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与封禅

汉武帝即位以后就不一样了,他年纪轻轻就对鬼神之事特别感兴趣。而且汉朝开国已经60 年了,要改年首、易服色、行封禅大典的呼声越来越高。当时人们提出这种呼吁,可能有这样几种心理:

一种是受阴阳五行之说的影响,认为人与天必须一致,才会达到调和从而获得幸福。

另一种心理可能认为封禅是一种肯定,是对新朝代、新盛世的承认。汉紧接在暴秦之后,代表秦政的年首和服色如果不加以更改,人们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而秦始皇登泰山却封禅不成,也使他们有兴趣看看自己的皇帝成不成。

另外还有一种心理,认为封禅肯定了时代,同时也就肯定了行封禅大典的皇帝,既然说受命而有功有德的人才够资格封禅,那么鼓动某一位皇帝行封禅大典,不就是一种歌功颂德的行为吗?表面上说天下已经有多少多少的祥瑞出现,皇帝应该封禅,以便与天相应;实际上等于说皇帝真伟大,天都已经出现这么多祥瑞与其功德相应了。所以,难怪司马相如死前留下一封劝汉武帝封禅的遗书。汉武帝看了之后,又听到左右加以强调,继而“沛然(感动的意思)改容”说:“愉乎!朕其试哉!”这样的马屁可算是拍得很到位。

司马相如是不是临死还不忘拍马屁不是我们所要叙述的重点,我们所要说的是汉武帝确实决定举行封禅大典。当然,这不是因为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后做出的决定。我们前面说过汉武帝是个“内心多欲而外饰以仁义”的人,他的做人处世往往都呈现多面性,表面一套,内心又是一套,但最终他还是会抓住他认为对自己最有利的那套。

在封禅这件事上,汉武帝面临着两种人的影响。上面说的存在那三种心理的人是一类,他们希望肯定时代、肯定自己,同时也歌颂皇帝,但大体是在阴阳家设计的理想里思考。另一类人就不同了,他们也和阴阳家有关,但满脑子不是理想,而是幻想、妄想,他们不是要肯定时代,而是要肯定未来。他们不是要歌颂皇帝,而是要引导皇帝,要皇帝透过封禅变成神仙,当然他们也要肯定自己——要获得名利。

对于汉武帝来说,后一种人的想法很符合他自己的心思,他显然认为后者对自己更有利,而且这种心思已经使他到了执迷不悟的地步,司马迁对这一点有很明显的“暗示”。元狩四年(前119 年),有个方士说有办法让汉武帝在晚上看到已经死去的宠姬王夫人。汉武帝一高兴就封他为文成将军,并且以礼相待。这个方士也竭尽所能,为汉武帝设计各种方法与神仙相通,他说皇宫里的东西都没个神仙的样子,神仙是不会来的,然后就为汉武帝画云气车。云气车有五种颜色,每天乘哪一辆都是根据五行之说加以规定的。还建了一座新的宫室,供奉天地泰一诸神(据方士的说法,泰一神是天帝中最为尊贵者)的画像,煞有介事地大祭特祭,可是弄了半天,神仙还是没有出现。这个方士在技穷之余又想出一个怪招,写了很多怪言怪语在绢帛上,把它喂牛吃下,然后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指着那头牛神秘地说:“此牛腹中有奇”,命人杀牛剖腹,果然有“奇”。有人认出这是那个方士的笔迹,汉武帝一怒之下把他杀了。

通过这件事情,汉武帝对鬼神之说应该有所觉悟了吧。其实不然,他还是对神仙之道存在着强烈的幻想。

杀了文成将军之后,汉武帝反而怀疑自己是不是杀错人了,还一度对文成将军没能完成他的求仙计划感到惋惜。

后来又有一个能言善道的方士出现了,汉武帝将文成将军的死说成是误食了有毒的东西,以此来安抚方士之心,免得他们不敢再言神仙之道。这跟之前霍去病射杀李敢,被说成是意外身亡,实在是有异曲同工之妙。汉武帝不会让任何理由阻挡他内心的欲望。

