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巨匠的陨落

梁启超治学,广博丰厚,时有新论,其涉及范围之广、其情感的浓烈、其常常化身其间的责任感,当世之下无人可比。后来人或有继承梁启超的,在他一生以文字构造的学海中探幽,是涛声扑面目不暇接之概;也有不以梁启超为然的,把丰厚说成浅薄,以其“多变”而否定他光照千古的学术成就,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苛求了,近乎无知无识。

编辑《饮冰室合集》的林志钧在序文中说:知任公者,则知其为学虽数变,而固有其坚密自守在,即百变不离于史,是观其髫年即喜读《史记》《汉书》,居江户草《中国通史》,又欲草世界史及政治史、文化史等,所为文如《中国史叙论》《新史学》及传记、学案乃至传奇小说,皆涵史性。

林志钧确是知梁启超者。

梁启超毕生的学术成就涉及关乎文化的几乎所有领域,但无论文学、哲学、佛学、教育学、政治学、财经学、新闻学、图书馆学,均以史为经脉,如梁启超所言,平生好学,以史为甚。

从埋头着的典籍、稿笺中站起来,在书房里踱几步,抿一口茶抽一支烟小憩时,梁启超常常自言自语:历史是活的。

但他也会叹息,自觉人生紧迫,要读的书、要写的文章却太多太多。在投身维新运动的20 多年中,梁启超沉浮政坛,献身民主立宪,为之服务的大量论著,剔除了应景的、趋时的一部分,也是他后来走向学术巅峰的基石,有的也同样是近代中国思想文化启蒙的不朽名篇,如《新民说》《少年中国说》等。

1925 年秋,梁启超应清华大学之聘,为该校国学研究院导师,写字台与讲台依然是他最亲密的伙伴,著述不断,一如既往。在清华,梁启超继续是莘莘学子崇拜的偶像,与赵元任、王国维、陈寅恪同被誉为四大名师。

自一年前夫人李蕙仙撒手先去,梁启超于痛苦之中生出更为强烈的紧迫感,更忙于讲学与著述。由于长期过度用功,著述过勤,再加上爱妻长别而深受刺激,精神压抑,以致自持“贱躯素顽健”的梁启超渐渐感到力不能支,像一个礼拜写出6 万字的《清代学术概论》,34 小时不睡觉赶出《戴东原哲学》,“三日而成”《陶渊明年谱》的纪录,已成昨日之勇。

小便中带血,梁启超明白,此疾落于梁夫人病重期间,只是怕连累家人,他当时没有声张,并且继续瞒着。

到了1925 年的年底,梁启超的病情加重了,已经远不仅是“体温不平,食欲不进”,在亲友们的再三劝告之下,他才去医院就诊。于1926 年初,梁启超先是到北京的一家德国人办的医院诊治,后转入协和医院治疗,经反复核查,诊断为右肾长瘤。

3 月16 日,医院为他做了手术,但手术后仍然便血。医生叮嘱梁启超,其便血的多少,全由工作之劳逸而定,必须静养,并且每隔两三月到医院输血一次,以补其失。

体质下降到已经影响写作,引起梁启超的警觉。出院后,梁启超请名中医开药,打算慢慢调养。当吃唐天如大夫的药后,突见奇效,便血停止,梁启超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梁启超想到自己未完成的著述太多,老惦记着一部中国通史早该写出献给国人,又唯恐“对不住学生们”,他不听家人和亲朋的劝阻,著述之兴不可遏制,“每日写字极多”,并且坚持到清华及燕京大学去讲学。

1926 年8 月底,梁启超的四妹病逝;1927 年3 月底,刚做罢70 岁大寿的康有为去世;6 月,王国维投湖自杀;年底,梁启超的学生加好友范源濂病逝,这些噩耗让梁启超一次又一次大为伤感,一次又一次给他以强烈的刺激,加之他的便血病时好时坏,并且继续恶化,身体便一天天衰弱下去。

梁启超忍受着精神上的剧痛,拖着病体,照旧执教于清华,依然不停歇地讲课、批改作业、接待友人、发表论著。1927 年,他发表的论著有《图书大辞典簿录之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书法指导》《儒家哲学》《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中国文化史·社会组织篇》等,总字数在30 万以上。

家人苦谏,友朋苦劝,希望梁启超治病、养病、静心休息,梁启超答曰:

战士死于沙场,学者死于讲座。

梁启超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血压不稳,尿血不断,心脏亦在萎缩,不得已之中他又住进了协和医院。经过输血抢救并对症治疗,待病情略有好转,梁启超便急着要出院。在出院回家的路上,他心里想着:清华国学研究院的教职看来是力不能支了,且辞去,在家中先把《辛稼轩先生年谱》做完,再接着写中国通史、中国文化史。

梁启超回天津静养去了,虽然探病的朋友尚未间断,但用不着忙碌写教案上讲台,报馆也不好意思来催逼文稿,总算是有了难得的清静。可梁启超又如何闲得下来?对他来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手下无笔,眼中无书,过这种“老太爷的生活”无异于“成了废人”。

案头上满是南宋词人辛弃疾的资料,梁启超写着《辛稼轩先生年谱》,他又忘却了自己是一位病人。

1928 年9 月24 日,梁启超晨起便伏案,编至辛弃疾52 岁。

入夜痔病大发,彻夜不能入眠。25 日他坚持着侧身坐着写稿。

26 日,痔疮剧痛难忍已不能坐,27 日入京就医。在医院,梁启超念念不忘辛稼轩,仍托人觅辛稼轩材料,得《信州府志》等书数种欣喜若狂。

待病体稍有好转,梁启超携药挟书出院返津。虽然身体不时在发烧,而且心情郁闷,他仍然以续写《辛稼轩先生年谱》打发日子,只是一到晚上,因外秋声入耳,悲凉之感油然而生,就会想起往事,怀念夫人,想起已故的友生朋辈。

