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渥太华的婚礼

渥太华河绕过彭布罗克左岸，浪花湍急地拍打乍暖还寒春的堤岸，匆匆忙忙向东流去，注入圣劳伦斯那条宽阔的水域。这座具有英格兰情调的加拿大首府，被渥河一水中分，南部是英国移民居住的后裔；北部则是法兰西移民的后裔。他们各说各话，甚至道路的指示标牌也是用各自的语言标示的。

这里从春天到秋天风光旖旎，成百上千的绿铜屋顶和哥特式尖顶建筑，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草坪如茵，遍地的郁金香开得如火如荼，映红了人们的面庞。

沉重的使馆大门打开，管风琴的音乐袅袅飘出，如丝如缕，在脚下缓缓地流淌。

牛油红烛燃起，整个大厅弥漫着一派圣灵之光。

梁思成和林徽因缓缓步入大厅。

奶油色花边长裾拖地的婚纱，是林徽因自己设计的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婚礼服，洁白盈目，披上这件婚纱，林徽因宛若天使。同她携臂而行的梁思成，身着黑色燕尾服西装，平整挺括，显得越发神采飞扬。

1928年，林徽因与梁思成结婚照

摄影记者从四面八方赶来，打开镁光灯为这一对新人拍照，林徽因自己设计的那身婚礼服，第二天见诸温哥华报端，一时为新闻界传诵。

3月21日，是宋代为工部侍郎李诫立碑刻石的日期，他们选择这个日子结婚，亦是为了纪念中国古代这位著名的建筑学家。

他们在梁思成的大姐梁思顺和姐夫周希哲的陪同下，走到台前，这是新郎和新娘的位置。

学成归国之前，梁启超便操劳他们的婚事了。他主张用外国最庄严的仪式举行，由在加拿大任总领事的女婿周希哲和女儿梁思顺帮助筹划，婚礼在渥太华举行。在此之前，北京家中先行举办了订婚仪式，梁启超在致女儿思顺的信中，言其行文定礼极盛：

这几天家里忙着为思成行文定礼，已定于十八日（1927年12月）在京寓举行，因婚礼十有八九是在美举行，所以此次行文定礼特别庄严慎重些。晨起谒祖告聘，男女两家皆用全帖遍拜长亲，午间大宴，晚间家族欢宴。我本拟是日入京，但（一）因京中近日风潮正来；（二）因养病正见效，入京数日，起居饮食不能如法，恐或再发旧病，故二叔及王姨皆极力主张我勿往，一切由二叔代为执行，也是一样的。今将告庙文写寄，可由思成保藏之作纪念。

聘物我家用玉佩两方，一红一绿，林家初时拟用一玉印，后闻我家用双佩，他家中也用双印，但因刻玉好手难得，故暂且不刻，完其太璞。礼毕拟两家聘物汇寄坎京，备结婚时佩带，惟物品太贵重，生恐失落，届时当与邮局及海关交涉，看能否确实担保，若不能，即仍留两家家长，结婚后归来，乃授与保存。

其意殷殷，其情绵绵，可怜一副天下父母心肠。梁启超为儿子的婚事真是操碎了心，从聘礼的红绿庚帖，到大媒人选的择定，都是事必躬亲，甚至买一件交聘的玉器，从选料到玉牌孔眼的大小方圆，都考虑得面面俱到。这些烦琐的事情，虽然让他劳累不堪，但他心里却有难以掩饰的高兴。他在6天之后的又一封信中说：

这几天为你们的聘礼，我精神上非常愉快，你想从抱在怀里“小不点点”，一个孩子盼到成人，品性学问都还算有出息，眼看着就要缔结美满的婚姻，而且不久就要返国，回到怀里，如何不高兴呢？今天的北京家里典礼极庄严热闹，天津也相当的小小点缀，我和弟妹们极快乐地玩了半天。想起你妈妈不能小待数年，看见今日，不免有些伤感，但她脱离尘恼，在彼岸上一定是含笑的。除在北京由二叔正式告庙外，今晨已命达达等在神位前默祷达此诚意。

