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够了,”毛说,“你老是唠叨个没完。”

这事发生在上午,吵完之后他们回家吃午饭。但下午五点钟时,毛又不见了。他父亲现在知道到哪里去找他。他径直走到古墓那里,看到儿子像上午一样坐在那儿,手拿着书,身边放着空桶,两个人又吵了起来。

“你真的鬼迷心窍,中了这本书的魔了?把你爹的话只当成耳旁风吗?”

“不是,爹,”毛回答说,“我还是听你的,你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的意思明白得很,”毛父接着说,“我要你一门心思扑在田里,规规矩矩地干活,别再看这些闲书。”

“我会规规矩矩干活的,”毛回答说,“但我也要看书。我保证先干活,后看书,田里的活干完后,总可以干点自己的事吧。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只要做完了田里的那份活,你就不用管我看自己的书了。”

“可是,小子,”毛父反驳道,“你才挑了几担就躲到这儿来看书?”

“来看书之前,”毛坚持道,“你要我干的我都完成了。”

“完成什么了?”

“吃过午饭后,”毛说,“我已经挑了15担肥。要是不信,自己到田里数数去,搞清楚了你再来。现在你还是让我清静一点吧,我要看书了。”

毛的父亲很吃惊:一个下午挑了15担肥可是很重的活,那我还有什么话说呢。他走到田里,仔细数了数,真有15担。他儿子没撒谎。此后这个孩子继续在他那隐秘的地方读他的传奇小说,他知道如果他干完了他父亲规定的任务,他父亲就不会干涉他了。

毛的父亲决定送他到湘潭的米店学徒,他和这家米店有些联系,毛也同意了。但就在此时他听到他的文家表兄说,在他母亲的家乡湘乡县办了一所新学校,这所新学校教授西方的“新学”,教学方法也是很“激进”的,那里不太注重经书。毛此时在地方小学堂受到一个“激进”的反佛教先生的影响,这位先生号召人们去除神佛,把庙宇改成学堂。

他还读到一本谈到列强瓜分中国的小册子。30年后毛回忆说:“我还记得这本小册子的头一句话是:‘呜呼,中国其将亡矣!’这本书谈到了日本占领朝鲜、台湾的经过,谈到了缅甸、越南等地的主权的丧失。我读了以后,对国家的前途感到沮丧,开始意识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切导致毛去寻求更多的现代知识。

但他没有钱上学,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已15岁了,早过了上小学的年龄,当毛最终决定和他的父亲谈他不想去米铺当学徒而想去上学时,他遭到父亲的一顿嘲弄。

“真是白日做梦太荒唐,”他父亲咆哮道,“你这么个牛高马大的人能和小娃娃坐在一起念书吗?你都是在发疯。”

毛决定自己想办法。他不顾父亲的反对,请每一个亲戚朋友借给他一点钱,而他父亲一点也不知晓。当他弄到了足够的钱时,一天晚上他在饭桌上宣布说:

“我决定上东山学堂念书去,三天后我就走。”

“你是不是得了奖学金,可以不交学费?”他父亲嘲弄道,“要不就是你今早中了头彩。”

“钱的问题你不用操心,”毛平静地回答,“不要你破费一文钱。”

毛的父亲离开了饭桌,点燃了一锅烟,几分钟后又回来问:“你弄到奖学金了吗?我不付钱你怎么能进学堂?我知道上学的人都得交学费、伙食费和房钱,贵得很。王家小儿子想念书想了好几年,也没念成。唉,学堂的门不是可以说进就进的。只有财主老爷家的人才进得去,我们这样的人家那是没有指望的。”

“你不用操那份心,”毛诡秘地一笑,“反正不要你破费,就这么回事。”

他父亲反驳道:“事情可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你要是走了,就少了一个人手,谁会帮我们干地里的活计?你说是不用我破费,可你忘了我得要给顶替你的长工发工钱。小子,你心里有数,我出不起工钱呀!”

