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远走高飞
这口气真正将他的馋虫从胃里勾了上来，他顾不得烫，率先喝了一大口面汤。猪骨汤呈现乳白色，有着一个粉红旋的鱼板在面汤里浮沉，入口滑腻。
“照曦，对不起。”
方欣然突如其来的道歉让他一口汤呛在气管里，引发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难受地就像是溺水。妻子急忙为他倒水、递纸巾，还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
“是我对不起你，欣然。”沈照曦握住她的手，一个多月不见，妻子又清瘦了许多，她的脸色更加苍白，看起来就像是饱受折磨。他从宋子杰处听说了凌卉芹的惨死，这么多年来，妻子唯有这么一个至交好友，他完全理解妻子的悲痛。
“先听我说。”
方欣然将筷子交给他，低低说道：“还记得当初我介绍父母和你认识时的情景吗？对不起，我欺骗了你，他们只是我花了一人三百元雇佣来的临时演员，根本就不是我的父母。之所以骗你，我是担心你会瞧不起我。”
沈照曦想起那时自己还曾经感叹，如此平庸的父母怎么会生出这样美丽绝伦的女儿呢？难道当真是基因突变？
“我的父母从来就没有合法注册过，我母亲十七岁时和当时还是中学语文老师的父亲珠胎暗结，不久就生下了我。我父亲从来没有看过我一眼，他嫌弃我和母亲，认为就是我们两个人耽误了他的前途。所以，他被学校开除后立刻远走高飞，连一天父亲的责任都没有尽到过。”
沈照曦凝视着眼前的妻子，她嘴角上扬，似笑非笑，既顾影自怜又自怨自艾，纤细的手腕托着下巴，实在是楚楚可怜。
“欣然，这一切都不重要。”他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反而被她催促道：“你快趁热吃！”
于是他只能埋头吃面，耳边继续传来她有如梦呓般的回忆。
“我有件事没有骗过你，那就是我的母亲很美。她真的美，很美很美，比我美丽得多。谁都不信她有一个那么大的女儿。所以她对外总说我是她的妹妹，是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的私生女。”
“自从我十三岁进入职中以后，她就没有理睬过我。有的是男人爱她宠她，她只要跟着男人满世界地飞，至于我，如果她天良发现会送点钱来，否则我就常常饱一顿饥一顿。所以才这么瘦小。”
沈照曦一口面堵在喉咙口，妻子以前偶尔会提及往事，但是更多不过是一言敝之。他知道妻子受过很多苦，可是象今天这样郑重道出还是头一次。他隐隐心中有点不安，就像是少年时突然被班主任约见似的。
“后来好不容易念了大学，我也没什么朋友，直到遇见了你。你就像是照亮我暗夜人生的一道曙光，我知道只有你才能给我幸福。所以，我要向你道歉，我用了点女孩子的小心机，处处想办法接近你，引起你的注意。我想如果不是我，你大概已经和邱老师儿女满堂了。”
沈照曦忍不住一笑，在认识方欣然之前，他就已经在商场打拼多年，女孩子的小心机岂会被他看在眼里。他承认一开始是方欣然引起了他的注意，随后种种就是自己逐渐迷失在女孩子的柔情蜜意里。
“就算没有你，我和洁如也不可能有发展。这件事完全和你无关。”
“是吗？”方欣然的口气居然带着点失望，“不是因为我有魅力吗？”
沈照曦哑然失笑，“你当然也很有魅力。”
“我怕你其实是看不起我，也怕你对我不够真心。所以才会想到考验你，那时候给你带来不少麻烦，对不起。”
方欣然提到考验，沈照曦心里一惊，那股淡淡的不安正渐渐成形慢慢扩大。
“其实，那个女孩，嗯，方悦，她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你，照曦，你会讨厌我吗？”
沈照曦突然一阵晕眩，刚刚吃下去的面条在胃里闹腾起来，像是在打架，要寻找一个激烈的突破口。
他伸手捂着胃部，那股不安已经化为一团乌云笼罩在他的头顶。
“照曦，我想重新开始。”方欣然半跪在他的脚下，将自己的脑袋枕在他的大腿上，“答应我，我们重新开始吧！别管什么刘清莹什么麦子柳，这些人统统不重要！”
“好。”沈照曦第一次应允地如此勉强。
“那太好了！”方欣然抬起头来，宛如深潭的眼睛中闪过一丝狡黠，“如果这次你能通过考验，我们就真正重新开始。”
“考验？”沈照曦难受地想吐。
“没错，这是对你真心的考验。如果你通过了这次考验，你才有资格做孩子的父亲。”方欣然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清冷，空调像是坏了，原本温暖如春的客厅里竟有一丝细微入骨的寒意，从沈照曦的每一个毛孔进入他的身体，引起他微微颤栗。
“孩子的父亲？”沈照曦愕然。
方欣然格格笑了起来，她的眼底有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是呀，我怀孕两个月了。”
