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考验游戏
沈照曦的葬礼在一月三十日举行,那天是农历十二月十四日,再过半个月就要过春节了。毕竟曾经是知名青年企业家,因此许多S市传播业的知名人士都出席了他的葬礼。
作为未亡人的方欣然一身V家的黑色长裙,胸前挂着一枚镶嵌着钻石的十字架,一副镜架上有白色山茶花的黑色墨镜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站在一旁深切地怀念她的丈夫,用简单却饱含深情的语调回顾了沈照曦的一生,说到动情处不免略带呜咽。
沈照曦在奥玛公司占有百分之三十三的股份,加上方欣然原有的股份,她如今一共占有百分之四十。她没有打算自己经营,而是聘请了一位资深专业人士以总经理的身份进行经营管理。同时,宋子杰律师依旧全面负责法务部分。
方欣然甚至辞去人事经理一职,转而由自己的人事专员接任。
葬礼上,方悦和方文豪作为女方家属守在方欣然的身旁。同样一身黑裙的方悦搀扶着摇摇欲坠的姐姐,方文豪则忙前忙后十分积极。自从方欣然和沈照曦结婚以来,虽然翁婿两人几乎未曾见面,可是方欣然到底给了他不少好处,甚至还为方文豪一本内容莫名奇妙的新书投资,最后当然是血本无归。
沈照曦的父母均没有出席葬礼,据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吉利,当然方欣然也不希望他们出现在葬礼上,免得和方文豪见面尴尬。事实上,当初结婚的时候,她尚未和方文豪相认,只是花了三百元钱请了两个临时演员客串自己的父母,在未来公婆的面前勉强蒙混过关。
丧事司仪宣布进入瞻仰遗容的环节,一群人围绕着水晶棺材中的沈照曦走一圈,同时献上白色**。沈照曦是腰腹受伤致死,因此面容没有受到影响,看起来非常安详,宛如沉睡。
方欣然透过墨镜审视主人家般忙上忙下招呼客人的方文豪,心里想到她首次和方文豪相认时的情景。那时方文豪恐惧、惊慌、不知所措,各种奇怪的表情同时浮现在他那张老脸上。方欣然很奇怪自己那个千娇百媚的母亲怎么会和这个年纪一大把的老男人产生不伦之恋,难道只是看多了《窗外》,中了言情小说的毒害吗?
方文豪在得知女儿嫁给一个有钱人之后态度大变,先是哭哭啼啼向她忏悔,又说自己比平若镜年长十余岁,不愿意拖累她才忍痛割爱。然后向她推心置腹,倾诉了多年来的不得志,旁敲侧击就是想要问方欣然借钱投资,最好能力捧自己成为情色小说之王。
其实早在方欣然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她就已经从母亲哪里打听到了方文豪在S市的住址。每周她都要闲逛到方家附近,有时买上一杯奶茶,有时假装在翻阅杂志,总之都会在街角的便利店默默注视着他们。
虽然没有窃听器,但她从方悦的神态可以看出,方悦并不受方文豪的喜欢,而方文豪每次在便利店购物表现出的斤斤计较,也可见他的经济能力实在是不佳。可笑的是,那时方文豪屡次和方欣然擦肩而过却懵然不知。
方欣然见过一次方太太,那是个谨小慎微的中年矮胖女人,圆鼓鼓的脸蛋倒也不显老,只是一双眼睛非常小,看起来像是只仓鼠。方悦完全继承了方太太的容貌,总是敏感又害羞。
看到方文豪生活落魄,方欣然感到畅快淋漓,但总觉得还不足够,她对他没有半分怜悯,反而想着落井下石让他们家更倒霉才开心。
她知道方悦有时会去学校附近的屈臣氏购买少女护肤用品,就趁机要求已经向她求婚的沈照曦接受一个“考验”。这个考验既能令方文豪面上无光,又可以顺便检验沈照曦对自己的忠诚度,何乐而不为。
她原本以为年轻有为的沈照曦会不屑于这种带着孩子气的“考验”,没想到在自己的坚持下,他竟然就范了,他竟然真的将一支润唇膏悄悄塞在方悦的书包侧袋里。
在目送方悦被店长请进办公室之后,她就满意地回学校了。
不过后来的事态发展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几个月后,方悦竟然指控沈照曦诱奸未成年少女。当时她有如被雷电击中一般,脑子里嗡嗡作响,她以为沈照曦因内疚而生怜爱,私底下与方悦暗通款曲。可是冷静下来想想又觉得不可能,首先当时两人已经准备结婚,其次沈照曦连美丽的邱洁如都视若无睹,怎么会看上如此平庸的方悦呢?
