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星期五,罗雅起得比较早,今天她有好几组数据和录音要拿去实验室分析。这几天她睡得都不错,精神头也足。她一边哼着自创的小曲儿,一边溜溜达达往最近的食堂走去。

刚走到食堂门口,罗雅听到后面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循声望去,来人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男孩儿,一身最普通的牛仔裤和黄格子衬衫,穿在他身上却有别样的阳光帅气的味道。这人是高她一届的学长,也是郑教授引以为傲的得意门生之一,林鹏。

“哈喽啊老林!”

“哈喽啊罗爷!”林鹏加快几步跑过来,“怎么,我听说这几天发生了点儿事儿?”

“是有点,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还不是大事儿呢,这也就是你,换了别人,这可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喽。”

“嗨,都过去了。你刚从莲花山回来吧?走走走,我先给你接风,咱俩先去吃饭再说。”

两人边说边往食堂里走。早餐没太多花样,罗雅喜欢这个食堂的豆沙包,随便又配了点清粥、小菜,和林鹏两人随便找了个犄角旮旯坐了下来。

林鹏却不打算结束刚才的话题,他盯着罗雅打量了一下:“你不要每次瞎逞能,看看你这眼圈青的,好几天没睡好了吧?”

“没睡好是因为前几天带小崽子们出去浪了,既当爹又当妈来着。现在这些小孩是越来越不好带了,无组织无纪律,吃不了苦受不了累。也不知道以后考研还能有几个愿意考生态的。”

“别那么悲观,想想咱们这一代人小时候,也被叫‘小皇帝’‘小公主’来着。现在看看你我,还不是什么活儿都能干。人总是会成长的嘛。”

林鹏是个妥妥的乐天派。罗雅着实羡慕他这种遇到什么事都能笑呵呵面对的性格。

“对了,”林鹏吃完了盘子里的饭菜,他突然神秘兮兮地问罗雅,“罗爷,周末有空不?”

“啥子事?”

“你日语不错吧?周末我们几个哥们儿要做个市场调研,需要一个日语好的妹子装一下外宾。你要是方便的话,我们想请你帮忙。”

“装外宾?不是什么正常调研吧?黑市?”

林鹏呵呵一乐:“不愧是罗爷,明察秋毫!不过我还得跟你交个底,这个是我们几个自己组织的调研,给你的酬劳可能会很少。而且这活儿有点危险。你要是觉得不合适,我不勉强你。”

“哎,见外了不是。咱们兄弟还要什么酬劳啊。你再看看兄弟我这身手,只要不是面对持枪匪徒,咱还是不怵的。这活儿你不算我一个我可跟你急。”

“那咱就明天早上见。”

“妥。”

两人吃完了饭分道扬镳,罗雅专心做她的数据分析去了。林鹏却多留了个心眼,他给罗雅身边的几个死党发了一圈短信,把罗雅这几天的状态了解了个大概。

院里论坛那件事儿早就传开了,罗雅可以说不战而胜,以罗雅的性格,她不会过多纠结于这种事。那么按房静说的那天晚上罗雅又上网到凌晨两点半,后来发生的事才是导致她情绪不佳的主因。

社交平台就那么几个,校内论坛、微博、QQ群。林鹏想了想,打开了微博。

他赌对了。罗雅那篇转发评论加起来有五万多条的微博赫然在目。

林鹏简单看了一遍博文,认为罗雅说得非常有道理,只是这样直白地在公开平台指出别人的错误的确可能引起反弹。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听真话,能接受批评的。

接着,他看到了“仲夏之狮”那好多条评论和罗雅回怼的几条。

这人大概也是个森警,林鹏想。

要不怎么说英雄所见略同呢。

不过林鹏觉得罗雅回复的那几条还是太客气了,他琢磨了一下,也给那个ID回复了几条更“凶猛”的。

轮休是个难得的可以睡懒觉的时间,康平在自己的大**舒舒服服赖到10点,才懒洋洋地拿起手机,准备刷刷新资讯。

看了几条新闻之后,鬼使神差地,他又打开了微博。

未读消息2条。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几万条的侮辱谩骂人身攻击你视而不见,博主一个脏字没说,只是对那个明星的不当行为做出了批评,同时说了一下可能引发的不良后果,反倒成了‘戾气重’。双标不要太严重!你不想看到别人比你高明的样子,别人说不定更不想看到你那副蠢样呢。”

“森林公安的职责里有没有保护野生动植物?既然有的话,你以为把动物罚没了就没事了吗?尽力挽救这些动物的生命难道不是森林公安应该做的吗?如果真是什么危重伤病处理不了也还算情有可原,可是连最基础的临时安置都做不好说不过去了吧?干不好不如让贤,不要浪费纳税人的钱。”

ID“林雕林鸮林雕鸮”。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怎么就盯着他一个人怼呢?康平很生气,打算好好理论一下,可是好不容易写好一条,一点发送,界面显示“由于对方设置,您无法评论”。

他被拉黑了。

骂完人就拉黑,是不是玩不起?