毛没有想到这一招,一时无言以对。最后他还是被狡黠的父亲难住了。愣了一会儿,他起身去找一个远亲,这个亲戚有帮助年轻人读书的好名声。毛向这位亲戚讲了自己的抱负和具体困难,于是这位亲戚给了他一笔钱。

当天晚上,毛问他父亲:“雇一个长工得多少钱?”

“每月至少1块钱,”他父亲答道,“一年就是12块。”

毛不动声色地把钱递过去说:

“给你12块钱,明天一早我就去东山学堂。”

第二天,天刚破晓,毛就起身收拾自己的行装,一顶蓝布蚊帐,两条很有年头、已洗得发灰、布满补丁的白床单,几件褪了色的长衫。他把这些东西卷成一捆,扎到扁担的一头,另一头则挑着两本小说。

“你不打算跟你爹道别吗?”他母亲问。

“不。”毛回答说。

“要不要再带点东西?”

“不用,”他说,“够了。”

再没多说一句话,也没挥手作别,毛泽东毅然上了路。头也不回。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山脚的一棵树下,毛看见一个衣衫簇新的孩子和一个老农坐在地上。他走过去,坐下来,和他们聊了起来。

当他知道这个孩子在湘乡县上小学时,毛急忙向他打听情况。他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学校有多少学生。第二个问题是他最感紧张的:

“他们都是多大年纪?有没有比你大的?”

接着毛又问老师是不是很严厉,那个孩子告诉他,有一个老师经常用粗手杖打他们。

“那么,你们就任他这样而不想法子对付他吗?”

“你真是,”那个孩子反问道,“又能怎样呢?”

“你们不应该让他把你们打得那样重。”毛说。

“但我们只是小孩子啊,而他是一个大人。”

“但是你们有很多人,他只是一个人,要制止他不会太困难。”

“是的,不过他是一个先生,我们必须尊敬先生,你难道不了解吗?”

“但是当他对你们太凶的时候,”毛问,“你们仍然尊敬他吗?”

“我们都害怕他—所有的同学都怕他,我们连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说,我们实在没有办法。”

“你们这些小孩简直都是些傻瓜。”毛轻蔑地说。

“你这样嘲笑我们最容易的,可是如果你在我们那种情况你也和我们没有两样。”

“哈哈,我也会这样子?”毛坚定地说,“假定我是你们,我就把他杀掉!

当毛在路上第一次看见东山小学时,他停了一会儿,仔细地打量着,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房子。一条小河环绕着学校而过,小河有一百来尺宽,上面架着一座宽大的白石桥。沿河有一堵高约15尺的坚固石墙,孩子们称之为“长城”。

在这重要的时刻,毛鼓起勇气,朝着第一道大门走去。他慢慢地跨过白石桥,第一个碰到的是看门人。他不让毛进去,因为毛太大了。

“我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进学堂呢?”

在场的一个孩子喊道:“你进大学都够大了!”

另一个孩子叫道:“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上学呢?我们都不是工人呀!”

其他的孩子打量着他的行李卷,发现有两本很破旧的卷了边的小说。

“你总共就带了这两本书来吗?”一个孩子问。

“你知道不知道,”另一个说,“我们不许阅读这一类坏书的。”

“我只恳求你告诉校长,”毛恳求道,“我想找他谈谈。”

“我不敢去打扰校长,”看门人回答说,“你是个傻瓜,而我却不傻!真是胡闹透顶了!”

“要是你们不去通报,”毛大声说,“我就自己去。”

“你敢!”看守人恐吓道。

学生们也都冲着他大声喊叫着,毛挑起行李向门口走着,看门人挡住了他,吼着说:“走开!东山学堂不是疯人院!”

与此同时,一个孩子跑去对校长说:“先生,一个小土匪想进我们学堂……他在打看门人,学生都在帮看门人,但这个土匪又高又壮,非常蛮横,你快去帮我们,先生,快点!”

校长出来察看情况。

“怎么回事?”他问,“这么吵吵嚷嚷的?”