听起来像是一场阴谋。
这场指控随着方悦与沈照曦面对面而结束,两人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方文豪父女相认之后的事了。
原本方欣然以为原谅父亲很难,可是现在却发现很简单。那些电视剧或者小说里说的——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过得比对方好,以前她认为是无稽之谈,直到自己嫁给沈照曦,并且顺利成为奥玛公司人事经理之后,她才恍然这句话乃是真理。
居高临下俯视仇人的时候,真是什么仇都报了,心里反而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大义凛然,好像原谅仇人能凸显自己高尚的人格似的。
所以当父亲提出要请她投资自己的新书时,方欣然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不过是十几万钞票,反正她心里清楚父亲怎么都不可能成为“文豪”。
葬礼之后,客人散去,方悦陪着她坐在等候领取骨灰的长凳上。自从有了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她以往糟糕的运气突然转变,不仅在姐姐的补习下顺利考取了一所大专,去年毕业的时候,姐姐也帮助自己找了份不错的工作。
现在的方悦已经是个出入高档写字楼的OL,经过悉心装扮,她不再总是敏感羞涩,脸上也因自信而焕发出神采。
方欣然低头似乎陷入哀思,方悦想姐夫的离世一定让姐姐大受打击,姐夫是多爱姐姐呀,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当然方悦是羡慕的,同时她又因差点陷姐夫于牢狱而感到内疚。
按照姐姐的说法,必定是有人拾到了姐夫的身份证故意做坏事。
方悦在心底深深叹息,那几个月,既是她人生中的噩梦,也是她偶尔午夜梦回无法忘怀的绮梦。
领取沈照曦的骨灰之后,方欣然暂时将之寄放在殡仪馆,选定吉日后入葬。
“姐姐,你也累了,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吧?”
方欣然轻轻摇头,低声说道:“我没事。其实我一直不明白照曦为什么要去行刺别人,难道是在看守所的日子让他精神错乱了吗?”
“姐夫一定有难言之隐。”方悦不自觉地偏帮沈照曦。
方欣然叹了口气,说道:“不管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总之是他害得一个无辜的人受伤住院。小悦,我现在想去医院看看那位老师,你愿意陪我去吗?”
S大期末考试已经告一段落,许多家在外地的同学已经开始打包行李准备回家过春节。如果不是因为受伤住院,袁老师一般会在这个时候安排学生统一预定火车票,这次他索性断了回家的念头,安安心心留在医院里休养。
为了安定他的情绪,学院领导接连派了好些老师带着营养品来慰问他,就好比今天,学院办公室主任领着学校保安科长姜老师一起探望他。姜老师带了一些白兰氏鸡精之类的补品,甚至向他检讨学校安保工作的不足之处。
不过,让袁明扬有点厌烦的是,陈智渊也跟在姜老师的背后走了进来,他说是还有点问题需要再次向袁明扬确认。
经过几天的休养,袁明扬已经可以在病**坐起,只是还不能下床走动,稍有不慎还是会牵动伤口。
他捂着腹部露出仍有不适的表情说道:“我昨天睡得不太好,陈警官请你有话直说,我需要休息。”
“是这样的,根据当时在教学楼一楼的保安说,你在与沈照曦搏斗的时候,他们听见沈照曦说了一句‘原来是你’‘,不知道袁老师是否能对此做出解释?”
