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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雅把本科生带回学校,到院里交了活动报告,确定人一个不少地回来,这才回了自己寝室。大热天的在山上窜了三天,这一身汗味儿加上泥土的芬芳分外销魂。不过作为生态专业的学生,她早就习惯了。

把各样装备分门别类拾掇干净收纳好,吃了房静给她打回来的饭,洗了个澡,又把脏衣服统统扔进公用洗衣机。罗雅终于可以消消停停地上床躺下,长吁一口气。

带别人上山可比自己上山累多了,要照顾这个、照顾那个,还得时刻提醒大家遵守纪律,还要给本科生答疑。小崽子们第一天新鲜,第二天腻味,第三天都累成了狗,哪怕她耳提面命即使不渴也要每隔十分钟喝一点水,还是有人不信邪结果中暑晕倒。由于中暑的小女孩坚决不让男生碰她,最后还是罗雅背着她走了四五公里山路回了补给站。然后罗雅自己也累成了狗。

唯一的好处是,只要一进山,什么噩梦都离她远远的,比起能睡个好觉,苦点、累点、脏点都不算什么。

才晚上8点。本来以为自己能躺倒就睡的,但是长期以来形成的生物钟让她虽然十分疲劳却睡意全无。

这样干躺着只会胡思乱想,罗雅又打开了手机微博。

未读信息:转发30000+,评论20000+,私信20000+。

这些人是闲得慌吗?

她耐着性子开始翻阅。私信,基本都是骂她的,依然不堪入目,略过;转发,一样,只不过内容上趋于整齐划一,都是诸如“只要心是好的,就是一件功德”之类。罗雅想了想,点开了那位男明星的微博,果然,这话就是他说的。罗雅摇头苦笑,这真是最坏的情况。

再看评论,由于微博是优先显示最新评论内容,所以在一片同样的“我放生是我积德……”里面,她一眼就看到了ID为“仲夏之狮”发的那几条格式不同又贱兮兮的评论——“看见大家都在骂你我就放心了。奉劝你一句,做人戾气不要这么大,不要一副众人皆醉你独醒的样子,你以为就你最高明吗?”“森林公安本来就可以没收动物并对违法人员做出处罚……”

结合上下文语境分析,罗雅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仲夏之狮”十有八九也是个森林公安。那些情愿尸位素餐的人她不想再理会,但是这个森林公安,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好好“沟通”一下。

“看到别人骂我你放心什么?你觉得我被骂了之后就会偃旗息鼓,从此再不敢讲科学了吗?骂我的人多他们就一定是对的吗?布鲁诺被烧死的时候,周围一定也有很多人拍手称快,然而几百年后他们还是得给布鲁诺修建雕像。如果你连分辨是非对错的能力都没有的话,大可不必在这大放厥词了吧。”

“森林公安依法罚没动物是对的。但是既然罚没之后的动物要在森林公安处暂存,你们能不能也上点心,起码在移交相关部门或放归野外之前让动物平安活着。我们都不是神,做不到绝对完美,那难道就不向着尽量好的方向努力吗?当然,目前我国没有专门的野生动物救助或收容中心,希望以后能有吧。”

“目前我国的一线森警不管是就职前还是就职后,的确没有硬性规定必须要会基础物种识别。但既然森警的职责里有打击破坏森林及野生动植物资源的违法犯罪活动这一项,自己就应该主动学习。不然就会像我遇到的那两位森警一样,执法不严,违法不究,乱执法。如果所有森警都这样,生态文明建设还有什么希望?”

以上就是康平看到的,罗雅没理别人,专拣着他一个人狂怼了三条,每一条都叫他哑口无言。本来还以为自己扳回一城,却似乎还是毫无起色。康平愤愤地关上了手机。剩下的饭菜他泄愤似的扒拉进嘴里,气闷地洗干净餐具,一时竟然不想回宿舍休息。

他跑到院子里,二娃在啃一个玉米棒子,看到他来,赶紧起来拼命摇尾巴示好。康平想了想,又跑回厨房,从冰箱里翻出一小块排骨,拿热水把上面的油盐涮掉,顺便算是给这块肉加加温,又把小骨头剔出去,剩下一块纯肉,拿出去给二娃吃了。

“二娃老弟,你说哥的命咋这么苦啊。实习第一天就遇上个母老虎,差点因为她背了个记过。到了网上她还不放过我,那么多人骂她她不理,专拣我一个人怼,可悲的是哥哥我还骂不过她。你说咋办哟!”

二娃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舔自己的嘴巴,又舔舔康平的脸,瞪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跟他相顾无言。它当然不可能给出任何答案,但是二娃纯良的小表情很好地安慰了康平被二次摧残的心灵。康平揉揉它的脸颊,又挠挠它的耳根,直伺候得它翻倒在地露出肚皮求虎摸,让他过足了手瘾。

多么善解人意的二娃,跟它一比,有些人怎么那么讨厌!

