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孜不倦地问道学佛
梁启超在与好友谈及离开政坛初获学术成果时,还告诉老友已写或正写的几个题目,《佛典之翻译》《说华严经》《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以及先秦诸子的《老子哲学》《孔子》《老墨以后学派概观》《论孟子稿》等。
1921 年,对先秦诸子情有独钟的梁启超写了《墨经校释》《复胡适之论墨经书》《墨子学案》《墨子讲义摘要》等。有关佛学的则有《翻译文字与佛典》《佛学之初输入》《读〈异部宗轮论述记〉》。
1922 年,中国近代史学上影响深远、读史研史论史者必读的巨著《中国历史研究法》出版。梁启超的这部巨著,被称为“中国近代史学理论宝典”,是梁启超在南开大学主讲一年的《中国文化史稿》的结集。
梁启超总是陶醉于历史的长河中,这巨大有时是辽阔无垠,有时是细若山泉;有时是阳光灿烂,有时是阴影笼罩;有时若明月之清丽,有时若烛火之闪烁;有时美极,有时丑极。但,总而言之,它是无声的,作废墟状,却埋伏着温热的碎片,几个古泉上的古文,龟板和陶瓷的一角……历史便这样活着。
梁启超在清华讲授《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的同时,正撰述《五千年史势鸟瞰》作为《中国通史》的若干章节,这一宏伟的计划因天不假年而未能完成,但现存的《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太古及三代载记》《春秋载记》《战国载记》等均是梁启超授课的讲稿,从中可以约略看出梁启超观察中国史的思路及唯梁启超才有的特色。
梁启超是从民族史开始切入中国史的,并扩大了史学研究领域,梁启超认为所谓“民族意识”即是“谓对他而自觉为我”,而这个“我”亦即是“中国人”的代名词。
《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一书,则是梁启超专为说明中华民族繁衍及一体化过程而写的。他总的观点是:中华民族为一极复杂极巩固之民族;这个民族的形成曾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中华民族的将来绝不至衰落,而且有更扩大的可能性。
梁启超在1922 年清华学校讲演的《地理及年代》,谈到环境与文化发展的关系时,有极为精当、重要的论述。梁启超说:人类征服自然之力,本自有限界,且当文化愈低度时,则其力愈薄弱。故愈古代则地理规定历史之程度愈强。
且其所规定者,不徒在物的方面而兼及心的方面,往往因地理影响形成民族特别性格。而此种性格,递代遗传,旋为历史上主要之原动力。
梁启超并且特别告诫:
故治史者,于地理之背景,终不能蔑视也。
1922 年《申报》上,梁启超著《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发表,同时代人中无不惊叹梁启超的笔下雄风依旧,对19 世纪70 年代到20 世纪20 年代这50 年间的中国政治、经济和文化演变,作了十分精辟的叙述。时人论曰:或可说梁任公登高一呼妙笔生花独领**的时代已经过去,然而在思想文化领域,梁任公的“史笔”落下,却仍有惊雷之响。盖其才气学识过人,且愈发平静、老到之故也!
1922 年秋冬间,梁启超移席金陵为东南大学及法政学校讲演《先秦政治思想史》,“两月间,以余力从欧阳竟无先生学大乘法相宗之教理”,又恰逢张君劢也在,同住一处,常常研讨佛学,日子倒也过得很快。
梁启超和张君劢对佛学都不陌生,近代中国的文化界研读和推崇佛学是一种风尚,从龚自珍、魏源到康有为、谭嗣同、夏穗卿、章太炎都对佛学有相当的研究,梁启超自不例外。此时,在南京,听欧阳竟无讲佛,与张君劢一起论佛,却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宽余,梁启超感慨地说:“早该静下心来念佛了。”
梁启超信佛,有种种原因,其中受谭嗣同《仁学》的影响甚深,也为夏穗卿对佛理的精深研究所感染。诚如梁启超所言:社会既屡更丧乱,厌世思想,不期而自发生。对于此恶浊世界,生种种烦懑悲哀,欲求一安心立命之所。稍有根器者,则必逃遁而入于佛。
这是就一般而言的。但是,梁启超所有涉猎的学问领域,几无一般可言,要而言之,他总是杰出的、独特的,在极强的学问欲的驱使下,他在一个时期内有兴趣的某一门类,总是由他广博的知识、深刻的发现再加上浓重的历史感交相编织,而成为研究这一领域的无可争议的权威发言人。
梁启超关于佛教的研究著作有《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佛教之初输入》《印度佛教概论》《佛陀时代及原始佛教教理纲要》《佛教与西域》《中国印度之交通》《佛教教理在中国之发展》《翻译文学与佛典》《佛典之翻译》等。
仅仅这些书目就可以看出梁启超对佛学的研究下过一番何等的功夫!
