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倍添焦躁

爬坡花了大约十分钟,固然只是略有腿酸的感觉,但这种感觉是如此陌生,好像她从未来过这里似的。尤其当她站在德行女中的门口向着校园内探望,竟然全然不知该去哪里。

虽然正值周末,但由于德行女中操场规模宽阔居附近几所中学之冠,因此吸引了许多邻校男生前来操练篮球。

“啊哟!不好意思。”一只篮球险些砸到她,男生脸蛋红红地低头拾起皮球,状似无意地看了她一眼,结果他的脸更红了。

方欣然想起以前有次周末陪同凌卉芹留在学校设计海报,也是有个男生故意用篮球打翻她们手中的颜料,就为了过来说句“对不起”。

她脸上浮现出笑容,转身向着音乐教室走去。

可是站在寂静的走廊上,她又陷入一阵茫然。

左边还是右边?

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她,音乐教室在右边。她向右拐弯,果然看见“音乐教室”的门牌字样。

音乐教室两边走廊上挂满了世界知名音乐家的画像,第一个就是被她们称之为“白发鬼”的贝多芬。

贝多芬、莫扎特、李斯特、巴赫、肖邦!还有施特劳斯。

在施特劳斯的画像木框边缘,有一行用刀刻出的小字:“卉芹在德行即将远离”,虽然刻痕很浅却依旧清晰可见。

方欣然突然呆住了,脚底下象生了根,久久凝视着这行字目光无法移开。

“队长,有线索。”

陈智渊正在楼梯间抽烟,柯淮阳一阵风似的推开消防门走了进来。看见满地的香烟头,柯淮阳不由骤起了眉头,心想自己这样冒失闯来,是不是有些唐突。

对于上次在妇婴医院的不告而别,艾琳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举止之中多少有了些怨怼。这让原本就心烦意乱的陈智渊倍添焦躁,昨天远在异国的父亲打来越洋电话询问关于他的辞职移民事宜。

陈智渊含糊以对,用一些诸如最近接了桩大案走不开之类的话来敷衍,虽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草草结束对话,但却无法忽略艾琳充满失望的眼神。

是呀,艾琳已经怀孕两个月了,难道真要等到孩子出生才考虑结婚?可是结婚,说到结婚,陈智渊竟然茫然失措,脑海里一点概念都没有,即使两人已经珠胎暗结,他始终觉得结婚还是遥不可及。

为什么要结婚?是为了给女友一个交代还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有没有些微的原因是为了自己?

挖眼案线索时续时断,虽然为了避免引起公众恐慌没有对外公布案件细节,但是在网络仍有流传死者被剜去眼睛的消息,甚至有些论坛以讹传讹,说什么有身怀异术之人要用活生生挖出的人眼施展某种法术。网民大多怀着猎奇的心态,对这些小道消息深信不疑。

陈智渊安排警员兵分几路,柯淮阳负责紧盯华庭街悦华锦园居民保安,连同华庭街派出所进行详细笔录整理工作;贺芳龄则负责与警队其他部门合作,跟进麦子柳前任罗奕失踪一事,其中尤其需要K市警方的协助;周桦主要针对奥玛公司以及麦子柳在N城的背景调查。

陈智渊熄灭手中的那支几乎燃烧殆尽的烟头,定了定神问道:“怎么说?”

经过几天的笔录调查,柯淮阳从4号3栋8楼的一户卢姓居民处得知,大约在一个半月前晚上十一点左右,卢姓居民在小区外的马路上看见麦子柳被三个大汉殴打,一边打一边说“看你还敢不敢勾引人家老婆”,当时麦子柳满身是血,牙齿都被打落几颗。

卢姓居民躲在暗处不敢声张,等到三个大汉走后才去查看麦子柳的伤势。

麦子柳受伤部位大多在面部,看样子对方并不想要他的性命,而是故意给他点教训。麦子柳没有报警,对于卢姓居民的询问也是语焉不详,也不要对方搀扶,自己拖着受伤的身体回家。