“晚安二娃,哥回去睡觉了,等哥周五轮休回家,给你买狗罐头吃。你一定没吃过狗罐头。可好吃了!”康平当然也没吃过狗罐头,但是他看广告里那些狗子都吃得一脸陶醉,想来二娃一定也会觉得好吃的。

暂时把恼人的人事物抛诸脑后,被二娃治愈的康平起驾回宫了。

周四下班,康平跟所里打了声招呼开车回家。小小的派出所里,他是两个有私家车人士之一,另一个是指导员,有一辆开了七年差不多快报废的五菱,常被他用来接送熊孩子们。

康平开的是一辆福特“猛禽”。这种很酷的越野皮卡从他第一天来所里实习的时候就引起了全所乃至附近村民的轰动。康平并不高大的身躯加上文静秀气的小脸,坐在大越野的驾驶位上有一种特别的反差萌,甚至有点喜感。身高直逼一米九的指导员看看福特,再看看自己的五菱,嚷嚷着让他开两圈体验一把开豪车是什么感觉。康平当然不会拒绝这种要求,他只是想,这算什么豪车,他爸那辆劳斯莱斯能顶它十辆。看着指导员像个孩子一样一边开着越野车转圈一边哈哈大笑,康平觉得他跟这车挺配的,然后他看见所里除了老所长之外都上了他的“猛禽”,连后面的敞篷货舱都跳进去了人。指导员等人都上满了,继续像个孩子一样开车拉着他们转圈圈,而老所长仍然像个慈爱的父亲看着孩子们胡闹,露出有点无奈又有点骄傲的微笑。连院子里的二娃都兴奋地一边跳一边狂摇尾巴……

回家这一路,康平都在想着这几天在所里的点点滴滴。要是实习结束之后自己能分在这个所里就好了呀。他由衷地这么希望。

石门山区在B市最西边,康平家在北二环,最短车程43公里。周四晚上有点堵车。康平开了两个半小时才回到家。不知道老妈等饿了没有。

天色暗沉沉的,似乎要下雨,头顶有很大一块乌云压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厚重,直到最后一点蓝天的影子也被乌云彻底遮住,康平的心情也跟着低落下来。

这一片算是B市比较上档次的小区。临着古建和公园,即使在闹市中心也是风景绝佳。旁边还有B市最好的大学之一以及附属幼儿园、小学一直到高中。康平的妈妈就在那所大学当教授,他自己也是从幼儿园开始就在这些附属学校就读,成绩中上,如果不是临到高考时一时冲动,今天他也不会跑到穷乡僻壤的派出所吃苦受罪了。

直到今天,他还是能想起那天的场景。

康元甫,他的父亲,在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强烈希望他能报工商管理或者金融专业,毕业以后好来接手家里的公司。然而在那之前差不多两年时间,从康平高一开始,康元甫就因为公司的各种国际业务满世界乱飞,一年到头不着家。

“我生日的时候,你不在家;妈妈生日的时候,你也不在家。我生病了,妈妈给你打电话希望你安慰我一下,你都不肯,你忙着开你的那些破会!妈妈胃出血住院,只有小姑姑请的护工照顾她。就连爷爷去世你都没回来!你眼里就只有钱,根本就没有我们!我才不要你的破公司!你就是个奸商!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家庭责任!什么叫社会责任!”那天康元甫难得回来一次,说是带他出去吃西餐。吃着吃着又以为他好为由,明为规劝实为命令地让他在那两个志愿里二选一。康平实在受不了,终于爆发。

“不要我的公司,你想干什么?你能干什么?”康元甫用餐巾擦擦嘴,儿子的哭闹对他来说是根本不用放在心上的小事,“家庭责任?我不在外面赚钱,你能住一流的小区,吃高档西餐,穿名牌衣服,从小到大都上名校吗?你从小就一堆乱七八糟的爱好,又要学钢琴,又要跳芭蕾。我都依着你,给你报最好的学习班。这些钱是大风刮来的吗?凭你妈妈那点工资,她供得起你吗?社会责任?”他扭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夏日炎炎的马路上,一名交警正汗流浃背地疏导交通,连反光背心都湿透了,“交警有社会责任心,但是人家的工作你干得了吗?你吃得了这份苦、受得了这份罪?”

康元甫的神情中已经带了一丝轻蔑。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从小娇生惯养,因为怕被晒黑连户外运动都很少参加,以至于到高中了,别的男孩子身高飞长,他还只有一米六多。他喜欢的是器乐、舞蹈。康元甫觉得儿子以后很有可能想要当个音乐人。

“我……我……”康平也抬眼看了看外面那位交警。他很黑,脸上豆大的汗珠,蒸腾的汽车尾气使得他的身影都开始飘忽扭曲,以至于康平一时难以分辨他到底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

做课间操都要补涂防晒霜的康平沉默了。

但是他一转脸,就看到老爸脸上那种狂霸酷炫跩的霸道总裁标配表情,青春期少年的逆反心理可以战胜一切:“谁说我吃不了苦?我最喜欢警察!我就要当警察!我还要当好警察!到时候要是被我发现你犯法,我会大义灭亲的!你等着吧!”

康元甫:“……”

康平嘴上虽这么说,但是屁大个孩子临时起意说要当警察,又哪里知道警察也分很多种。报志愿的时候,他捡着带“警”字的学校填,根本没细看自己选的是刑警抑或是武警还是别的什么警。然而警察院校不只看文化课成绩,还要考体能,他选的那些专业还都是对体能有要求的。康平这小身板跳芭蕾还行,跑三千米能累哭,最后以文化课第一、体能测试倒数第一的成绩,被N市森林警察学院录取了。彼时,这所警察学院还叫“N市森林公安高等专科学校”。是的,康平一个B市一流高中年级前六十的成绩,考了个大专。别说老师,连校长都震惊了。他妈妈宁教授更是好长时间没脸见人,不停埋怨老公不应该刺激孩子。

康元甫当时还安慰妻子:“别急别急,你看咱儿子像是能坚持下来的人吗?用不了半个学期他就会哭着回来。到时候让他复读一年,明年还怕他不乖乖走咱们给他指的明路?”

宁教授回忆了一下儿子的日常,抽抽搭搭地点点头,算是勉强答应了。

谁知道他们都“轻敌”了。

康平不仅坚持下来了,而且毕业的时候,体能成绩是“优秀”。对他来说,遗憾的是他学的不是经侦,就算学的是经侦,也不能参与调查直系亲属的案件,没办法抓他爸经商方面的违法犯罪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