要说这事儿还真怪不了林鹏,他是做好了跟这个“仲夏之狮”大战三百回合的准备的。怪就怪罗雅上午做完了一组数据分析想要休息一会儿,打开微博,一眼就看见林鹏那两条评论。这件事到现在为止,所有帮她说话的人都遭受了网络暴力,她不想把林鹏也卷进来,所以她把那个贱兮兮的“仲夏之狮”拉黑了,然后发短信给林鹏,感谢了一下他的好意,并且表达了把那两条评论删掉的想法。

“就留那儿,不要删。”林鹏回道,“你说的有错吗?我说的有错吗?既然我们说的没错,那就不要删。网络暴力是很可怕,但我跟你一样有面对它的勇气。”

好吧。罗雅就知道,林鹏这个人看着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其实轴得很。

他们俩想就这么算了,康平可不想。大号被拉黑是吧,他还可以再注册个小号。

就在他刚建了个小号打算“开炮”的时候,有电话打进来了,是他老妈。

“平平呀,起床了没呀?吃早饭了没呀?妈妈有两本书忘在书房了,你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帮妈妈送过来呀?”

好吧。小号开炮暂缓,康平跑到书房找他老妈要的那两本资料去了。

与此同时,罗雅也接到了一个电话:“雅雅啊,你在学校吗?昨天你们郑老师的朋友拿了些果干儿过来,我给你们做了些小点心啊,你要是方便的话来杨阿姨这儿拿,回去给同学们分一分啊。”

杨阿姨,就是罗雅的导师郑教授的妻子,是这所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主攻中国古代史。他们两口子的亲生女儿在美国读博。少了女儿承欢膝下,杨教授就时常做些好吃的分给自己和丈夫的学生们,还会邀请学生们去他们家做客。她最喜欢的学生就是罗雅和陈晓妍,简直视如己出。当然,偏爱肯定会招妒,之前李薇编派罗雅拍马屁就是拿她经常出入郑教授家当把柄的。

关于这一点,房静当时回复:“如果一个人考研成绩全校第一,如果她研二就快把毕业论文写出来了,她还需要拍马屁吗?”

罗雅看了看表,马上要中午了。她正好可以去杨阿姨那拿了东西然后去食堂吃饭。

杨阿姨做的小点心和她的笑容一样甜,满办公室都是奶香和果香。罗雅临出门的时候,她还拉着罗雅问:“雅雅啊,周末有没有空啊?阿姨又悟出来一套五代壁画的复原,你有空的话来试试呗。”

“姨,我这周答应林学长跟他们去做黑市调研啦。下周我再陪您做复原可好?”

“哎呀,林鹏这个臭小子,又跟我抢人。回头我得跟你们郑老师吹吹枕边风,卡他毕业。”杨阿姨叉腰做了一副夸张的生气状,又拉着罗雅的手嘱咐,“雅雅,阿姨知道你是个很要强的女孩子,但是这种黑市调查还是有危险的,你可要当心,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

“姨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好不容易杨阿姨舍得放人了,罗雅拎着一大盒点心跑去等电梯。杨阿姨办公室在顶层,电梯上来比较慢,她无聊地打开手机逐个查看消息提示。好不容易电梯上来了,她进去往角落一靠,刚好刷到微博。

一个最新的评论,ID“狮子很生气”:“骂完人就拉黑,心虚了吧?”

这人怎么没完没了的。

电梯持续下行,陆续有人进进出出,罗雅也没在意,她专注地回复着微博评论。

玫间怀风:“心虚毛线,烦你而已。”

狮子很生气:“拉黑我也没用,我可以注册小号。”

玫间怀风:“我可以把你小号也拉黑,你注册多少我拉黑多少。”

然后,罗雅就把他刚注册的小号拉黑了。

“What’s the f……”

狭小的电梯里突然有人爆粗口,罗雅猛地一扭头,哟,这不是那个漂亮得像偶像明星的学警吗?想不到如花似玉的美人还会爆粗口呢。

康平余光瞟到电梯里有人回头看他,他刚想抬头为自己不慎的粗鲁致歉,就看到了角落里一脸揶揄的罗雅,真是冤家路窄。

“是你……”

康平很想说:要不是你在网上乱说话,我们所长也不会背一个处分。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但是罗雅没有给他机会。

“康警官,今天怎么有空来我学校啊,上次那些犯罪嫌疑人审得怎么样啊?

“有没有继续搜查啊?有没有起获别的赃款赃物啊?有没有查到违法交易链啊?怎么着也能顺藤摸瓜查到几个盗猎团伙了吧?

“还有上次罚没的动物,是还在你们所吧?都还好吗?有几只骨折的,还有好多只当时就特别弱的,都还活着吗?什么时候能转移安置或者放归自然啊?”

本来一门心思想要在网上狠狠骂罗雅一顿的康平突然面对现实中的本尊,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一顿抢白,比上次还惨,简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并不知道自己在网上已经怼过对方两轮的罗雅同情地想: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这位一个星期以来到底在忙啥?

电梯里还有别的人,罗雅也不想太伤康平的自尊。眼看着一层就要到了,她对康平笑笑:“康警官,如果你来我学校不是来跟我说案情的,那就恕我失陪了。”

康平:“……谁说我是来找你的?”

电梯间离楼门口也就二十几步的距离,罗雅的步速很快,饶是康平刻意快走几步想拦在她前面把刚才没说出口的话说完,还是没能在走出这栋楼之前实现这个愿望。

网上怼完人就拉黑,现实中怼完人就跑是吧?