“先生,”看门人指着毛说,“这个傻瓜说他想进我们学堂,并且要见你,他是一个十足的地痞无赖!你见他吗?喏,就是这人!”

毛走向校长,用恭敬的口吻说:“先生,请您准许我在您这里读书。”

“把他带到我办公室来!”校长吩咐看门人。

毛挑起行李,但看门人又拦住他:“你以为是让你挑行李进去吗?把行李放在这儿,随我进去!”

毛不想把行李丢下,怕孩子们会拿走什么东西。

“我想带上行李。”

“你怎么带这样的东西进校长办公室?”看门人吼叫着,“把它放在这儿,谁会对这破东西感兴趣?学校不是疯人院,也不是小偷窝,把东西放这儿,丢了我负责,告诉你,东西被偷了找我!

毛犹豫了一会儿,把行李放在看门人的屋角里,然后跟着他进了校长办公室,学童翻遍了他的行李卷,拿走了那两本宝书。

一进校长办公室,毛又恳求道:“先生,您能准许我在这里读书吗?”

校长不能置信似的打量着他,问他的名字和籍贯。

“多大了?”

“刚刚满15岁,先生。”

“你长得可够大的,看上去至少有十七八。”

“没有,先生,我才15岁零几个月。”

“你在村里念过私塾吗?”

“我跟着王先生念了几年书,能够看懂小说。”

“你看的是什么小说,毛泽东?”

“《三国演义》和《水浒》我都看过很多遍。”

“你读过小学的课本吗?”

“没有,先生,没读过。”

“你能阅读二年级的课本吗?”

“差不多吧,”毛如实回答说,“也有些字不大认得。”

“学过算术吗?”

“没有,先生。”

“你了解多少历史、地理?”

“一点没学过。”

“你写两行正楷字给我看看。”

毛写了几行,字写得歪歪扭扭,又大又难看。他的手更适合干农活,而不是拿笔杆。

校长宣判说:“唔,不行,不能让你上这间学堂,我们没有专为初入学者设的初级班,再说,你的年龄进小学太大了。”

“请您留下我吧,我要读书,”毛恳切地说。

“你跟不上来,那是毫无希望的。”

“让我试试,”毛恳求道,“留下我吧。”

“那不可能,你肯定跟不上班,只会是白白糟踏你的时间。”

“但是我一定拼命用功……”

就在这时,另一个老师听到他们的对话,也走进了校长办公室,毛的恳求打动了他。他建议说,让毛跟班试学五个月。校长最后同意了。就这样,毛进了东山小学堂。

毛交了1400个铜元,作为五个月的膳宿费和学杂费。他父亲也勉强同意了他进这所学堂。因为朋友们对他说,这种先进的教育可以教会他赚更多的钱。

毛被其他学生镇住了。“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多孩子聚在一起。”他后来说。他们多数是地主子弟,穿着讲究。有些学生穿绸缎,着轻裘,华衣美服,很少有农民能送孩子到这样的学堂上学,毛与其他学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只有一套像样的短衫裤……许多阔学生因此看不起我。”

毛还成为复杂的地域观念的牺牲品,他们认为他不是湘乡人,把他当做外来者,毛后来说:“我精神上感到很压抑。

然而毛也交了朋友,其中一个萧三,他的另一个名字叫艾米·萧,更为人所知。他是个瘦弱的孩子,比毛小两岁。前额高高的,偏好语言和诗歌,他后来写了一本书叫《毛泽东的青少年时代》。

还有一些很不错的老师,其中一位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他在毛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已剪掉了辫子,回国后,只得戴着假辫子。“很容易看出来他的辫子是假的。”毛回忆说,“大家都笑他,叫他‘假洋鬼子’。”