袁明扬愣了愣,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保安科长姜老师,答非所问:“哪个保安听见的?有这回事?”
姜老师搔搔头,说道:“就是那个负责教学楼安保的老严啦,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可能也只是飘来一句而已啦。”
袁明扬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或许有说。不过当时情况十分危急,我小腹中了一刀之后非常疼痛,几乎全部的精力都用在抵御痛苦和自卫上。所以,我可能没有注意那个人对我说过什么话。”
见陈智渊沉默不语,似乎不是很相信自己的样子,袁明扬又补充道:“何况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说的也是哦。”不待陈智渊回答,姜老师就接口称是,还以过来人的身份说道:“陈警官,这件事明明就是那个姓沈的发神经病,我们袁老师算是惹上无妄之灾,我们还没要求姓沈的家人做出经济赔偿呢!你们就少来骚扰袁老师,让他好好养伤行不行?”
这时,门外又传来细密的敲门声,虚掩着的房门顿时被推开了。一个身穿黑色大衣搭配黑色长裙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她摘下山茶花墨镜,露出一双明亮得让人望而生畏的眼睛。
几个男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却垂着头,用又是内疚又是自责的语气说道:“对不起,我代表我的丈夫向袁老师道歉,你的伤好点了吗?”
袁明扬一见到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他的目光落在方欣然身后的方悦身上,不仅张开了口说不出话,就连原本微微的笑容也有如沙漏,在一点点地流失。
方悦更是呆立当场,足足有十五秒之久,她突然伸手指着袁明扬,用颠三倒四的口吻说道:“沈照曦!你是沈照曦!”说完,她尖叫一声,捂着脸夺门而出。
方欣然也似乎吃了一惊,急忙跟着她而去。在场的诸人均莫名其妙,姜老师更是环顾四周,用恐惧的口气说道:“刚才那女孩是不是傻的?沈照曦不是那个刺伤袁老师凶手的名字吗?他不是当天下午就死了吗?难道阴魂不散?”
袁明扬的目光移向陈智渊,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从陈智渊的眼中看到了恍然大悟。他努力平稳呼吸,这时或许是情绪有些激动的关系,他感到腹部的伤口突然变得生疼,简直马上要裂开似的。陈智渊向他点了点头,随后离开病房。
姜老师还在叽哩咕噜,袁明扬做出疲惫的样子说道:“两位老师,我突然觉得很累,大概是伤势还没有复元的关系,这几天没吃什么东西,有点虚弱。”
目送两人离开,病房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袁明扬紧绷着的神经渐渐放松,腹部的疼痛却愈发严重,并且跟随着他的呼吸,每一次气息吞吐都会牵引腹部的伤口。
房门被悄然推开,他本想着可能是回头的方欣然或者陈智渊,谁知却是除了方悦之外另外一个他不想见到的人。
那女生或许谈得上是位清秀佳人,但是目光中难以掩饰的洞悉一切却让人有些反感。她走路没有声音,几乎是倏忽就出现在门口。
“袁老师,最近伤势好点了吗?”
霍疏影的手里捧着一大束风信子,有蓝色、紫色、鹅黄和粉红。她缓步走近他的床头,无端就给他一种压迫感。她将这束花摆放在他的床头,自己则站窗边向外看。
“有所好转。”袁明扬悻悻回答。
她看见在病院楼外一棵松树下,方悦伸手扶在树干上,背对着方欣然和陈智渊,她的肩膀一抽一抽,好像在抽泣。而陈智渊则站在一旁不断向她说着什么,方欣然更是不时转头向着大楼张望。
“你怎么来了?”袁明扬问道。
“是高教授托我来探望你。”
“我没事了,多谢高教授的好意。医院里空气布满了细菌,你还是快点回家去吧!”袁明扬想要快点打发她离开,看到她转身走向椅子的时候,他意识到霍疏影恐怕没打算就这样回去。
“袁老师,”霍疏影忽然伸手指向放在他床头的风信子,问道:“袁老师,你知道风信子的花语是什么吗?”