康平脾气上来了,在楼门口拉住了罗雅的胳膊。

“你等等。”他连客气的称呼都不用了。

“松手。”罗雅微微转过头,用一种关爱傻子的眼神关爱了他一下,“刚才电梯里人多,我不想太伤你面子。但是康警官,你不可能永远是个学警,别人也不可能永远容忍你这样懈怠。除非你以后不做森警,要做就拜托你摆正态度,把业务能力提高上去。否则别怪我下次还怼你们。说来,这两天我在网上也遇到一个人,十有八九是你同行,业务能力不咋地,酸话怪话倒是一大堆。啧啧,你最好不要变成那个样子,那只会让人彻底瞧不起你。”她说着,并没有像那天盛怒之下时那样狠狠甩开他的钳制,而是慢慢拧转手腕,以一种绝对优势的动作把手抽了出来,然后盯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说道:“不要嘴上说不过就想动手。真打起来,你未必讨得了便宜。万一我没轻没重把你这张漂亮的脸蛋打残了就太可惜了。”

说完,她再一次给他留了个英姿飒爽的背影,兀自溜达去食堂吃饭了。

康平再一次凌乱。他不是没见识过罗雅当初一脚撂倒贩子的动作,那叫一个快准狠,刚刚罗雅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动作,是一种实用徒手格斗技巧,应该是源自西斯特玛(1),她用这个动作告诉他,她刚刚并不是在吹牛。

康平从小就生得漂亮,人也聪明可爱,凡是见过他的,上至八十岁老奶奶,下至刚会走路的小女娃,没有不喜欢他的,大家对他说话从来都是柔声细气的,哪有女孩子会这么无情冷酷地对待他。康平免不了有很大的心理落差。

看把她给厉害的!这种偏执、刻薄的人肯定没朋友!康平决定,一定要把罗雅这种女孩——不,她都不能算个女孩,她就是个母老虎,母夜叉——列为黑名单榜首。

康平垂头丧气地往家走,路过老妈说的那家新开的宠物店,进去买了狗罐头,又跟店里的小猫玩了一会儿,心情才慢慢转好。

嗨,自己实习结束还不知道要分到哪儿呢。那个罗……是叫罗雅吧?好像是研二,应该也很快就毕业了。大不了自己明年少来学校溜达。偌大一个B市,自己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只是,他有点担心,罗雅不会盯着他们派出所不放吧?隔三岔五找个碴在网上骂他们一通这种事,她恐怕做得出来的。啊!还有,自己今天在学校遇到她还跟她拉拉扯扯这事,她那么睚眦必报,不会又要添油加醋在网上胡说吧?

想着想着,康平的头又大了。刚才那么冲动干什么?还嫌让人抓住的把柄少吗?他赶紧打开手机搜索微博,看那个“玫间怀风”有没有发什么新的吐槽他的内容。

微博上一片宁静。

生怕罗雅在微博上放大招,所以他每隔一会儿就打开手机看看。一直持续到晚上睡觉前。还好无事发生。

罗雅当然没空理康平,她回去之后又分析了几组数据,就着手准备第二天调查黑市的事了。

林鹏选罗雅来协助调查是有原因的。B市有很多文玩市场,规模都不小,金银珠宝、书画摆件等不胜枚举,也不乏象牙、犀角、玳瑁、穿山甲鳞片、盔犀鸟头骨等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制品混迹其中,可谓真假参半,黑白相间,当然,如果是真货那是被明令禁止或限制交易的。这里面,尤其以象牙和玳瑁制品最受日本人喜欢,非法买卖和小件走私屡禁不止,甚至一些手艺人为了迎合日本人的特殊爱好,会把那些野生动物制品雕刻成春宫图、**等。

这几年濒危物种管理办公室、林业、工商、海关等部门查处越来越严格,不法商家不敢明着把那些违禁商品摆出来,碰到生面孔来问也大多会说没货,倒是对外宾防范不那么厉害。

罗雅的日语口语水平不错,日常交流不费劲,但如果要装识货懂行的日本人,她还得另下功夫。词汇是很容易补充的,作为“外宾”,她也不用去特意使用黑市暗语。她要努力做到的是让自己的气质看上去像日本人。

除了前男友,这几年她也认识了别的日本朋友。罗雅努力回忆那些女孩子的言谈举止,对着镜子反复练习。语调,语气,音质,整体气质,都要做很大的改变。

“こんにちは(你好)。”

“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请多关照)。”

“逆嚎,卧香腰那葛。”

傍晚房静回寝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罗雅对着镜子点头哈腰、挤眉弄眼的样子,逗得她哈哈大笑,自己笑还不够,还发了一圈短信把陈晓妍她们几个全找了来。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给罗雅提出各种建设性、非建设性的建议和意见。

多亏了这几位的“耐心”指导,晚上睡觉前,罗雅的“声台行表”总算像那么回事了。

周六一大早,房静6点就起来了,把罗雅拉起来化妆,还把自己的豆绿色小清新裙子借给了罗雅。

“雅雅,注意安全!一定要平安回来啊!”房静模仿日本老电影里的场景挥舞着毛巾倚门相送。

罗雅不习惯地扯了扯小裙子,又回忆了一下昨晚好不容易找到的感觉,以一种非常别扭的姿态找林鹏他们会合去了。

“罗……咳,妹妹早啊!”林鹏看到罗雅的新造型,一句想要脱口而出的“罗爷”硬生生拗成了“妹妹”。

“不要叫我罗爷,今天我叫安藤雅子(Ando Masako),你们可以叫我雅子(Masako)。”

吃罢早饭,该商量的也都商量得差不多了。生态学这个专业是不方便提的,学这个的绝大多数都是生态保护和野生动物保护的坚定支持者。这几年举报野生动植物相关违法犯罪行为的主力就是这些学生,更有人在微博等公共媒体平台公开严肃批评文玩圈里炒作和消费濒危野生动物制品的现象,现在已经成了不法商贩的眼中钉。