形势非常明显,在举行封禅大典这件事上,求仙派要比报天派强硬得多。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就是汉武帝自己的欲望,他是这件事情最有实力的支持者,并且一心求仙。不过,朝中主管礼仪的官员没有人知道封禅的具体步骤。当年秦始皇封禅时,也碰到了同样的问题,七十多人对封禅的礼仪议论纷纷,最后秦始皇被吵得不耐烦了,就不管那么多,仿照一般祭祀天地的礼仪,硬着头皮举行封禅大典。那么秦始皇当时的礼仪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司马迁说:

封藏皆秘之,世不得而记也。

根本没人知晓。既然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时就看谁能够舌灿莲花,说出些令皇帝觉得十分有道理的话了。

所谓求仙派和报天派,是按照封禅的目的来区分的。

求仙派认为封禅就是为了求仙,而报天派则认为封禅是对上天的一种报告,说明王朝更替,天下太平。报天派的观点是自战国末年以来,社会上普遍接受的观念,秉承这种观念的人多是接受阴阳五行之说的儒生。儒生最重礼仪,最尊崇古礼,但也因此受到了古礼的拘泥。他们最有群众基础,却不太敢有什么天马行空的想法,自然也就不敢说什么。

相反,求仙派本来就一脑子奇谈怪想,想的事情都毫无根据,说的话自然也就漫无边际,甚至可以说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反正你信就有,你不信就没有,信与不信取决于听的人。对汉武帝笃信鬼神的行为,司马迁毫不客气地予以调侃。他描写汉武帝信神君,神君是谁?

她不过是长陵(故城在今陕西咸阳一带)的一个女子,因为难产而死,据说死后变成神,在她的妯娌面前现身,于是她的妯娌就把她供奉起来,附近的居民都跑去拜她,据说很灵验。汉武帝的外祖母听说就是因为崇拜她、信她,所以才有了后来的荣华富贵。

汉武帝即位后,常常赐给神君厚礼,并将其迎奉至宫中。后来汉武帝曾一度病重,太医束手无策,倒是问了神君之后才痊愈的,从此他就更信神君了。神君对人的指示“闻其言,不见其人”,声音与普通人一样,时来时去,有时白天说话,但更多的是晚上。汉武帝郑重其事地派人把神君说的话记下来。司马迁说: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者,而天子独喜。

其事秘,世莫知也。

神君所说的话都是极为平常的、世人所共知的事情,汉武帝却把这些奉为圭臬,还将其记录成书,真是迷信到极点了!

就是因为汉武帝太相信鬼神之说了,所以尽管曾因发现有诈而杀了方士,但他一直认为方士的方术有假,或者道行不足,但神仙一定是存在的。那些方士一批接一批地出现在汉武帝面前,也一批比一批更能摸透汉武帝的心,也更知道如何在必要时见好就收,浑水摸鱼。于是,求仙派一天天得到了汉武帝的支持,而报天派却一天天失去影响力。在这种情况下,封禅大典自然由求仙派策划主持,而报天派只能在底下帮忙打杂了。这种现象的形成过程就是司马谈的一道道催命符。

有一个叫李少君的方士曾向汉武帝说明了求不死成仙的步骤,大概是这样的:

祭鳌致鬼物——丹砂化黄金——黄金制成饮食器并加以使用则可益寿——见海中蓬莱仙老——封禅——不死成仙。

我们分析一下这些步骤,益寿以前的三个步骤算是一个阶段,也就是要达成基本条件——长命。先长命然后求不死,如何不死?要见仙人,与仙人沟通,然后行封禅大典。长命才能见到仙人,这表示想见仙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花很长时间,要有耐性。那么,怎样才算长命?

