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渡日本(1917~1919)

周恩来年轻时在南开中学发誓结下的那些同学好友,现在都成了他的救星。由于周恩来早年想进入美国学校的愿望遭受了挫折,在19岁那年他便着眼于进一所日本大学。日本是亚洲地区唯一深受中国传统影响而现在却已完全实现了西方式的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国家。由于在国内受到抑制和挫折,中国的年轻人均把日本看成是变革的温床,在那里可以学到现代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方面的知识。像往常一样,周恩来感到力不从心,据说他的老朋友吴—那个曾经在中学保护过他的大个子东北人又出现在他的面前来帮助他。吴已成婚,此刻已享受中国政府的奖学金在日本留学。充满热烈情感的吴劝说其他3个在日本留学的友好和另一个学生,与他一块每个月为周捐助10美元—占他们每个人奖学金收入的五分之一。

周在起程前写了一首表达自己坚定信念的诗:

大江歌罢掉头东,

邃密群科济世穷。

面壁十年图破壁,

难酬蹈海亦英雄。

在这首诗里,周恩来决心终生与帝国主义作斗争。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周恩来此刻正准备向它学习现代化新事物的国家,却是一个曾经比欧洲人更为跋扈地羞辱过中国并很快就要进一步彻底入侵中国的国家。周严肃地对待自己在诗中所下的决心,18个月后他把这首诗抄给他在日本的朋友作为警钟并作为“自己的警言”。

周恩来可能是向北旅行,路过他从前待过的地方沈阳,经由朝鲜,并于1917年9月到达日本。(22)他在神户港见到了前来接他的老朋友吴,然后很快赶往东京并首先到东亚高等预备学校注册。在这所学校,他可以学习日语并复习准备师范学院的入学考试,因为他打算今后当名教师。学校共有350个学生,都是中国人。只要学完高等预备学校的课程,那么周恩来就可获得中国政府的资助。但是,他从未完成这一学业。尽管他明显在早稻田大学并可能还在其他一些大学非正式地听过一些课,但也不能够被日本大学正式录取。他可能还在日法法律学校上过学,因为很久以后他曾经说过他在那里待过一年。

尽管周恩来成功地从朋友们那里得到了经济上的援助,但他在日本的生活仍然是很拮据的,同时膳宿仍然是个问题。4000名在日本的中国学生已经住满了为他们准备的住处。但是,周恩来仍得到了一个许多中国学生称之为教母的日本妇女的帮助。她为中国学生解决各种问题,帮他们洗衣服,甚至为他们的恋爱、婚姻当参谋。在这个善良的妇女的帮助下,周恩来解决了住宿问题,和两个中国学生一起住在一个木工家的楼上。这里挨着一家影院,离学校也不远。

周恩来深深地被日本乡村那美丽的景色所感染,尤其是富士山和中国式的寺庙。但是,他亲眼见到日本工人在封建资本主义的压迫下所受的那种苦难,这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不幸的是在他到达日本时,日本对中国的态度已变得傲慢无理。日本现在是亚洲地区武装最强大、装备最精良的国家。日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获利巨大,把不平等的“二十一条”强加给了一个软弱贫困四分五裂的中国。然后,广泛地干涉中国的内政,入侵中国的国土。日本人把中国看成一个没有获得真正独立的古老、软弱、无能的国家,因此把它当做一个合法的掠夺物。周恩来和居住在东京市内中国小社区的同胞们一样,对日本的军国主义行径及他们对周的祖国和民族的残酷暴行非常愤怒。所以,当这种状况达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时,周在日本逗留期间早就感到他在日本对现代化的探寻从根本上受到了日本沙文主义气氛的阻碍。其他中国学生,包括对周进行赞助的那些弟兄(有一个例外),由于受到同样的挫折和苦楚,都卷起铺盖,整好行装,不待学业结束便乘船离开日本返回国内。

周本人也受到影响,决定弃学回国。周来到日本时,已是日本为争取经济发展,获得西方在外交上承认它的平等地位的努力奏效的时刻。日本在第一次大战期间得到了西方盟国的支持并被看做一个平等的伙伴,而日本的爱国者现在意识到日本与欧洲和美国的最终平等也正在得到承认,他们为此而得意扬扬。但是,在他们的野心范围内,唯一能够成为其直接目标的是中国—日本在远东的对手。待在日本继续学习的那些中国青年被自己的一些同胞认为是懦弱胆小、自私自利,不打算回去挽救民族的命运。