同伴里有人把家里的商务车开出来了,一行六人上车后,林鹏一声令下,大家首先向B市最大的文玩市场进发。

这个市场位于B市南三环附近,占地五万多平方米,最早创立于上世纪90年代,除了卖各类文玩字画、珠宝玉石,也有些现代工艺品。这个市场分好几个区,有三个入口。靠近正门的前半段是一个很大的露天市集,说是露天,其实也是有个巨大的遮雨棚的,只是没有墙,几百个小贩在棚子底下摆摊,每个摊子都不大,卖的基本都是些小件,很多还是仿的。而靠近东西两个侧门的后半段却有一排排的仿古平房,飞檐斗拱,装修也都十分雅致,里面都是比较大的店家,卖的东西通常也更真、更值钱些。罗雅一行要分三组,分别从不同的入口进入。

罗雅和林鹏是A组,两人假扮成情侣,走的是正门。外面骄阳似火,一下车两人逃难一样地快速走到市场里有遮阳棚的地方,这才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个文玩市场是有所谓“鬼市”的——每周末的两天,凌晨4点市场就会开门,买卖的都是“高级货”。

在古代,要出手这些“高级货”的大部分不是盗墓贼就是落魄贵族,不想让人看清脸认出来,才选在天不亮就出货。如今盗墓贼当然少了,落魄贵族更是没有,但是鬼市被行家们保留了下来。

罗雅他们之所以没选在鬼市交易的时间进来,是因为他们的年龄、身份跟古玩行家不沾边,跟真行家一搭话准得露馅;而且鬼市交易的东西大多是古物,更可能是有许可证的,他们查也没用。反倒是白天出来的这些小贩子手里可能有各种违禁商品。

罗雅装作对什么都很感兴趣的样子,在这个玉器摊子前面转转,又在那个木器摊子前问问。操着那种半生不熟的、一听就是外国人说的中文,中间还夹杂着日语,以一种尽量压低但还是能让周围人听到的音量跟林鹏交谈着。她说的日语林鹏当然不大能听懂,只能胡乱应付一下,但是那些故意说得乱七八糟的中文林鹏可是全都能听懂的,他一边憋着笑一边放慢语速给罗雅“讲解”。

林鹏长得高大帅气,罗雅今天特意连胳膊、腿都上了很厚的粉底,愣是把小麦色的皮肤捯饬得白了好几度,穿上清雅的连衣裙,加上房静给她化的淡妆,配上同学们七拼八凑来的凉帽、彩色墨镜、耳夹、项链、小手表,整个变了个人,再加上她的眼睛本就又大又圆,睫毛卷曲,现在是一个高挑的日本“淑女”。两人走在一起十分引人注目。

不一会儿,很多小贩就注意到了这一对儿“异国恋人”,纷纷向他们兜售起自己的货物。在他们看来,罗雅这个日本小姑娘已经被琳琅满目的中国工艺品迷住,并且挑花了眼,而林鹏是一个想要极力讨好自己女朋友的中国学生,实际对文玩一无所知。这样的客人“宰”起来是最容易的。

“小伙子,来看看这个,上好的翡翠,多称你女朋友啊。”

“日本朋友,来看看这个,红宝石的胸针,你戴,大大的漂亮!”

“不会日语你能不能别出来丢人了?”一个坐在角落的摊主大笑着说。接着他也开始用流利的日语夹杂着中文向罗雅和林鹏二人兜售起面前的货物来:“小姐你看,这是清朝的古董,这个是明朝的。还有这些,是现在做的。这个翡翠,老坑玻璃种,水头足,翠色也不错。小姐是哪里人啊?”

被嘲笑的那个小贩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回一句:“行行行,你日语好,回头来了印度人,有你求我的时候。”

罗雅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商贩日语居然这么好。要不是她做足了准备,现在可能还真的会措手不及。

“啊,我是横滨人,先生的日语说得真好呀!比我的中文好多了。”罗雅用日语回答道,接过贩子递过来的翡翠小挂坠把玩。

“真是漂亮呀!”她说着把小挂坠在自己脖子上比量,让林鹏看,“你看怎么样?”

林鹏装模作样地端详了一会儿,说:“坠子是好看,但是你戴是不是太显老了?”

“我可以买给妈妈嘛。”

“可是妈妈不喜欢翡翠呀,她喜欢象牙和珊瑚,上次我给妈妈买了一枚珊瑚胸针,妈妈特别喜欢。”

“你说得对。老板,有象牙的坠子吗?”

很多异国情侣之间交谈都是双语掺杂的,老板听着罗雅一会儿说日语一会儿说蹩脚中文倒是见怪不怪,反倒赞赏她愿意努力说男方的母语,以后肯定是个好媳妇。然后他也配合着用中文回答道:“小妹妹,我这不卖象牙,没有。你看,都是翡翠、琥珀和玛瑙。要是不喜欢翡翠,可以看看琥珀。颜色鲜亮,喏,还有蜜蜡。”

罗雅也吃不准是不是自己哪儿露馅儿了被小贩看出来了,或者小贩的防备心比较高,抑或是他真的没有违禁品。

这些商贩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如果不是生意需要,他们也不会专门去学外语。

通常一个人精通某种外语,肯定是跟那个国家的游客交易最多。而不同国度游客的偏好是不同的。比如刚才那个印度语很好的商贩,摊子上摆放的大多是景泰蓝装饰品、水晶宝石等,还有些丝绸绣品。而很多日本游客则对象牙、玳瑁做成的小件感兴趣。