尽管人们都笑他,但毛从这个“假洋鬼子”那儿学到了许多东西。他教音乐和英语,讲了许多关于日本的事。毛回忆说:“我当时了解到并且感觉到日本的美,也感觉到一些日本的骄傲和强大。”例如他在学怀念日本在1905年日俄战争中战胜俄国的歌曲时就有这种感受。一个受人蔑视的东方民族第一次在正式战争中战胜了一个欧洲强国,日本对沙俄的胜利不仅鼓舞了像中国的毛泽东那样的年轻人,也激励了整个亚洲的青年人。

毛在学校表现不错,尽管他自己说他表现不怎么样。如果老师的课枯燥乏味,他就看小说或打瞌睡—他后来解释说,这是对那些不会用提问和对话引起学生兴趣的老师的一种惩罚。

“我在这个学堂里有了不少进步。”毛回忆说,“教员都喜欢我,尤其是那些教古文的教员,因为我写得一手好古文。”但他承认他心不在古文上。他当时正在读表兄送的两本书(毛很遗憾,他的表兄后来在革命中站到了另一边,反对共产党)。这两本书一本是梁启超编的《新民丛报》,另一本讲的是康有为1898年发起的流了产的“戊戌变法”。“这两本书我读了又读,”毛回忆说,“直到可以背出来。我崇拜康有为和梁启超……那时我还不是一个反对帝制派;说实在的,我认为皇帝像大多数官吏一样都是诚实、善良和聪明的人。他们不过需要康有为帮助他们变法罢了。

一天晚上玩耍之后,毛和萧三随着铃声走进教室,萧手里拿着一本书。

“你那是什么书?”毛问。

“《世界英雄豪杰传》。”

“借给我读一读。”

几天之后毛把书还给萧三,道歉说把书弄脏了。萧打开书一看,发现书上许多地方圈圈点点—特别是那些讲华盛顿、拿破仑、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女皇、惠灵顿、格莱斯顿、卢梭、孟德斯鸠和林肯的章节,圈点更多。

毛后来对萧三感慨地说:“中国也要有这样的人物。我们应该讲求富国强兵之道,才不致蹈安南、朝鲜、印度的覆辙……

毛回忆说:“在一篇讲述美国革命的文章里,我第一次听到美国这个国家,里面有这样一句:‘华盛顿8年苦战始获胜利遂建国家……

与此同时,毛还关心中国各地的政治、经济危机。他听说在大饥荒时在省城长沙爆发了大规模的反抗运动,许多暴动饥民的领袖被砍了头,高挂在树杆上示众。毛的朋友们都在议论这件事,他对政府如此残暴对待起义者表示极大的愤慨。大约在同时,秘密会社哥老会同本地的一个地主发生了冲突。哥老会夺取了他的粮仓;他们的领袖是一个铁匠,后来被砍了头,但他在毛和该省的其他年轻人眼里成了英雄。

一年以后,韶山也闹米荒,穷人要求富户接济他们。毛解释说:“我父亲是一个米商,尽管本乡缺粮,他仍然运出大批粮食到城里去。其中一批被穷苦的村民扣留了,他怒不可遏。”毛并不同情他父亲,“可是我又觉得村民们的方法也不对。

这个孩子确实在实践他的理想。有一次回家过新年,他父亲让他去收猪钱,一个朋友回忆说,在回来的路上,他碰见几个衣衫褴褛的穷人,便马上把收来的钱分给他们。五个月以后,毛由于取得的成绩而被允许留下来。那些偷了他两本小说的孩童们对毛友好起来,并把书还给毛。他们确实是把他当做讲授这些传奇故事的权威,而这又引起了热烈的争论。《三国演义》在毛的心目中占有如此高的地位,以至于他不能容忍人们对它表示非议。历史教员告诉他,这本书很多是历史事实的演绎,但毛在激烈的辩论后也不承认这一点,他跑到校长那儿寻找支持,但校长支持历史教员的观点。所以他向镇长写了一份请愿书,要求撤换校长,但其他学生都不愿在上面签名。

在这种情况下,毛丧失了他最初从老师和同学那儿获得的同情,而按照他一个朋友的记述,这是促使毛决定离开东山学堂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