日本的敌对,促使中国学生组成了一个新中学会,相集研讨有关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封建主义和把中国从这两者中挽救出来的办法。周参加了这个学会并为该学会撰写宣传稿件。1918年5月,中国学生在神户一家中国餐馆秘密集会,抗议日本让中国政府派军队去西伯利亚的要求。集会被警察驱散了,而中国学生中的“返乡”运动却从这一事件中获得了力量。此外,他们还取得了其他方面的成功。一次,当地警察署长在讲话中使用了侮辱中国的语言,为此中国学生宣读了一篇由周起草的抗议书,使该警察头头不得不赔礼道歉。周作为集会的3个组织者之一,亲自作了反对日本军国主义和中国军阀主义的演讲。当中国的知识分子处于低潮的时候,1917年发生的俄国十月革命的消息传遍了亚洲,受到了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们的欢迎。周和大家一样,无比喜悦,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如饥似渴地大量阅读日本的杂志和报纸上关于列宁及他的同志们的消息。

正如周的同事们所说的那样,周很少去上课,而把时间主要花在政治会议上和附近的一家革命杂志的编辑室里。

艰难困苦现在又一次缠绕着周。吴此刻在京都学习,他仍然从那里给周寄钱,但周却不得不勒紧裤腰带。他放弃了吃肉,停止了试图获得正规学生资格的努力,把所有的时间均用在阅读和帮助其他学生组织会议上面。

1918年,当秋日来临之际,周感到丝丝凉意。这时,吴邀请周到他那里去和他住在一块儿。吴由于获得了两份生活津贴,再加上有一个聪慧的妻子,他能够继续生活下去,并且按照学生的生活标准,吴过得非常舒服。“你和我们待在一起,”他在信中写道,“这样我们可以抽时间商量一下你上京都大学的事情。京都大学的社会科学系师资力量很强,你会喜欢那里的。我已经问了你好几次,但每次你都说不愿意靠朋友过日子。然而,即使你不考虑我们在南开的友谊,可我们现在都是处于异国他乡的外国人,难道我们不该互相帮助吗?”吴的其他信都未能说服周,但这最后一封信感动了周。他整好行装,乘上火车,奔向京都。在京都车站,他热泪盈眶地扑进了他中学时的老朋友吴的怀抱。

吴和他的妻子与其他两个中国学生共同住在一栋租借的房子里。周现在也跟他们住在一起了。他每天早早起床,把整理房间、打扫卫生作为自己的任务。有时,当吴氏夫妇回家太晚时,周便给他们做晚饭。吴不时带回来一瓶酒,他们便一起来欣赏周的烹饪手艺。正如在舞台上演戏一样,周不介意他的伙伴们把这称为“女人的事情”。吴给周讲他听过的课,而周给吴讲他读过的书。

和在东京一样,周在这里实际上没有进入大学。他填过一份申请书,选修政治学和经济学课程,并仍把自己的地址写为东京菏田。不过,这份表格事实上是否交了去都不清楚。

但是,周的确从先进的马克思主义者、京都帝国大学经济学教授河上肇博士那儿受益匪浅,因为从1919年起周便成为河上肇博士的半月刊《社会问题研究》的热心的读者。这是一份第一次真正影响周接受社会主义思想意识的杂志。令人惊奇的是,他却从未见过这位学者。周让吴介绍一下这位学者,但吴却不愿意这样做,或许是因为他怕自己与他的南开老朋友在意识上的不同会因此而变得更大。吴已经后悔把自己的《资本论》一书借给了周。吴正寻求一种对中国的俾斯麦式的领导,吴认为俾斯麦是权威的政治家,这样的人能领导国家强大并使之向着现代化迈进;而周却相信只有对中国人的头脑进行意识形态的改造,才能使中国发生必要的变化。一个实行“铁血政策”的强人在一个没有普通人民进行的革命中是不可能使中国加以改变的。

吴的妻子经常在这两个老朋友的争论之间进行调停。有一次,争论发生在吃饭后,争论的主要内容是如何拯救中国。由于争论得比较厉害,周不停地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喝,在争论的**中竟有点失态。“光靠强硬的领导,”他断言说,“是不可能挽救局势的,必须拥有坚定的追随者来支持领导,必须逐步地对年青一代和老一代进行彻底的再教育,如果可能的话,应该包括学生、工人,甚至农民;在革命成功之前,必须使这些人站在自己一边。不进行革命,中国便得不到拯救!”

这时,吴倾过身来从他的朋友手中夺走了酒瓶,把它扔在地上。“如果你坚持这种观点的话,那你就不可能拯救中国!”他叫道。

就连吴的妻子也插话提醒周说:“恩来,你必须关心自己的身体,不要喝得太多。在你来这里之前,吴十分担心你一人孤独地待在东京。他说,甚至在南开时你就爱喝酒。”

据吴说,周当时的反应只是静静地转过身去找来一把扫帚,把乱东西清理了一下。第二天,他给他的主人们带回一束鲜花,尽管他当时实际上已是身无分文。“你怎么能真的和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生气呢?”吴后来说道。还有一次,当吴从喝醉了的周手里把酒瓶夺走时,周冲回自己的卧室并把自己闩在屋里面。吴发现周为自己没有其他朋友而感到痛苦。他的日语还不是太好,影响了他大量外出,而使他的活动显得单调孤独。