林鹏他们一直觉得日语好的商贩就算现在没卖象牙,以前多数也卖过,或者打算以后卖。这次之所以找日语好的罗雅来帮忙,也是这个原因。

“蜜蜡是很漂亮,但我妈妈还是更喜欢珊瑚和象牙啊。”罗雅装作很失望的样子,把那个翡翠坠子放回了摊位。

摊主看她似乎真的不打算买,也不勉强,只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罗雅装作低头看别的商品,摊主跟林鹏使了个眼色。

林鹏看了罗雅一眼,见她“没有注意到这边”,便把耳朵凑过去。

“哥们儿,这个话啊我没好意思跟你女朋友说,象牙这东西,我不卖,我劝你们也别买。”

“为什么?”林鹏一副懵懂的法盲脸做得很到位。

“犯法啊,还缺德!”商贩压低声音说,“以前我年轻,不知道怎么回子事儿,跟着我师父卖过,这不,还专门学的日语。以前就图这东西来钱快,也没往深里想。前几年我师父让人抓了,我才知道,要弄这东西,好多是在大象活着的时候就把人家脸给锯下来。哎呀,你想想那血淋淋的,多疼!我听说,为了弄这东西,非洲那边的大象快给打完了。你说缺德不缺德!我那时候一做梦就梦到缺了半个脑袋的大象追着我要踩死我。我哭啊。后来我跑到动物园,对着大象抽了自己十个大耳刮子,发誓再也不卖象牙了,不光我不卖,这几个哥们儿,我都劝住了不让卖。这几年我全家吃斋念佛,噩梦才算消停了。”他说完又指指自己的摊子,“你看看,好东西多得是,咱干吗非赚那个不义之财呀?我看你女朋友好像真喜欢那东西,哥哥跟你说,还是劝着点儿吧。实在不行,你往后面走三道儿,看见那几个蓝布摊子了吗?那边有卖猛犸牙的,跟这个看着基本一样,可能稍微有点发灰,但是不明显。关键是那都是早就死了几千年几万年的,不用杀大象。”

林鹏点点头。他能感觉到面前这个商贩说的应该不是假话。

有意思,本来他还以为这人跟他咬耳朵是背地里有什么猫腻,谁承想这大哥居然也算是“自己人”。碍于今天的任务,他也不方便再较真——目前猛犸象牙的主要产地是西伯利亚的雅库特,获取猛犸象牙很多时候也要破坏冻土层上面脆弱的植被和水系,尽管比起屠杀现生象确实不那么血腥,但其实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也不小,只是因为猛犸象早就灭绝了,野生动物保护法管不到而已。

林鹏拍拍这个良心店家的肩膀,示意自己知道了,会努力劝说“女朋友”。见罗雅还在那儿东挑西拣,便凑过去虚揽住她的肩,问:“挑得怎么样?有没有中意的?”

刚才商贩知道“安藤雅子”能听懂中文,把声音压得极低,是以罗雅并没有听清他们说了什么。但是看林鹏的表情,罗雅就知道这里没有东西可以“挖”。所以她也只能略作失望地摇摇头。

附近几个商贩见二人离开,也没说什么。等他们都走到隔壁通道了,旁边一个人推了推刚刚招呼过罗雅的那个商贩:“猴儿哥,我看你真要成佛了。这眼瞅着到手的生意你都不做,你就算自己没货,帮别人带带货也能分点提成啊。你看你日语不都白学了。”

那商贩虽然被叫猴儿哥,但其实不姓侯,而是姓孙,因为属猴,人又精瘦,人中比较长,面相上有那么点儿雷公嘴的意思,所以从小几个哥们儿就戏称他“孙悟空”。慢慢地,有叫他“猴儿哥”的,有叫“大圣”的,有叫“大师兄”的,以至于后来很多人误以为他姓侯,也跟着乱叫一气。他在这些小事上也不计较,可唯有一样:“不做,我发过誓不做就是不做。我跟你们说,你们要是谁做这个让我发现了,咱们兄弟情分也就到这了。”

旁边几个商贩连忙赌咒发誓自己肯定也不卖象牙。

猴儿哥看向罗雅他们离开的方向,那个日本小姑娘貌似铁了心要买象牙。他除了劝劝人家男朋友,别无他法。除了跟前的几个哥们儿,别人不可能都听他的。他深深叹了口气。

“老板,这个翡翠的坠儿怎么卖啊?”

“哦,这个三千,这个小的两千六。”

很快,有别的顾客光临,几个人各自招呼起来,这个角落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

“刚刚那人让我劝劝你不要买象牙。你怎么看?”离开刚才那个摊位,估摸着商贩们不会再注意到自己了,林鹏收回虚搂罗雅的手。为了安全起见,两人小声用英语交谈。

“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出我是假冒的,所以故意那么说。要不,再拜托别的学长去试一下?”

“好,那就再试试。如果他真的洗心革面不再卖象牙了,我倒觉得可以跟他好好聊聊。咱们再调查,终究不如人家圈内人了解得多,你说是吧?”

“你是说想把他发展成线人?”