袁明扬摇摇头,勉强笑道:“探望病人不是应该用康乃馨吗?难道风信子别有一番美意?”
霍疏影静静地瞧着他,她的眼睛竟然让他想起方欣然,两人的外貌当然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方欣然美丽动人,兼具少女的娇憨和熟女的妩媚。霍疏影让人说不出她算是什么,说是少女吧,她的眼睛成熟得惊人;说是成熟女性吧,她举手投足又带着几分稚气。
唯有一双眼睛,都是深不见底,久久对视之后会另人心寒。
“风信子代表着一种强烈的生命渴望。紫色是悲伤忧郁的爱,带着点悔恨的味道。鹅黄色寓意有我你就会很幸福。粉色比较浪漫,蓝色的血统最正宗,是一般英式婚礼上新娘手中必不可少的捧花。”
袁明扬不耐烦地说道:“哦?我不知道原来学历史的女生也有这么浪漫的一面,以前我还认为都是古板无趣的呢!不过我没兴趣听你讲解花语,我也很累,就请让我休息吧。”
霍疏影就像没听见一般自说自话,“风信子花期过后,如果想要再次开花,就必须剪掉枯萎的花朵,所以风信子也会被认为代表着重生的爱。忘记过去的悲伤,重新开始获得爱情。”
袁明扬深深皱着眉头,如果不是伤口隐隐作痛,他真的想起身赶走这个女生。
“袁老师,你没想到会和方悦见面吧?那真的是很糟糕,事情过去不过只有五年,五年说短不短,但是想要让一个受过严重感情创伤的少女能彻底忘记,我想应该不容易。”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霍疏影平静地说道:“方欣然会带方悦来见你,说明她早就全部都想起来了。袁老师,再掩饰也没有意义了,就算你杀死沈照曦,你以为就能蒙混过关吗?方欣然能挑拨沈照曦来刺杀你,代表她打算将你们两个眼中钉一次性除去。”
袁明扬突然感到不仅腹部疼痛,甚至喉咙里也好像卡进了一根鱼刺,连辩驳都有点困难,他不断重复着“胡说八道”之类的话,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不过最让我佩服的不是你杀人时的冷静、计划时的长远,或者嫁祸于人时的细致,而是你在听到自己亲妹妹车祸去世时还能如此无动于衷,尤其她的死亡时间就是和你通过电话后的几分钟内!我说的没错吧?姚思朦先生?”
霍疏影眼中的光芒再次让袁明扬想起方欣然,耳边她的声音消失了,他的思绪又好像飘到了遥远的远方,那时候他们初次相遇。
洛廷文已经订好了回香港的飞机票,母亲目前身体状况良好,学校为他请来的护工相当谨慎负责,严格遵循医生的嘱咐照料老人。当然,其中洛廷文给予的丰厚小费也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回到香港后,他要重新聘请一个助理取代凌卉芹的工作,那么多年来的文档和病患资料需要重新整理登记,那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想到凌卉芹,他不由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多年来的相处,他非常信任她,否则也不会让她参与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理实验。
自己将凌卉芹加入这个实验是做对了吗?洛廷文此时怀着深深的疑虑,虽然早在十二年前他撰写实验纲要的时候,他的导师就曾经严厉批评他不该趁人之危,并拒绝为他的论文写序和推荐。因此直到现在,洛廷文有关“记忆改造”的论文尚未发表,实验报告每年都会增加新的内容,他原本打算观察十年,就算十年之后方欣然能恢复记忆也说明总体而言实验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