1919年春天,周已做好回国的准备,希望加入自己的祖国已经开始的国内斗争。在樱花第一次盛开的节日般的季节开始的时候,周前往京都两个著名的公园,写下了4首充满感情的非凡诗篇。这些诗是用自由体写成的,而不是周早年写诗曾用过的古诗体。他从来没有如此开怀地表露过自己的感情,以后也从来再没有写过如此外向的诗篇。诗的主题是马克思主义的出现,给世界革命带来了光芒,抒发了自己发现马克思主义后的喜悦心情。这就是第一首诗中所写到的“一线阳光”穿云出。

雨中岚山—日本京都

雨中二次游岚山,

两岸苍松,夹着几株樱。

到尽处突见一山高,

流出泉水绿如许,绕石照人。

潇潇雨,雾蒙浓;

一线阳光穿云出,愈见姣妍。

人间的万象真理,愈求愈模糊;

——模糊中偶然见到一点光明,真愈觉姣妍。

雨后岚山

山中雨过云愈暗,

渐近黄昏。

万绿中拥出一丛樱,

淡红娇嫩,惹得人心醉。

自然美,不假人工,不受人拘束。

想起那宗教、礼法、旧文艺……粉饰的东西,

还在那讲什么信仰、情感、美观……的制人学说。

登高远望,

青山渺渺,

被遮掩的白云如带,

十数电光,射出那渺茫黑暗的城市。

此刻岛民心理,仿佛从情景中呼出;

元老,军阀,党阀,资本家,……

从此后“将何所恃?”

游日本京都圆山公园

满园樱花灿烂,

灯光四照,

人声嘈杂。

小池边杨柳依依,

孤单单站着一个女子。

樱花杨柳,哪个可爱?

冷清清不言不语,

可没有人来问他。

周当时愿意谈及这个神秘的女士吗?如果愿意的话,又是什么阻止了他呢?在他的所有诗当中,《圆山公园》一诗表现了一种纯浪漫主义的风格。以上3首诗均写于4月5日。第四首诗写于4天以后:

四次游圆山公园

四次来游,

满山满谷的“落英缤纷”;

树上只剩得青松与绿叶,

更何处寻那“淡红娇嫩”的“樱”!

灯火熄,游人渐渐稀,

我九天西京炎凉饱看;

想人世成败繁枯,都是客观的现象,

何曾开芳草春花,自然的美,无碍着的心。

令人瞩目的是,在这期间,周承认他被马克思主义所吸引也具有某种偶然性,即“模糊中偶然见到了一点光明”。但是,这些诗的实质是写日本政治的反动,写大自然的纯净与肮脏的人类制度之间的对比。“繁枯”是大自然的规律,而在周的诗中,它指的是马克思主义正在繁荣发展,封建主义正在走向枯败。

导致周恩来回国的直接原因是1919年签订的《凡尔赛条约》所引起的一系列抗议活动。当时,北京爆发了示威游行,东京的中国学生也反对该条约对中国的虐待。这就是著名的“五四”运动,它体现了中国人民反对老式强国外交的爱国热情。(23)比周晚毕业两年的南开中学的另一个好朋友马骏给自己在日本的朋友写信说:“如果当我们的国家就要走向灭亡时,学习还有什么用处?”

这一问题在吴的家中引起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吴自己决定留下来,但也打算加速完成学业。周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想立即回国。“五四”运动召唤着他,使周不顾吴和他妻子为自己留在日本完成学业而作的一切努力。吴太太不得不到市中心把自己的珍贵戒指卖掉,用来作为周的盘缠。当天下午,她把急于回国的周恩来送上驶往东京的火车,然后周再从那里回中国。

周旅居在亚洲当时唯一的认真进行现代化建设的国家里,然而令人惊奇的却是他什么都没有学到。1971年,他对日本参观者说:“尽管我有机会到过日本,我根本什么东西都没学。日本语言给我造成了很多麻烦。我通过阅读报纸和对中国文字的理解来自学日语,但最后我却没能掌握它。我的阅读能力还可以,但我的口语却非常差,甚至现在我仍不懂日语。”1955年,当周会见一位日本政治家时,他唯一能说的日本话是Konnichiwa,即“午安”。

还有一次,他对一个日本代表团说,虽然他在日本待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但“我对日本的记忆甚少……我真正记得的事情是,日本的豆腐比中国的更有味”。吴自己回忆道,他完全“敬畏”日本,包括它的现代性、它的成熟性,它那合乎职业道德的工作及它的爱国主义。对此,在他家住的人也有同样的反应。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表明周曾把日本奉为一个使古老的社会实现现代化的模型或榜样。因此,在日本旅居了18个月之后,周于1919 年5月离开了日本。(24)在那里他没有经过正规的大学教育,所以也没有什么值得表现的东西。他不得不把书卖掉,积蓄了30美元作为回国的路费。他能带走的东西是他对所读过的书的记忆和在河上肇博士创办的杂志中所了解到的对他有决定性意义的社会主义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