卢姓居民说,虽然当时天黑他没有看清打人者的样貌,但是其中一人的说话语调非常酷似华庭街附近一个水果摊主。这个水果摊主三年前从外地来到S市,号称操持水果生意,但是短斤缺两十分严重,只是他拉帮结派赶走了附近其他水果摊主,令周围住户没得其他选择,若是遇到居民投诉还会挥舞西瓜刀威胁。

“这个水果摊主外号大块袁,在华庭街派出所是挂了名的,之前就因为打架闹事几进几出。”

回到会议室,柯淮阳将自己的发现一一列举在白板上,向在座的警员进行说明。大块袁的大头照看起来凶狠中带着一丝可笑,硕大的眼睛有些突兀,两眼之间的距离略显过宽,给人一种智力不高的感觉。

“我连同几名民警突击审问了大头袁,一开始他还死不承认,最后被两名有经验的老警员几番威吓,终于坦白说在一个半月前大约是九月一日,有个中间人带着一个成功人士模样的男子找到他,说要教训下麦子柳。但是不能出人命,以恐吓为主。接单之后大头袁曾经询问中间人这男子教训麦子柳的理由,中间人笑笑说还不是因为桃色纠纷。于是!”

柯淮阳将沈照曦的照片贴在白板上,说道:“于是我将沈照曦的照片拿给他看,大头袁很肯定地说当时那个成功人士模样的男子就是照片中的沈照曦。虽然事件相隔一个半月,但是由于大头袁的生活中从未遇到过象沈照曦这样的人,因此印象深刻。”

周桦用原子笔不断点着桌子,发出“得得”的响声,引起其他警员的侧目,他却浑然不觉。“换言之,沈照曦完全知道麦子柳一直在纠缠方欣然,他对外不吭声,暗地里却找人教训麦子柳,果然是心有城府的生意人。这方欣然还说自己丈夫全不知情,真是个谎话精。”

陈智渊皱眉道:“既然是沈照曦打算暗地里对付麦子柳,那表面上装作没发现也很正常,这不能说明方欣然说谎吧?不过按照目前证据来看,沈照曦的确有嫌疑。麦子柳挨打之后,并没有辞职,这种态度很有可能让沈照曦继续采取过激行为。小周,明天你和我再去一次奥玛公司,必要时请沈先生来这里谈谈。”

贺芳龄则汇报说目前K市警方还没有罗奕的消息,不仅在K市,从S市到K市之间的七个高铁站点全部被列入调查范围,亦向这七个县市发布协查请求,要求高度关注罗奕。

而麦子柳在N城的背景调查也已经基本完成,果然一切如麦子红所说,麦子柳是个一板一眼的普通人,由于不懂得变通,人缘一向不好,但是当然也找不到被虐杀的理由。

这人完全不具备被人仇恨到需要虐杀的资格。

会议结束后,警员们陆陆续续回去休息,唯有陈智渊依旧坐着不动,手指间又夹起了香烟。

“队长,前几天嫂子做产检没什么吧?”周桦临走前问道。

他一惊,随口回答道:“没!没什么。她没什么问题,好得很呢。”

“那就好,什么时候给我们红色炸弹啊?”周桦半开玩笑,同时他看见陈智渊略显僵硬的表情,暗自后悔说话有些冒失了。

陈智渊捏灭烟头,索性不去理睬他,抓起外套从他身边走过,就连肩膀将周桦撞了个踉跄也毫不在意。他走出去十几米,忽然又回头叮嘱道:“明天记得要去奥玛公司!”