“没错。”

罗雅沉思一下,不得不承认林鹏这个大胆的想法很有可行性。

林鹏掏出手机跟B组和C组联系了一下,说明了一下情况,他们俩则继续一条过道一条过道地逛过去。

其间也看到几个离远了看着像牙雕的东西,但是仔细检查就会发现,有的是牛骨拼接的,或者干脆就是骨粉压制的,有些干脆是塑料的,连勒兹纹理线,也就是俗称的牙纹都没有。

虽然面儿上的都是假货,罗雅和林鹏也没有轻易放过。因为有些时候这些假东西其实等于一种招牌,面上放的假东西,库房里可能就有真东西。

“安藤雅子”维持着对别的东西嫌东嫌西一定要买到象牙的状态,林鹏则跟每一个商贩仔细套话,但始终一无所获。

没过一会儿,另外两组各自发了反馈回来,表示那个商贩可信,确实是良心商贩。C组还要来了那个商贩的名片。

罗雅掏出手机给C组学长发了条短信。

见林鹏不解,罗雅嘿嘿一笑:“安藤雅子以及她那个一定要买象牙和珊瑚的妈妈是虚构出来的,我妈喜欢翡翠可是真的。她要过生日啦,我看刚才那个挂坠真的不错,刚托徐学长帮我买了,回去把钱还给他。”

“你真是个孝顺孩子。”林鹏随口夸道。

两人说笑着继续查探,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大棚的中央区,猴儿哥说的那几个卖猛犸象牙的摊子就在这区域里。

此时已经临近中午,大家分区查探,又要交叉确认,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林鹏决定大家先各自去吃午饭,下午继续查。刚好大棚区附近就有一家M记快餐店,罗雅和林鹏就选中了这里。到了饭点儿,里面人满为患,两人一时找不到座位,只能端着盘子靠边等着。

突然,身后的交谈声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孙猴儿这傻×,当初不给我介绍短毛(2)门路,他以为这样就拦得住爷爷我?现在还不是被我找到了吗?”

“就是,这孙子忒能装了,干这行的谁比谁干净多少啊?就他会假清高。”

“嗨,还不是头两年他师父那事儿给他吓了。这年头儿,卖长毛(3)能挣几个钱啊?还得是短毛。这回哥哥我是非料(4)也来着,亚料(5)也来着。用不了几年,咱就能在三环以里再攒套房子。你跟着哥哥我,少不了你的好处。往后机灵点,知道吗?”

那两个人是正在用餐的,罗雅和林鹏背对着他们,这个时候如果回头会非常突兀,搞不好还会打草惊蛇,万一被贩子记住了他们的脸,以后再想在这个市场调查会难上加难。

罗雅在餐厅里扫视一圈,然后灵机一动,拿出一面小小的化妆镜照了照,然后对捧着餐盘的林鹏“撒娇”:“我要去一下卫生间。”

林鹏会意一笑,说:“好,我在这里等位置。”

罗雅快步向卫生间走去。用餐高峰期,卫生间人也很多,尤其女卫生间门口排着长队。罗雅排在队尾,刚好侧对着用餐区。视线穿过人群,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两个人。而餐厅里人来人往,那两个人却不会注意到她。

此时正对她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已经找到门路,打算买卖现生象牙的人。听他们刚才的对话,这人以前很可能是卖猛犸象牙的。他坐着,看不出准确身高,应该一米七左右,穿着一件深绿色T恤。人倒不是很胖,但因为脖子非常短,头又格外大,看着就像肩膀上直接架着个球一样,显得很粗壮。他皮肤不是很好,生着痤疮,有些红红的痘痘上还有脓包,大概是因为热,上面泛着一层不知道是油还是汗的**,看着有点恶心。

卫生间排队的人群在往前缓慢移动,很快罗雅就必须走到被隔断遮挡的地方。但她已经记住了那两个人的特征,见林鹏正在看她,便朝林鹏微微颔首,然后跟着队伍走到了隔断后面。她掏出手机,把新发现告诉了其他两组学长。很快,收到了徐学长的回复,他已经到M记外面等候了。

等罗雅出来时,发现林鹏已经找到了座位,只是他坐的位置正对落地窗,还是背对那两个人的。

罗雅走过去坐下,正好看见窗外的徐学长正背靠着M记的墙打电话。她朝林鹏眨眨眼,然后便只是抱怨卫生间人多。还有外面天气热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林鹏也不说别的,两个人中文、英语、日语掺杂地讨论起游玩计划来。

没过一会儿,那两个人就起身出门了。林鹏给老徐发了条短信,老徐不紧不慢地跟在了那两人身后。罗雅和林鹏大致确认他们走到了大棚中区,直到老徐的身影也被人群完全遮挡,C组的另外一位学长的身影出现在那一条过道的拐角,二人这才吃完了午饭,优雅从容地收拾了餐盘出门。

根据C组的最终确认,那两个人的确就是大棚中央区附近卖猛犸象牙的,两人是一个摊位的,穿绿T恤那人是老板,另一个人在给他打工。

罗雅和林鹏绕了小半圈到吃午饭前的那个摊位附近,慢慢向目标靠近。

在离那个绿衣男子还有三个摊位时,罗雅被面前摊子上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姑娘喜欢这个吗?”这个摊子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性,摊位上主要是些木雕、根雕,仅在靠前的一排放了些手串,还有几个灰色半透明的小雕件。有几个手串上的黄色珠子,上面带着面积不大的红色圆斑。她见罗雅的目光一直盯着手串看,便随手拿起来一个递到罗雅手中:“姑娘识货,都说一红二黑三白,这红的可是好东西,不多要,4000元你拿走。这个帅哥是你男朋友吧?”她又转对林鹏说:“帅哥,看你女朋友这么喜欢这个手串,还不买一个送她?”

