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小说与毛泽东的领袖风格

美国著名学者施拉姆多年从事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研究,著作甚丰,在西方世界享有盛誉。以创作传记《毛泽东》为发端,他相继发表了一系列有影响的毛泽东研究力作,提升了西方毛泽东研究的整体水平。施拉姆说:毛泽东懂得群众支持的重要以及动员群众的方法,他“带有强烈通俗文学特点的领导风格使他和农民有比较密切的关系”,“增加了他对大部分人民的吸引力”。

毛泽东那丰富的古代文史知识背景、形象的思维方式、鲜明生动的语言表达习惯,使他同古典小说有一种天然的联系,赋予他特殊的领袖风格。作为政治和思想领袖,毛泽东在古典小说方面的深厚素养,使他乐于活用古典小说中一些典型的人物和故事,把自己的思想、意志、策略,通俗地传播给他的战友、下属、战士和人民,其说服力和感染力是异乎寻常的。在毛泽东漫长的革命生涯中,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

1939年7月7日,是卢沟桥事变爆发两周年纪念日,华北联大在延安举行开学典礼,校长成仿吾请毛泽东作报告。毛泽东在演讲中说:“当年姜子牙下昆仑山,元始天尊赠了他杏黄旗、四不像和打神鞭三样法宝。现在你们出发上前线,我也赠给你们三样法宝,这就是: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在这里,毛泽东引用《封神演义》第三十八回“姜子牙二下昆仑”的故事,借古喻今,十分精练地将中国革命取得成功的根本经验概括成“三件法宝”,风趣幽默,引譬生动,给即将奔赴抗日前线的师生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他们到抗日前线如何开展工作指明了方向。

1963年9月28日,在中央工作会议上谈到国际形势时,毛泽东说:我总相信《红楼梦》的作者借小说人物的口说的一句话,“大有大的难处”。这句话把刘姥姥吓得冷了半截。现在美苏两国确实很困难,他们到处碰钉子。不要忘记这一点。也是《红楼梦》写的,冷子兴讲贾府衰败下来了,贾雨村不信,说我到荣国府街上看过,还不错。冷子兴便说,亏你还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虫,死而未僵”,死了,但是没有倒……

像这样,对古典小说名著,从场面到对话,从情节到结构,从人物到主题,毛泽东都烂熟于胸,沉淀在他的意识深处,外化为信手拈来、浑然天成的语言素材。毛泽东深深懂得这些老少咸宜、雅俗共赏的小说故事情节在思想宣传上的潜移默化的作用。

“小说”这一称谓,被正史大家说成是源自先秦的“杂家”者流。一个“杂”字,便轻飘飘地把它排除在经史子集的文化殿堂门外,被世人目为消愁解闷的“闲书”。正统的文人士大夫自然不屑一为,只有那些落魄不得志的才子才去营构。小说的“翻身”,是“五四”新文学运动才开始的。

中国古代小说的成长,大致经历了五个阶段:

一、先秦两汉期间是中国古代小说的萌芽时期。这一时期虽然没有出现成型的小说,但在神话、寓言故事、先秦散文、史传文学中孕育小说因子。我国上古神话散见于《山海经》《淮南子》等书中,如《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等,此中都孕育后世小说的胚胎。春秋战国期间产生和成长的寓言故事,是短小精干而又富于嘲讽性的文学范式,它的形象性、故事性和意义性成为中国古代小说形成的重要因素。

二、魏晋南北朝期间是中国古代小说初步形成时期。这一时期的小说被称为笔记小说。其时小说产量很大,作家浩繁,分多种门类,影响最大的是“志怪小说”和“志人小说”。

志怪小说,指记述神鬼等各类怪异故事的小说,其代表作是东晋干宝的《搜神记》,此中影响较大的作品有《李寄斩蛇》《干将莫邪》《牛郎织女》《董永》(天仙配故事由此嬗变而来)、《东海孝妇》(窦娥冤以此为底本)。志人小说,记述人物的琐屑的异事逸闻,又称逸事小说。较完备的风行至今的只有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它记述是秦末至东晋士族阶层的异闻逸事,意蕴丰富,语言朴素、精练、蕴藉、逼真。魏晋南朝小说虽“粗陈大概”,但它为唐传奇的产生准备了条件,开辟了笔记小说的先路,为后世的小说创作提供了大量原始素材。

三、唐五代期间是中国古代小说的成熟时期。这一时期的小说被称为“唐传奇”。唐传奇是指唐代风行的文言短篇小说。它远继神话传说和史传文学,近承魏晋南北朝志怪和志人小说,成长成为一种以史传笔法写奇闻异事的小说体式,多取材于现实生活,反映社会矛盾,注重人物性格刻画,情节奇特,描写生动,尤其擅长虚构艺术,富有浪漫色彩。唐传奇是“有意为小说”,因此在创作手法上较六朝志人的偏重写实增强了虚构性,较六朝志怪的偏重记述传闻,增加了再创作性。作家真正开始了自觉地进行艺术想象和艺术创造,而且在艺术构思、情节结构上,都取得了新的成就。唐传奇是中国文人有意识地创作小说的开始,是中国文言小说发展史上的一次飞跃,标志严格意义上的小说文体的正式形成。代表作品有:沈既济的《任氏传》、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李朝威的《柳毅传》、蒋防的《霍小玉传》、白行简的《李娃传》、元稹的《莺莺传》等。

