句号的时候了,回北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