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惭愧非常

“你要是愿意继续读书,博士还不是你的囊中之物?”注意到沈照曦有些异样的眼光,邱洁如顺着他的目光扭头去看,但一无所获,大约那女孩已经跟着自动扶梯前往下一层了。

饭后,沈照曦陪着邱洁如回到学校。正是金秋时分,校园里落叶缤纷桂花飘香,远远地有个女孩向着两人走来,微笑着向邱洁如打招呼。

她衣着简朴雅致,一头清爽的短发垂在肩膀。自从上班以来,沈照曦再也没有见到装扮如此素净的女孩,当然她也绝对有素面朝天的资本。

清秀绝俗。这是沈照曦给她下的定义。

那女孩向沈照曦点头致意,随后便擦肩而过。

“你没有认出她吗?”邱洁如微微一笑,“我以为你会对她印象深刻呢。还记得吗?她就是上次校庆典礼上献花给你的女孩子呢!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你居然说没有印象。”

沈照曦微微侧过头,只见那女孩正停步仰头看着通告栏,有如心电感应,女孩子同样转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闪烁如星,好像能直直看进他的心里。

邱洁如第一次注意到方欣然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女孩与当年念书时的自己很相似。不仅仅是外貌秀美,举手投足更有一种淡定从容的气质,不紧不慢,不急不缓。

方欣然就读于H大信息管理系计算机应用专业,她成绩很好,始终是班级前三年级前十,也是二等奖学金的常客。不过据邱洁如观察,方欣然虽然美丽又文雅,但是她的人缘却是差强人意。

她几乎没有女性朋友,最为亲近的室友也不过是泛泛之交,只能算说得上话而已。男生们也对她敬而远之,虽然偷偷打量她的目光总是如影随形,但是他们有时表露出来的行为却并不很友好。

方欣然总是踽踽独行,这点让邱洁如对她有些心怀怜悯。

听说方欣然的父母在她幼时离异,早已重新组建家庭的两人都不愿摊上她这个拖油瓶。因此早在她职大时就独自租住在一间极小的公寓里,条件设施都很差,父母两人将有限的生活费直接汇入她的银行卡,平时几乎不和她见面。

进入H大学习之后,为了节省日常开销,方欣然索性住在宿舍而将房子退租。由于她所在的寝室乃是一栋旧楼,各方面的设备比起那间租住的小房子更为简陋。那些休息日返家的学生还能勉强应付,她却只能忍受冬日阴冷夏季酷热。

冬日的水门汀简直可以散发出阵阵寒气,尤其在阴雨时分,裹着棉被驱寒的方欣然总会感觉到又湿又冷的气息在房间里升腾席卷,不久身上的棉被也好像浸没在湿气中,带着一股污水般的气味,带走身上所有的暖意。

寝室里限制用电,她无法使用任何取暖设备。事实上,她也没有多余的钱购买这些昂贵的电器。她有时会紧紧抱着热水袋,想象着这是未来爱人充满热量的手。当然即使是热水袋,她也只能在睡前使用,因为去食堂灌一壶热水要好几毛钱哩。

夏季最让她恐惧的莫过于夜晚的来临。其实她并不是很怕热,或许应了那句“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她只需蒲扇轻挥就算是驱走了炎热。她害怕的是蚊蝇、是蛞蝓、是那挥之不去的各种虫鸣。

她所居住的寝室位居一楼,冬日固然酷寒,至少还有几分清静。一旦夏季来临,夜晚蚊虫肆虐,她只能躲在闷热的蚊帐内。要是偶尔有只蚊虫潜伏在纱帐内伺机盘旋,她整晚只能与之作不懈斗争,再也无法入眠。

白天有时更恐怖,她亲眼看到过几只蛞蝓在水泥地上慢吞吞地爬行,身后拖着长长的体液,形成一条时而闪光的银线。

有时邱洁如刚走进寝室,就踩到一只软绵绵的蛞蝓,惊恐地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方欣然却是不动声色,随手拆了副一次性筷子,将几条蛞蝓一一挑入水槽冲走。

邱洁如佩服方欣然的勇气,对方却淡淡表示早已习以为常。

这女孩坚强的个性,真是与她怯怯弱弱的外表大相径庭。邱洁如暗自在内心为方欣然下了一个定义,那就是“外柔内刚”。

大约是从来不回家的缘故,方欣然对于各种学生活动倒是非常积极。

虽然外表柔美,但是方欣然却选择了学习部。

学习部负责组织各种讲座、学术研讨会、各类竞赛和奖学金评比等。方欣然工作认真负责,即使只是写一张通知稿都尽心尽力做到最好。一年多的干事工作虽然没有改善她的人际关系,却为她赢得了一致好评。

这次学生会干部改选,邱洁如原本有意推荐她作为学习部部长候选人,谁知却被她婉拒。

她的甘于平淡对比文艺部为了竞选闹得鸡飞狗跳,,实在是天壤之别。在相处过程中,邱洁如进而发现两人对很多事物竟然都有一致看法,几次不经意间的促膝长谈让邱洁如越发喜欢这个文静的女生。有时,她甚至会把自己的一些真实想法透露给方欣然。

比如,她对沈照曦的感觉。

两人当年同为学生会干部,虽然不是同班同学,但是独处的机会并不少。由于自己能言善道外加容貌美丽,几次两人并肩主持校园晚会,也曾被称赞默契十足。

算是有暧昧吗?但是谁也不曾挑破。若说沈照曦对自己全然无意,又为何即使在毕业之后仍旧处处帮衬?能说优先招收H大学生仅仅是顾念旧情吗?难道就没有半分是为了暗助自己的学生工作?