刚刚老板说的“一红二黑三白”都是有说法的:红,指鹤顶红,并不是武侠小说里的那种剧毒,而是盔犀鸟的头骨;黑,指的是犀牛角;白,指的就是象牙。这几种野生动物都是濒危物种,也是国家二级以上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她卖的手串里就有一红、二黑。当然,这些也就是个贵,跟好看是一点边都不沾的,主要是逢迎一些人“只买贵的,不选对的”的消费心理。除此之外,那几个大小几乎一样的灰色半透明雕件,用的是穿山甲的鳞片,还有那几个木雕、根雕中,有几个显然用的是崖柏和紫檀,这些都是国家二级以上保护植物。林鹏的专业研究方向也是行为生态,对植物鉴定不那么精通,要想更明确剩下几件是不是也属于涉保植物制品,得问B组那两位研究植物的。

林鹏掏出口袋里早就准备好的手帕给罗雅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一个暗号。C组老徐打从罗、林二人走过来就一直在旁边转来转去,时时关注着。看到这个暗号,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罗雅的电话。

罗雅接起电话说了几句日语,又一点点提高音量,装作听不太清的样子。

大棚区确实嘈杂,罗雅走到过道尽头去“接电话”,留林鹏一个人跟摊主聊天。

讲电话是假,开相机偷拍才是真。林鹏有个跟罗雅用的同系列的卡片机,自动变焦快速,电池续航能力强,存储卡空间也大,唯一的缺点是比较显眼,夏天男生是不方便直接用的,只能装在特制的女包里,由罗雅使用。本来他们也想过搞一套专业的暗访设备,后来发现这类设备的成像都很模糊,基本没办法做举报用的证据。

罗雅今天背的小皮包经过特殊改装,包上有一圈装饰性的小洞,都包了金属边,看着很时尚。其中一个是主拍洞口。一个自制的小型潜望镜很好地解决了相机镜头可能反光被人发现的问题。小相机被两个特质的夹子牢牢固定在包底。最佳拍摄距离、角度是早就研究好了的。罗雅装作找化妆品补妆来掩盖自己设置相机的动作,然后真的拿出粉饼假模假式地扑了两下粉,才迅速走回了那个摊位前。

这时候B组的张学长已经过来会合了,装作跟他们俩不认识的样子,自顾自挑选摊子上的东西,一边还赞不绝口:“这个雕工真不错。这个料好。老板,这个不便宜吧?”把那个女摊主哄得眉开眼笑。她捧着一尊弥勒佛雕像说:“今天我净碰上识货的了。你看这个,这个是花梨木的。还有这个笔筒,小叶紫檀!还有这个,这可是红豆杉的,你看电视上都说红豆杉能抗癌,现在得癌症的多,你买一个放在家里,全家都不得病。”

B组老张以前也做过很多次这类调查,早就驾轻就熟。他跟摊主说着那些木雕的好处,一面勾着摊主自己把那些违禁品的材料说出来。对方说黑话,他也跟着说黑话,要是不认识的怕会以为他也是在这市场混了七八年的捡漏儿行家。

罗雅见拍得应该差不多了,顺手拿起一串儿犀牛角的手串搭在自己手上问林鹏:“我选择障碍了,你看这个和刚才那个蜜蜡的哪个更称我?”罗雅今天穿的是一条浅豆绿的小裙子,这个黑不拉几的手串一点都不相称,当然搭配黄色会更好一点,这也只是相对而言,要说最相称的,还是象牙白。这也是陈晓妍和房静左挑右选给她选了这条裙子的原因。

林鹏当然说:“嗯,我觉得还是刚才那条蜜蜡的好看,要不咱们再去讲讲价。”

摊主见煮熟的鸭子要飞,不乐意了:“姑娘你要喜欢黄的,我这个鹤顶红的也有黄,也不差,不用非得买琥珀蜜蜡。你再试试这个。”她说着拿起一条鹤顶红的让罗雅试。

罗雅用日语跟林鹏说:“怎么办?我觉得戴上这个看起来像个傻瓜,这两个我都不喜欢,我还是喜欢刚才那个蜜蜡。”

林鹏其实听不懂她在说啥,但是根据她的表情和语境猜到了大概,配合着说:“其实那个蜜蜡也不是很称你,我还是觉得你戴象牙的最好看。”他说着看向旁边的几个比较集中的猛犸象牙摊位,把罗雅手上那两串丑不拉几的手串放回摊位上,礼貌但是略带遗憾地冲那个女摊主点了个头就拉着罗雅走了。

女摊主喊了几声,见唤不回两人,悻悻地嘀咕:“不买还浪费我那么多时间。日本鬼子真不是东西!”

等她再回头,发现刚才一直跟她聊得热火朝天的那个小伙子也走了。

“又没开张。”她一脸怨色地继续向走过路过的人们兜售。

罗雅和林鹏来到猛犸象牙摊子前,还没等开口,那个绿T恤男子先说话了:“我刚才见过你们。”

罗雅以为他发现他们跟踪过他,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林鹏的神经也紧绷起来,但又不能凭这一句话就判断己方暴露。两人正强作镇定,就听那人接了一句:“真有缘,刚才咱们在一个餐厅吃过饭,我们就坐你们俩后面来着。小姑娘,你是日本人吧?”

后面这句听着像套近乎,但也不能因此就放松。这句话也可以暗示双方都能听到对方的谈话,或者暗示双方都知道对方能听到自己谈话。

罗雅赶紧说:“啊!那我们真的太有缘了。早知道刚才应该跟您认识一下,这样您是不是还可以给我们算便宜些?”