佛学为什么能在中国确立并且发展?梁启超是从思想文化及社会动乱两个方面去找动因的:春秋战国时活跃而辉煌的思想、学术,在秦统一后焚书坑儒举步维艰;汉武帝独尊儒学罢黜百家,从此再没有争鸣;人云亦云,雕虫小技,纵横术数,充斥学界。这个时候佛学东来,再加上东汉之后社会动**、民生凋敝,企图解脱,企盼保佑之心便敞开着,成了佛学在中国广泛传播的基础。
梁启超指出:
季汉之乱,民疾已甚,喘息未定,继以五胡。百年之中,九宇鼎沸,有史以来,人类惨遇,未有过于彼时者也。一般小民,汲汲顾形,旦不保夕,呼天呼父母,一无足怙恃。闻有佛如来能救苦难,谁不愿托以自庇?其稔恶之帝王将相,处此翻云覆雨之局,亦未尝不自怵祸害。佛徒悚以果报,自易动听,故信从亦渐众……故世愈乱而逃入者愈众,此士大夫奉佛之原因也。
这是说,乱世、末世、民不聊生、万念崩溃的时代,是佛教流行的最好时机。
梁启超把中国佛学史架构在两晋和隋唐两大时期,两晋是佛学输入中国,隋唐则是佛学的各个流派形成,佛学理论盛极一时,佛学中国化完成。
梁启超向后人展示的是这样一个奇迹:一种极为强大的外来的宗教,由天性保守的中国文化所接纳、磨合,最后落地生根、传播不息,成了外来之学中国化的唯一典范。
光说一个“佛”字,里面是几多辛苦几多血泪几多人物!
梁启超总是提醒后人,不要忘记所有的开天辟地、创造文化的先祖。
中国人知道除方块字以外还有别的文字,并开始翻译外文,都始于佛经。
梁启超详尽地查阅并考证了东汉至隋唐700 年间佛典翻译的缘起、过程、特色与著名翻译家,并指出了若干不足。梁启超对于佛学的贡献,除了已经写到中国佛学史的种种外,实在离不开他撰写的关于佛典翻译的著作,他告诉我们的是中国佛典翻译史。
梁启超盛赞佛学,关乎佛学的一切方面,从史到译到流派到人物均有涉及,在这佛学研究的同样伟大的工程里,梁启超津津乐道的仍然是它不可估量的文化意义,中国太需要外来文化的冲击与补充了,而中国的地理环境却在雪山、荒漠、大海的阻隔之下,由是观之,中华民族历史上凿通者、取经者、译介者、传经者,无一不是文化意义上开创性的民族英雄。
佛典的输入及翻译,从根本上开拓了中国人的眼界,扩大了汉语词汇,增辟了想象空间,使汉语语法及文体也有所变化。
佛典使中国有了自己的宗教,佛典影响了一大批文人、学者的思想和创作。
梁启超在论及佛教文化在隋唐之后,对中国传统文学的影响时说:
此等富于文学性的经典,复经译家宗匠以极优美之国语为之诠译,社会上人人嗜读,即不信解教理者,亦靡不心醉于其词汇。故想象力不期而增进,诠写法不期而革新,其影响力乃直接表见于一般文艺。
我国自《搜神记》以下一派之小说,不能谓与《大庄严经论》一类之书无因缘。而近代一二巨制《水浒》《红楼》之流,其结体用笔,受《华严》《涅槃》之影响者实甚多。即宋明以降,杂剧、传奇、弹词等长篇歌曲,亦间接汲《佛所行赞》等书之流焉。
佛典的得来不易,得来之后又格外为中国的文化人珍惜,除开佛典本身的价值外,还有求此典籍的千难万险。梁启超在《佛教与西域》《中国印度之交通》等文中,记述了“千五年前之中国留学生”的不畏艰险、卓越高尚。跋涉大漠流沙,攀葱岭,过世界屋脊,帕米尔东边奇寒奇冷的雪山,倒下的倒下了,活着的接着走,所为何来?梁启超作了最公正、也最富感情色彩的回答:一方面在学问上力求真是之欲望,烈热炽然;一方面在宗教上悲悯众生、牺牲自己之信条奉仰坚决。故无论如何艰险,不屈不挠,常人视为莫大恐怖罣碍者,彼辈皆夷然不以介其胸。此所以能独往独来,所创者无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