方欣然原本根本不认识沈照曦,听得邱洁如这么一说,又听闻几个学长叨念着要去实习,这才对他留意起来。

她根本没料到对方居然是这样一个才貌俱佳的年轻男子。

“邱老师,如今这个年代已经不流行女孩子过于矜持了。”她曾经这样劝解道,“要是他不喜欢你,就凭传播公司中女子众多,他怎么会单身至今?其实,你不妨主动邀约,让他明白你的心意呢。”

于是那天邱洁如便主动邀请沈照曦共进午餐,谈天说地,她竭力想从对方眼中看出点柔情蜜意,却越研究越是糊涂。他的眼神时而凝结时而却是一片清明,让她完全吃不准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

尤其当他们在行政楼下遇见以前的学生会指导老师古老师时,面对他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沈照曦的回应却是模糊不清。

“你们俩以前读书时就是金童玉女呀,现在在恋爱吗?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呀?”古老师不是任课老师,据说是退伍军人转业,为人有些粗豪却是个好人。

邱洁如两颊生晕,情不自禁望向沈照曦,却见男子似乎完全没有听进去,像是走了神。

方欣然在走廊上遇见沉着脸独行的胡梦蕾,她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她。

胡梦蕾是商学院会计系三年级的学姐,她从小就学习芭蕾舞,因此总是习惯高高昂着修长的脖子,给人难以亲近的冷峻感觉。事实上,她视自己为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总将别人看低一头。

她尤其不喜欢方欣然。

其实两人见面次数少得可怜,先不必说两人同属不同的院系,就连在学生会共事,也是绝少有交叉。一个是学习部勤勤恳恳甘于幕后的普通干事,一个是文艺部飞扬跋扈就连走路都要不时踮起脚尖旋转的芭蕾舞女孩。

或许是方欣然不施粉黛的模样让胡梦蕾有些鄙夷,又可能是方欣然跑前跑后甘愿默默付出的行事做法与她的观念相悖。总之她从第一眼看到方欣然开始就充满了厌恶之感。胡梦蕾家庭条件优越,要不是学校停车证学生很难申请,她原本打算开车上学。

她对诸多国外名牌了如指掌,周遭用品也无一不是价格昂贵的舶来品。她鄙视那些喜欢去大卖场购物的同学,她说她只认得城市超市,就算是低糖可乐,她也会选择二十五元一听的进口货。

从其他同学口中,胡梦蕾得知方欣然略显凄苦的出身。其实从方欣然俭朴的衣着以及长年居住在宿舍就可以知道,这女孩子的家庭绝对不会平静。而让胡梦蕾有些不悦的是,方欣然明明生活得如此困苦,她却没有申请贫困生补助,甚至从来未曾向外求助过,也没有听说过任何要求学校院系照顾的请求。

她总是如此淡然,或许就是如此,她才拥有苍白细腻的脸色,纤瘦均匀的体态,还有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

胡梦蕾二十年来总被人捧在手心,从来都是别人羡慕妒嫉恨的对象,未曾想到这个平凡穷困的女生竟然对自己毫不在意。方欣然不卑不亢,面对学弟学妹如是,面对系主任院长也如是,面对自己更加淡定从容。

身穿这身简陋衣服的她,在与自己面对面时应该自惭形秽才是。

胡梦蕾曾以为迎面而过的那个女孩至少会驻足停留景仰自己,谁晓得最后回头的人只有自己而已,这让胡梦蕾非常恼火,有段时间整天在说方欣然的坏话。

“学姐。”方欣然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似乎吃不准胡梦蕾会不会回头。原本胡梦蕾想要高扬着头颅从她面前走过,可是踌躇片刻,到底还是想听听这个女人想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方欣然环顾左右无人,将胡梦蕾引入楼梯间,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成四方的纸张给她。

胡梦蕾半信半疑地展开纸,只看了一眼,脸色顿变。

那是张A4大小的打印纸,上面只写了几个简单的大字:“胡梦蕾——狐狸精,专抢人男友!H大公共厕所,不出钱就能上!”随后是一张胡梦蕾挂在网络空间的大头照,妆容精致,睁着无辜的美瞳眼。

“胡学姐,这是我在打水间看到的,幸亏被我撕下来了,估计是刚贴上去的呢。”方欣然注意着胡梦蕾的神情变化,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随手将A4纸撕成几片想要抛出窗外却被方欣然制止。

“不行呢,学姐。这些东西要是被人拣去就糟糕了。”她接过纸张,重新撕成细长条,然后塞进胡梦蕾的口袋里,说道:“还是自己销毁放心些,我建议学姐将废纸冲进厕所。”

胡梦蕾紧紧抓着方欣然的肩膀,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发颤:“谁干的?你有没有看见谁干的?”