1928 年10 月12 日,梁启超正写到辛弃疾61 岁。此年朱熹去世,辛弃疾前往吊唁,在不胜悲痛之中作文以寄托哀思。

梁启超考证道:

全文已快,惟本传录存四句云:“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梁启超写罢最后一个“生”字,搁笔。而这一“生”字竟成了他的绝笔,梁启超再也没有力量扶起他心爱的笔。

1928 年11 月27 日,梁启超被送往协和医院抢救,经柏格兰教授亲自为之检查,发现痰中有一罕见的病毒。

梁启超在病原未查出之前,预感到自己将一病不起,他嘱咐家人:“以其尸身剖验,务求病原之所在,以供医学界之参考。”

这是一个愿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社会的人,包括思想、情操、才学甚至于躯体。

1929 年1 月19 日午后2 时15 分,一代伟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梁任公累了,他永远睡着了,他睡得是那样安详,无怨无艾。

梁启超的辞世令中国社会各界为之震惊。一时间,唁电、唁函、挽联、挽诗从四面八方如同雪片般飞来。

1929 年2 月17 日,北京各界人士500 多人在广惠寺为梁启超举行公祭。广惠寺门前高高扎起一座蓝花白底素色牌楼,牌楼上方“追悼梁任公先生大会”几个大字,亦用蓝花扎成。祭台设在大门内,祭台前又有用万朵素花扎成的牌楼一座,并缀出“天丧斯人”四字。

人们步入祭场,但见挽联挽诗密布,估计总在三千件以上。

到场者有各社会团体、群众团体代表,社会名流熊希龄、丁文江、胡适、钱玄同、朱希祖、陈衡哲等纷至沓来,门人弟子中如杨鸿烈、汪震、吴其昌、谢国桢等亦前来吊唁,痛悼先师。

会场中悬挂的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同学会的《哭任公二首》尤为醒目,哀情断肠,动人肺腑:忽见沧江晚,冥冥何所之!

京尘吹日落,园树助群悲。

忧国死未已,新民志可期。

平生心力在,回首泪丝垂。

独挽神州厄,一言天下惊。

此身终报国,何意讨勋名!

正气永不死,宏篇老更成。

西山能入座,已是百年情。

同日上午9 时,上海各界在静安寺召开梁启超追悼大会,礼堂“上悬梁任公欧洲和会时西装放大照片”,“四壁满悬挽件、挽诗”,“白马素车,一时称盛”。公祭由陈三立、张元济主持,社会名流如蔡元培、孙慕韩、姚子让、唐蟒、叶恭绰、刘文岛、高梦旦等数百人到会吊唁,学界、政界、商界来者甚众。

大量的挽联、哀章都在颂扬梁启超一生对国家、对民族作出的卓越贡献,表达了人们对这位伟人的无限怀念,其中阎锡山挽联曰:

著作等身,试问当代英年,有几多私淑弟子;澄清揽辔,深慨同时群彦,更谁是继起人才。

冯玉祥挽联云:

矢志移山亦艰苦;

大才如海更纵横。

王世珍挽联云: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公真天下健者;生有自来,死有所归,我为斯世惜之。

唐蟒挽联云:

开中国风气之先,文化革新,论功不在孙黄后;愧藐躬事业未就,门墙忝列,伤世长为屈贾哀。

蔡元培挽联云:

保障共和,应与松坡同不朽;

宣传欧化,不因南海让当仁。

胡适挽联云:

文字收功,神州革命;

生平自许,中国新民。

杨杏佛挽联云:

文开白话先河,自有勋劳垂学史;政似青苗一派,终怜凭藉误英雄。

梁启超的辞世,还引起海外的关注,1929 年4 月,美国《历史评论》刊登文章,介绍梁启超的生平业绩与学术成就。文章指出:

梁启超“以非凡的精神活力和自成一格的文风,赢得全中国知识界的领袖头衔,并保留它一直到去世”。

伟人的不朽,就在于其事业和精神具有强大的感召力,能够转化成为他人的知识和力量。梁启超即是这样的伟人。

邹容在《革命军》中强调“革命必先去奴隶之根性”,号召中国同胞万众一心,“拔去奴隶之根性,以进为中国之国民”,无疑有着梁启超思想的影子。

“五四”时期新青年们提出“国民性改造”“为人生的艺术”

等口号,显然是梁启超《新民说》和“文界革命”的延伸。

鲁迅在日本求学期间读到梁启超编的《新小说》后大受影响,决心弃医从文,想从文艺入手影响或改变国民精神并提倡科学小说,同样闪烁出梁启超思想的折光。

鲁迅主张启蒙运动“首在立人”,直到1925 年3 月,他在写给许广平的信中仍然坚持:

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

新中国的缔造者毛泽东在他的青少年时代,视梁启超为心目中的伟人。

毛泽东曾学梁启超“任公”笔名而自取笔名“子任”,当年他特别爱读《新民丛报》上梁启超的文章,以至能够背诵,他对《新民说》等一些文章不仅认真研读,而且作有批注。毛泽东在进入长沙湘乡驻省中学堂后,曾向社会呼吁:把孙中山从日本召回,担任新政府总统,由康有为任国务总理,梁启超任外交部长。

1918 年毛泽东与蔡和森在湖南组织学生社团,取名为“新民学会”,因袭梁启超“新民”之义。

梁启超的声音启迪和唤醒了20 世纪无数炎黄子孙,一代代志士仁人沐浴着梁启超文化思想的光芒,为“中华之崛起”而披荆斩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