说完转身就走,这次是直接走进电梯。

周桦揉着生疼的肩膀,心想自从艾琳怀孕以来,陈智渊的脸色是一天难看过一天,原本就不多话的他越发沉默寡言,而挖眼案的发生更是将陈智渊的阴郁推向极致。周桦扭头看着窗外雾沉沉的阴天,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当周桦把大头袁的照片摆放在会议桌上时,沈照曦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虽然他依旧端坐在沙发上姿势不变,可是放下红茶杯时手腕有些发抖,溅出些微的茶水在茶几上。

陈智渊看在眼里,说道:“沈先生,我想你还是实话实说吧。既然我们已经找到大头袁,我认为你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如果需要大头袁和你当面对质,那场面就不太好看了。”

沈照曦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说道:“不错,我早就知道麦子柳纠缠我太太。”

作为一家中等规模公司的总经理,沈照曦对整个公司的运行事无巨细均了如指掌,虽然有时他假装不在意也不过是不想破坏公司中井然有序的人际关系而已。而作为方欣然的丈夫,心细如尘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妻子的困境?只是既然妻子在竭力回避对方,必然是为了整个公司的运行着想,因此他也不想说破。

只是在一次亲耳听见麦子柳的赌咒发誓,说是将来一定会比自己条件更加优越,当时麦子柳越说越激动,完全没有发现隔墙有耳,沈照曦正在楼梯间里的下一层抽烟。

从楼梯蜿蜒而上的扶手空隙处往上探望,沈照曦见不到妻子的表情,却能看到麦子柳略显兴奋的模样。他那原本老实忠厚的脸看起来透着一股猥琐的诡异气息,好像随时都要贴到方欣然身上。麦子柳的语气无比兴奋,说到未来的美好蓝图,突然握住了方欣然的手。

要不是方欣然及时推开他,沈照曦大约会直接冲上来打人。

他明白方欣然的隐忍,毕竟如今公司正值多事之秋,生意比起从前也略有下降,同类公司有如雨后春笋般鳞次栉比,打起价格战奥玛公司绝对不是别人的对手。因此现有客户诸多挑剔,员工们个个满负荷运转,这个时候如果再失去策划部主管,恐怕当真是雪上加霜。

但是想到麦子柳那毫不顾忌的追逐,以及妻子时而露出的苦恼神情,沈照曦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于是在一些朋友的介绍下,他结识了某个中间人。这个中间人为他引见了华庭街一霸大头袁。据沈照曦的想法,大头袁原本就对华庭街附近熟悉,甚至可能在摆摊时都见过麦子柳,因此由他出面教训麦子柳非常合适。

大头袁和中间人前前后后敲走沈照曦大约五万元,但是效果却并不理想。在麦子柳被殴打之后的第二天,对方虽然满脸伤痕却依旧若无其事地来上班,有同事问起,他也不过淡淡一句“不小心摔伤”。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麦子柳追求方欣然愈发积极主动,有次连一位其他部门的经理都看不下去,居然私底下提醒自己工作固然重要,可是妻子也是半点忽略不得。

“我正无可奈何之际,传来麦子柳被谋杀的消息。说实话,我多少算是松了口气。”沈照曦将打人事件讲完,算是长长吁了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下来,后背倚靠在沙发背上,端起有些变冷的红茶喝了一口。

陈智渊不动声色,从他的表情根本看不出他是信或者不信,继续问道:“那么请问,十一月三日晚上八点到十点你在哪里?”

沈照曦略一犹豫,说道:“我在家里休息。”

陈智渊看了眼周桦,周桦翻开记事本说道:“沈先生,根据你妻子的供述,十一月三日下午她就离家与中学同学凌卉芹一起在颐风酒店停留超过十八个小时,这点的确由凌卉芹以及酒店监控可以证明。你自称这段时间留在家中,那就是没有人证啰?”

沈照曦愠怒道:“留在家里还要证明吗?我承认我曾经找人教训过麦子柳,但是那又如何?这能说明我和杀人案有关吗?难道他就不会招惹别人吗?”