方欣然微微摇头,“我进去打水的时候,水房里一个人都没有。不过学姐,最近正是学生会改选的拉票时期,而你正是文艺部部长候选人,我想你该不会得罪了什么人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胡梦蕾因竞选文艺部部长与早有嫌隙的江梅势成水火。江梅是广告传播系二年级学生,由于弹得一手好钢琴成为学校各类文艺晚会上的常客。相对耀武扬威的胡梦蕾,指导老师邱洁如的态度很明显更加偏向性格较为平缓的江梅。这让胡梦蕾非常生气,而江梅也顺利击败方欣然成为胡梦蕾心中排行第一的“眼中钉”。

“是江梅!难道是江梅?”

方欣然沉思片刻,说道:“其实我刚才去水房的时候,的确看见江梅正从那个方向而来呢。不过她手里没有提热水瓶,不象是去灌热水呀!”

胡梦蕾气急败坏,恨恨地说道:“就是她!诋毁我的形象她就能上位了!这个贱人!我要去找她算帐!我要把这些事汇报给邱老师!”

方欣然急忙拉住她,低声说道:“学姐,毕竟你无凭无据,说出去没人会相信。其实仔细想想,这说不定是件好事。”

“好事?”胡梦蕾不解其意。

方欣然微微地笑,清亮的眼眸闪着微光,“你想,要是寝室和教学楼里扑天盖地都是这种东西会怎样?老师们会认为是有人故意陷害你,到时候大家只要稍微想一想,究竟是谁能从诋毁你名誉中获得好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胡梦蕾激烈的情绪顿时舒缓了下来,她略带感激地看着方欣然,抓紧了口袋里早已撕成碎片的A4纸,兴起了一个报复江梅的念头。

方欣然又说了几句安慰话后便离开了楼梯间,她几乎是迅速转身,以防胡梦蕾会看见她嘴角流露的难以抑制的嘲笑。

晚上和邱洁如一起吃饭时,她心情愉快地无以复加。是她主动邀请邱洁如作为长期以来关怀自己的回报,适时二等奖学金大约五千余元刚好分发下来,她的经济算是略为宽裕了些。

两人越聊越是投机,邱洁如更是向她倾诉了种种感情上的不如意。比如最近自己频频暗示,沈照曦却是完全没有回应。她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女性魅力,更加怀疑在沈照曦眼里,大约对自己毫无男女之情。

方欣然自然是不断劝解,邱洁如说到伤心处开始猛灌啤酒。或许是她不胜酒力,又大概是伤心人特别容易醉,总之待方欣然回过神来,邱洁如已经不省人事。

方欣然凝视她片刻,从她手提包中取出手机按下了那个她早就想要拨打的号码。

S大教育学院心理系在本市心理学界算是一块响当当的牌子,由于其建设时间较早,因此即使一些名声更大的学府诸如H大、F大下属心理系也惟S大马首是瞻。而高教授更是S大心理系的泰山北斗,今年七十八岁的他虽然算是退休多年,但是实际上依旧把持着心理系。这实在是因为当今本市心理学界的知名学者都是高教授的徒子徒孙之故。

长期以来,高教授一直有个在中学设置心理辅导室的心愿。第一是看到目前在中学生自杀率居高不下,一般新闻里只提到些像是教师教育方法以及父母溺爱或是关心不够之类的外在因素,却极少涉及孩子们的内心世界,完全不明白这些自杀或者有自杀倾向的少年们究竟因何厌世,当然也没有切实的治疗。

第二是他也略有私心,心理系学生一向缺少实践基地,大多数都是在做些纸上谈兵的心理分析。一旦中学心理辅导室能够得到推广,这些硕士博士自然有了用武之地。

至于为何第一所辅导室要选择德行女中,霍疏影当然不知道也没兴趣多问。她就是按照殷教授的吩咐尽到自己的本分,代替高教授那两个倒霉的博士生跑前跑后。

不过最近她心情也很糟糕,想到自己的期中论文尚未发表,甚至才不过拟了个开头,连具体结构都还没有确定,更不必提收集具体史料来支持论据。

幸亏毕业于德行女中的姚思胧主动请缨,否则单凭她个人之力实在是疲于奔命。听姚思胧说,高教授不仅是心理系的元老,中文系不少中流砥柱也曾经受过他的指导,所以关于她的有力出力,中文系几位导师非常赞成。

姚思胧为人一向大胆直率,一边嘴里喊着高教授的名号一边直接推门而入,连敲门都免了。

高教授的办公室位于教育学院大楼十五层靠南最末一间,那里阳光充沛相对安静不受打扰,也符合高教授平时潜心科研低调内敛的工作习惯。

可是高教授目前却不在办公室里,有个身材高瘦的男子正站在书架旁,拿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听见响动抬头向着两人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