四、宋元时期是我国古代小说的又一重大发展期。宋元话本小说的出现,是中国小说史上的一大变迁,这是中国最早的白话小说,标志中国古代小说发展进入一个全新阶段。话本始于唐代,盛于宋元。它是当时“说话”艺人演讲、说唱故事所用的底本。宋元话本小说是市民的小说,它从市民的立场、观点来反映社会中的矛盾,突破了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描写社会上层或非现实情节的局限,把作品的接受对象扩大到社会各阶层,反映了现实社会的各层次矛盾冲突。代表作有:《碾玉观音》《错斩崔宁》等。

五、明清时期是中国古代小说的繁盛时期。这一时期,长篇和短篇、白话和文言,都得到长足的发展,历来被后人称为名著的小说,多产生于此时期。其主要形态有拟话本和章回小说。拟话本是明代文人模拟宋元话本形式而创作的短篇白话小说。拟话本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着重描绘了市民阶层中的商人、手工业者和妓女等的生活及心态。代表作如冯梦龙的“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章回小说是我国古典长篇小说的唯一形式,是由宋元话本发展而来的。其特点是将全书分为若干章节,称为“回”,少则十几回、几十回,多则百余回。每回前用两句对偶的文字标目,称为“回目”,概括本回的故事内容。明代成就最高的章回小说是“四大奇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这也是毛泽东一生最喜欢的几部小说。到清代,古典小说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达到了新的高度。就文言短篇小说而言,清初产生了我国文言小说的顶峰之作《聊斋志异》;就长篇章回小说而言,清中叶出现了我国讽刺文学的集大成之作《儒林外史》和我国古典小说艺术的最高峰——《红楼梦》。

中国古典小说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在人物形象塑造、情节结构、语音艺术等方面,都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为我国人民所喜闻乐见的民族形式和民族风格。

古典小说既为“杂家”之言,自然较少去“宗经”、“载道”、“征圣”,较少去言修治齐平者们的“雅洁”情志,而是用“摆龙门阵”的方式去讲述些野史趣闻和怪异之事。于是在流传之间,渐渐成为普通大众的文化娱乐形式,更多地反映了底层民众的生存状态、情感愿望和价值取向。

毛泽东终生喜欢古典小说,重视其地位和作用;毛泽东在讲述、解析、类比、活用古典小说的故事和人物的过程中,也塑造了自己平易、幽默、风趣的领袖气质和深得人心、极富感召力的领袖魅力。

跟毛泽东干革命、加入革命队伍的绝大多数人是农民和工人,他们所受的教育极其有限,并不懂得高深抽象的学问,不可能深研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对斗争形势的感知也是直观朴素的,他们的素养大多由具体的生活经验、下层的民俗传统积淀而成。把这样一支队伍升华铸造成为高度自觉的无产阶级革命队伍,使他们一方面确确实实地感到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人的政策、理论是代表他们利益的,一方面又要从理性的高度认识到这些政策、理论的马克思主义真理性,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而毛泽东作为农民出身的革命领袖,作为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家,作为把马克思主义通俗化、大众化的宣传家,这方面确实有着天才的、罕见的才能。他通过通俗小说文学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及其特色语言,能很快和来自底层的工农兵群众之间产生共鸣,从而能把一个个“敏感”乃至“剑拔弩张”的问题坦坦然然、轻轻松松地表述出来;能把一个个不易使人们接受的思想、主张、观点,变得让人们容易接受;能把一个个目前不宜说透彻的问题,启发人们心领神会地去感知、理解;能把一个个因为讲得太多反而容易忽视的一般道理,凝固成人们永远忘不掉的形象和故事;能把一个个头绪繁多的复杂问题的精髓,提纲挈领地抽剥出来……

当毛泽东把古典小说作为对群众进行宣传教育的工具、素材的时候,他不会像“掉书袋”的文学理论家那样,把小说作为既定的文学客体来考证和解读,他的目的是用以说明他在实践中提出和需要解决的方方面面的问题,诸如武松打虎之于斗争精神,周瑜挂帅之于干部政策,西天取经之于目标一致,贾府衰败之于美苏困境,刘备取西川之于团结地方干部,等等。当他如数家珍地谈起这些人物和情节时,他同古典小说的联系是自由活泼的。他不想评小说,也不是从政治角度谈小说,而是借小说喻政治,取其一点,古为今用,以他特有的灵气、敏锐和语言,把古典小说读活,用活,读出新意境,用出新效果;在活读活用古典小说的过程中,毛泽东独特的领袖风格早已让他的听众如醉如痴,深受感染。

抗战胜利之后,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学者傅斯年被国民参议会推举为“访问延安代表团”的五名代表之一。傅斯年和毛泽东“五四”前后曾在北大相识。在延安的窑洞里,他们单独在一起畅谈了一夜,天上地下都谈开了。谈到中国的小说,傅斯年发现毛泽东对于坊间各种小说,非常之熟悉。傅斯年得出结论:“毛泽东从这些材料里去研究农民心理,去利用国民心理的弱点。”

毛泽东研读古典小说,固然是为了研究农民的心理特点,但立场不同的傅斯年说错了一句话,毛泽东不是为了“利用国民心理”,而是为了引导国民心理。试想,如果不深入研究农民心理,不因势利导,引导国民心理,去争取革命的胜利,毛泽东能成为中华民族的伟大领袖吗?这不能不说是毛泽东的过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