陈智渊点燃一支烟,惹来沈照曦嫌弃地挥手,会议室里没有烟灰缸,说明这家公司在办公区域禁烟。

“沈先生,在我们来这里之前,我们已经向贵小区物业公司申调了十一月三日整整一天的进出监控记录。监控显示大约在晚上六点五十分左右你开车离开,直到次日凌晨三点才回到小区,要是你无法解释这段时间的去向,加上之前你与麦子柳的恩怨,我们只能请你前往警局协助调查。”

陈智渊说话不带一丝感情,甚至带着点作壁上观的奇异心态。

沈照曦又是一阵沉默不语,陈智渊也不催促,只是用鹰隼一般的眼睛凝视着他,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只是沈照曦的神情完全没有变化,双目定定地看着桌角,像是在发呆。

“沈先生!”周桦想要说什么,却被陈智渊挥手制止。

“我只是开车随便出去兜兜风,没有人可以为我作证。”沈照曦沉吟片刻只说出这番话来,这倒让早已准备好迎接他诸多借口的陈智渊微微一愣。

“八个多小时都在兜风?”

沈照曦索性不再说话,端起早已冰冷的红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沈先生,现在有证据表明你与死者麦子柳有非同一般的恩怨,而你在十一月三日晚上八点到十一点之间的去向又无法交代清楚,看来我们只能请你去警局协助调查。”

陈智渊、周桦齐齐起身,对着沈照曦作出“请”的手势。

沈照曦仍旧不说话,将红茶一饮而尽后刚要站起来,会议室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沈先生那天和我在一起。”

门口站着亭亭玉立的刘清莹,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脸沉如水,微显吊诮的双眼闪着长而浓密的假睫毛,她双手抱胸,涂抹得殷红的嘴唇微张像是随时会吐出利箭将两位警官射死。

陈智渊倒还没说什么,反倒是沈照曦厉声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刘清莹缓步走到陈智渊面前,仰起头用冷冰冰的口气说道:“十一月三日下午七点十分,沈先生来到我家荣华小区C栋702室,一直逗留到次日凌晨两点半才离开。这件事,不仅我可以作证,你们也可以调取荣华小区的监控察看。”

“别说了!不准说!”

陈智渊发现沈照曦露出痛苦纠结的表情,还作出要夺门而出的姿势,一转头只见方欣然正站在会议室洞开的门口,脸色煞白。

“欣然!”

沈照曦才喊出半句,方欣然转身便走。

“沈先生!”周桦留住他,“虽然有刘小姐愿意为你作不在场证明,但还是要请你随我们去一次警局做一份详细笔录。刘小姐,也请你同行,至于小区方面我们自会去调取监控并例行查问。”

沈照曦狠狠瞪了刘清莹一眼,跟在周桦身后离开会议室。陈智渊斜睨着刘清莹似笑非笑的脸,心中一阵嫌恶,只觉得这女人脸蛋涂得雪白,金红卷发、黑色睫毛、栗色美瞳、殷红嘴唇,色彩鲜明得像是戴着一张能剧面具,一颦一笑扭曲乖张,隐隐藏着不怀好意。

在警局,刘清莹说自己其实早就与总经理沈照曦之间有婚外情。也谈不上谁引诱谁,毕竟沈照曦这样一个事业有成的英俊男人浑身散发着吸引力。而刘清莹更是荷尔蒙爆棚的烈焰红唇,两人相处久了,自然一触即发。

那天方欣然突然接到中学同学凌卉芹的电话匆匆离家,这让沈照曦很不高兴。他特意提前结束应酬想要过个难得的二人世界,谁知事与愿违。其实按照他的想法,反正凌卉芹又不可能回来一天就走,明天再去聚会不可以吗?

沈照曦的情绪突然有些低落,于是他驱车赶到刘清莹住处,共度春宵。

“沈照曦说是你主动打电话给他,而不是他主动来到你住的地方。”负责为刘清莹做笔录的柯淮阳说道。

刘清莹掠了掠波浪卷发,姿势优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哦?我们谁主动有差吗?总之是他在我那里待了足足八个多小时,谁邀请谁又有什么区别?”

虽然有刘清莹的证词,陈智渊仍然做出暂时扣留沈照曦的决定,待柯淮阳次日前往荣华小区调查取证后再视证据定夺沈照曦是否还存有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