我主张你们在坎京行礼，你们意思如何？我想没有比这样再好的了。你们在美国两个小孩子自己实张罗不来，且总觉得太草率，有姐姐代你们请些客，还在中国官署内行谒祖礼（礼还是在教堂内好），才庄严像个体统。

婚礼只在庄严不要侈靡，衣服首饰之类，只要相当过得去便够，一切都等回家再行补办，宁可节省点钱作旅行费。

婚礼开始了。

姐夫周希哲是婚礼的主持人，他身穿笔挺的西服，肃穆庄严，站在结婚仪式的台前。

管风琴的音乐，在屋顶缭绕，仿佛是一个来自天外的感召。周希哲跨前一步，向大家招招手，室内的喧闹顿时平静下来。他说：“你们即将结为夫妇，按照西方的习俗，上帝在你心中向你说，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都是他神圣的圣地。人的心灵有他的安息日与喜庆日，你们的婚礼与欢乐世界一起，都是曲曲新的恋歌。爱是一种奖赏，你们要终生珍惜她，爱与上帝同在。”他转向新郎和新娘，“现在我代表双方家长要求你们，”向梁思成说，“你愿意娶徽因做你的妻子，爱她并珍惜她，无论贫富或疾病，至死不渝？”

“是的。”梁思成回答。

他转向林徽因：“你愿意接受思成为丈夫，爱他并珍惜他，无论贫富或疾病，至死不渝？”

“我愿意。”林徽因轻声回答。

这时，站在傧相席位上的梁思顺和妹妹梁思庄，激动地也流出泪水。从李夫人去世以后，梁启超便多次写信，弥合女儿同林徽因之间的感情，梁思顺也慢慢冰释了思想上的芥蒂。这次见到林徽因，比上次又有不同，她出落得更加风姿绰约，落落大方。梁思顺觉得，父亲果然眼光不错，弟弟有了这样一个好伴侣，这一生幸福就有希望了。

他们结婚的费用全是梁思顺筹措的。在中国领事馆，她和周希哲还为林徽因、梁思成张罗了几桌丰盛的婚宴。这对小夫妻也欢欢喜喜地给姐姐、姐夫行了三鞠躬礼。

结束渥太华之行，他们将按照父亲梁启超的筹划，作欧洲之旅，那安排详尽而周密：

你们由欧归国行程，我也盘算到了。头一件我反对由西伯利亚回来，因为……没有什么可看，而且入境出境，都有种种意外危险，你们最主要的目的是游南欧，从南欧折回俄京搭火车也太不经济，想省钱也许要多花钱。我替你们打算，到英国后折往瑞典、挪威一行，因北欧极有特色，市政亦极严整有新意（新造之市，建筑上最有意思却为南美诸国，可惜力量不能供此游，次则北欧特可观），必须一往。由是入德国，除几个古都市外，莱茵河畔著名堡垒最好能参观一二，回头折入瑞士，看些天然之美，再入意大利，多耽搁些日子，把文艺复兴时代的美，彻底研究了解。最后便回到法国，在马赛上船，中间最好能腾出点时间和金钱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筑和美术，附带着看土耳其革命后的政治。

梁思成把一枚镶嵌着孔雀蓝宝石的戒指戴在林徽因左手的无名指上。他温文尔雅地吻了林徽因。林徽因也回赠了梁思成结婚礼物。

周希哲最后向参加婚礼的人说：“让我们以掌声祝贺他们新婚之喜。”

掌声响了起来，在场的人纷纷与林徽因、梁思成握手，向他们头上抛撒着粉红色的玫瑰花瓣。窗外等候在那里的儿童，早已耐不住性子，放起了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成一片。

花雨缤纷，管风琴的音乐如一片水声灿烂，从他们身后弥漫开去。

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中，远处的拉布拉多高原潮汐一样地澎湃着。那个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找到了属于他们自己星座的位置。

那个位置无须上帝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