那贩子倒笑起来:“你这么漂亮,那肯定是要给你算便宜些。来看看吧,要我说,还是象牙适合你。”

那贩子跟同伴对视一眼,压低声音说:“有倒是有,但是不能摆出来。你们要是诚心买,可以跟我们去库房看看。”

罗雅跟林鹏也相视一笑,知道今天有鱼上钩了,连忙答应。

贩子让同伴看着摊子,自己起身带罗雅他们去了文玩市场外的一间居民楼。

一路上双方进一步攀谈起来。罗雅尽量靠外走着,因为贩子身上传来的仿佛好几天没洗澡的汗臭味,饶是一个生态学专业跑惯了野外的女汉子都顶不住。其实林鹏也顶不住了,但他要负责跟贩子攀谈套话,没法躲,只好一路咬牙切齿暗自苦笑着撑下去。

贩子姓赵,早些年开过饭馆,后来嫌赚钱不够快,又跟人倒腾起了文玩,已经干了快五年。之前他一直想弄一红二黑三白,可是苦于刚入行没有门路,又被老卖家排挤,只能卖卖刚被炒起来的猛犸象牙。后来上面来查了一波,几个老卖家落网,其中就包括孙猴儿的师父。供货商那边一看销路受影响,主动联系了新的下家,他这才有机会沾手“尖儿货”。旁边这个一室一厅是他租下来的,虽说主要当库房用,但也能住人。

随着他打开房门,一股更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大概是混合了汗臭、脚臭以及几天没倒的垃圾腐败的味道。

看到罗雅明显皱起来的鼻子,赵姓贩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哎呀二位见谅,我们这儿平常两个老爷们儿住,卫生方面没太注意。”

罗雅矜持地摆摆手,林鹏又把手帕掏出来让她捂鼻子用,二人才跟着贩子走了进去。

原本用作客厅的空间里摆着好几个架子,上面是大大小小的盒子,有纸板的,有木头的。

贩子打开一个扁木盒,里面有四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有一只象牙镯子。

罗雅摘下彩色墨镜,把手镯拿到眼前细看。勒兹纹夹角是钝角,现生象牙无误,而且应该不是旧件改新,用的就是新料。如果是旧件、坏件改新,那一般会穿成珠子做成手串。

罗雅立刻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请贩子再多拿出一些来挑挑看。贩子也觉得大生意上门,得意地又拿出好几个盒子,一一打开给罗雅看。

厚实的手镯、珠子大而饱满的手串、雕工繁复的项链,罗雅摸着这些东西,尽量不去想大象死前遭受的折磨,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替它们报仇。

贩子则在一边说得口沫横飞,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他也两天没开张了,今天这单做成了够他吃一个月的。正想得美,大门被敲响了。

“物业,今天检修煤气管道,你没看到门口贴了通知吗?”

这是个老旧小区,门口的通知经常是旧的没清就贴新的,加上些零零碎碎的小广告,整个单元门上乱极了。老头儿老太太们闲工夫多还能特意看看有没有新通知,年轻人多半不会注意这个。赵姓贩子也没怀疑,过去开了门。

开完他就后悔了。

门外的是森警和市场监督管理局的。

赵姓贩子、林鹏和罗雅都被命令靠墙蹲下。

这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抄家。赵姓贩子货架上的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价值超过两百万元,等待他的应该是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罗雅和林鹏声称只是来看货,还没有付款,所以不构成犯罪。森警严厉地批评了他们俩,并且说口说无凭,还是得去公安局接受调查。那贩子这时候倒挺厚道,还替他们打包票说真的没达成交易,被森警一瞪闭嘴了。

直到贩子被押走,罗雅探头看看,确认他绝对听不见屋里的声音了,才从包里拿出偷拍了半天的相机给森警看,顺便把之前卖盔犀鸟头骨的那个女贩子也举报了。

森警和市场监管的工作人员也立刻笑嘻嘻地变了脸,跟二人握手道:“刚才那位徐同学把事情跟我们说了,感谢你们支持我们工作。真是辛苦你们啦。以后我们还可以多保持合作。不过还是得辛苦你们跟我们走一趟,演戏得演全套嘛。”

算上最大的两个贩子,罗雅一行成功举报了五个涉嫌非法买卖濒危野生动植物制品的犯罪嫌疑人,这一天算是没白来。但是也因为到森林公安处配合调查颇费了一番工夫,原计划暗访两个文玩市场,最后只完成了半个。

“今天大家都累坏了,咱们先到这儿,下周要是大家都有空我们再继续。”林鹏带大伙儿去狠撮了一顿火锅,一群人才打道回府。

罗雅回到宿舍楼就冲进了浴室,光卸妆就花了二十分钟。看着脸上还残留的不知道是眼线还是睫毛膏的黑色痕迹,罗雅长叹一口气,真不知道那些每天化妆的妹子都是怎么熬的。再想想那些长期卧底的警察,罗雅心中更是对他们钦佩万分。她只不过装了一天“别人”,就已经心累得想死了。

不过,如果能为那些冤死的动物讨回一点点公道,受什么罪她都心甘情愿,总比像十七年前那样,眼睁睁看着盗猎分子在面前逞凶强得多。那时她太过弱小,除了哭喊,什么都做不了。当时的恐惧、不忍、不甘通通变成仇恨的种子,深埋进她心里,长出带刺的荆棘。

(1).西斯特玛:一种俄式格斗术。

(2).短毛:短毛牙,不法商贩间的黑话,指代现生象牙。

(3).长毛:长毛牙,同样是黑话,指猛犸象牙。

(4).非料:指非洲象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