还活着的人根本找不出一个分界点,所以益寿的努力与求仙可以同时进行,益寿长命只是以防万一,求仙的人认为自己可能不需要益寿就见到神仙,然后就能达到不死的目的,那就无所谓益寿了。因此,整个求不死成仙的过程中,最急于要做的就是求神仙和封禅两个步骤。

据司马迁记载,李少君在世的时候,从事的都是益寿和求神仙的事情,还没有涉及筹备封禅,可见他是把求神仙放在封禅前面的。李少君死后,“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相效,更言神事矣!”燕国大约在今天的河北、天津一带,与位于山东半岛的齐国同样濒临渤海,同样有一批好神仙的方外之士。他们知道汉武帝好此道,一个个跑去呈献求仙之策。司马迁只记了几个较特殊的人物,例如前面提到的文成将军,他们所做的事大体也以求神仙为主。但元鼎四年(前113 年),司马迁33 岁时,文帝时那位叫新垣平的方士所说的宝鼎果然在汾阴一带被挖掘出来,据说汉武帝派人相验,证明“无奸诈”。这件事在当时想必引起相当大的震动,因为这是大而重要的祥瑞,呼吁要行封禅大典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时出现了一个更聪明的人,他叫公孙卿,他说自己握有申功传给他的书简。申功是懂求仙之术的齐人。公孙卿说书上预言汉朝的圣者“在高祖之孙且曾孙也”,那就是汉武帝。又说宝鼎如果出现了,就到了与神相通、行封禅大典的时候,“汉主亦当上封(泰山),上封则能仙登天矣”。这句话等于在说汉武帝是天命所归,一定能够顺利登上泰山,举行封禅大典。

不过,他接着又说了一段关于仙山及黄帝成仙的故事。这段话的中心意思就是:

求不死成仙还有几个条件:第一,必须经常到境内的名山巡游。第二,巡游只是有机会与神仙相会而已,要成仙还得想办法与神仙相通才行。第三,黄帝学了一百多年才与神仙相通,所以必须要有耐心,还要有决心,不能理会他人的非议。

这三条等于是把求仙变成了一个无限期的“大事业”,比最初李少君所说的“海中蓬莱仙者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似乎要复杂得多。

不过,这个说法汉,武帝接受起来并没有什么难度,因为他已经求仙求了20 年还没有成功,这不是恰好验证了求仙是个复杂的事情吗?尤其公孙卿提出来的说法,又是黄帝,又是五大名山,又是一百多年,人物、地点、时间等说得头头是道,比其他说法具体得多,难怪汉武帝听了兴奋地说:

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

《史记·封禅书》记载汉武帝真正决心并下令筹备封禅大典时,是这样写的:

自得宝鼎,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

可见他是获得宝鼎后才做出决定的。好大喜功如汉武帝,怎么会在登基27 年之后,并已经痛惩匈奴14 年后才下此决心呢?

方士论调的适时改变,应该是有影响的。

公孙卿算是一位未出大纰漏而能保长命的“聪明”

方士,他出的点子汉武帝大多都会采纳。他那席话获得汉武帝的欢心之后,汉武帝就封他为郎,命他到太室山(河南境内,中岳嵩山的一部分)去“候神”,等神仙一出现就立即请汉武帝前去。汉武帝本人则依照他的说法,准备到各名山及其他黄帝去过的地方巡游。

元鼎五年(前112 年),34 岁的司马迁也在侍卫队中,随圣驾到雍城(今陕西凤翔县南)。之后继续西行,越过陇山,到崆峒山。现在的崆峒山海拔两千多米,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写道:“余尝西至空桐(崆峒)。”指的就是这一次。又说:“(黄帝)西至于空桐,登鸡头。”一般认为空桐是地名,而鸡头是山名,崆峒山又叫鸡头山。那么,鸡头山是否就是现在的崆峒山呢?有人认为不一定。

这不是我们要考察的问题。总之,汉武帝怀着求仙的心情而来。司马迁则趁这个机会,问当地老人一些有关黄帝的传闻。

从崆峒山回来,又到了长安西北方,今陕西淳化县西北的甘泉山,这是方士口中的圣地,他们说黄帝曾在此“接万灵”。汉武帝在这里建了一个祠坛,据说祭祀的时候,“祠上有光”。司马迁以太史令主管天时星历及祭祀时,曾与同僚奏请在甘泉山设立固定的祭祀地点和时间。

此后,甘泉山成了西汉时代祭祀天帝神祇最重要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