原本洛廷文承诺在S大待满一年，可是如今助手凌卉芹突然遇害，洛廷文在香港的心理诊所无人打理，他必须回去处理一些必要的业务，于是只能向高教授告辞。
高教授当然舍不得，但是也想不出有什么合理的理由劝说洛廷文留下，只能感叹时运不济。
洛廷文打算陪伴母亲渡过春节之后再回香港，趁着寒假前还有点时间，他决定最后在学校开设一次讲座。本次讲座的题目更为耸人听闻——“你是一个精神变态者吗？”
没有姚思胧的帮忙，霍疏影分外忙碌，幸亏学院秘书袁老师主动请缨，代为主持讲座，她才能忙里偷闲，端着照相机拍下一些纪念照片后，躲在最后一排休息。
洛廷文的声音很好听，言语流畅没有拖沓的废话，大凡精神变态之类的案例都会让人听得如痴如醉，整个会场安静极了。霍疏影身边有两个学生细细琐琐在写纸条，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不久之前，姚思胧正坐在洛廷文身边主持讲座。她酷爱文艺，常说自己的理想是将来毕业可以去电视台当个主持人。
事实上，她也是学校研究生会文艺部的活跃分子，毛遂自荐参加了好多节目的表演和主持。可是现在，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有一个多月了。
霍疏影居高临下，总觉得姚思胧似乎尚在人间，一会儿就会从袁老师的身后蹦跶出来，用清亮略显嘈杂的声音宣布：“接下来是个人提问时间，请大家保持良好秩序，举手发言。”
前排一个男生问道：“老师，我的女友和别人跑了！”话说了一半，台下哄然大笑，就连袁老师也禁不住莞尔。
那男生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继续说道：“她和我交往的时候就已经一脚踏两船，还整天要我帮她买这买那，我一个月留给自己的生活费才300元，其余都给她买东西了。所以我有段时间非常恨她，天天诅咒她期末考试不及格、将来也会被男友抛弃。我想让她也体会我遭遇过的苦，我是不是精神不正常啊？”
洛廷文微微笑道：“一般来说，会认为自己有精神病的人基本上都不会是真正的精神病人。当然，每个人都会因为不公平的遭遇而做出一些看似不正常的举动，我们称之为情境型精神变态者。只有持续地、在任何环境、任何时间都表现出精神变态症状的人才是真正的变态者。放心吧，你只是气不过被女友抛弃而已。”
台下又是一阵笑声，洛廷文继续道：“不过，既然你敢于在讲座上开口，说明这件事在你心中其实已经算不上什么了，对吗？”
那男生笑嘻嘻地点头坐下，霍疏影暗想，看他这副样子，不是来捣乱的吗？
后排有个男生举手，在得到袁老师的点名后起身问道：“洛老师，还记得一个多月前的讲座，那时有同学曾经就十一三案件向你提问。不知道根据你的判断，你认为杀死被害人的会是一名精神变态者吗？”
洛廷文略一沉吟，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况，隔了一会才说道：“我向问问大家，一个人先杀人然后分尸，究竟在哪个阶段算是精神变态？是杀人？还是分尸？”
台下同学们议论纷纷，霍疏影周围也有几个同学在交头接耳地讨论，她听下来当然是“分尸更为变态”这样的意见占据上风。
洛廷文伸手示意大家安静，“事实上，我们认为，凶手在杀人的时候受到冲动情绪的影响，其实是不正常的，因为正常人知道杀人犯法，绝对不应该杀人泄愤。在凶手实施犯罪之后，接下来的分尸却是一个理性人所为。为什么要分尸？分尸之后便于抛尸。那又为什么要抛尸？抛尸是为了自己的犯罪行为不易被发现，进一步就能逃脱法律制裁。怎么样？层层递进，完全符合逻辑，你能说这样的罪犯是心理变态吗？”
“老师！”刚才提问的男生又站了起来，“可是很多变态杀人狂分尸不是为了躲避法律制裁啊，他们甚至保存尸体的一部分，欣赏自己的犯罪手法，有人在描述白教堂血案的时候说，凶手只是在享受乐趣而已！”
洛廷文点点头，“我们回到你们所说的十一三案件中，根据我所掌握的有限的资料，凶手是扼死死者的，扼死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不似用刀枪行凶简单明了。同时凶手在杀死死者后并没有做进一步的处理，反而挖出了死者的眼珠。请注意，他挖出死者的眼珠并不是有些案例中的罪犯害怕所谓的最后影像，而是放在一只干净的碟子里。从开始行凶到后来挖眼，最后据说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连房门都没有关。这种变态行为是持续性的，并且凶手很随性，似乎无所谓尸体被发现的时间点，在我看来，这个凶手绝对是危险的精神变态者。”
“那么，这算不算无差别犯罪？”那名男生又问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洛廷文双手一摊，笑了笑，“就算是再可怕的变态杀手，其实在挑选猎物的时候也是有目的性的。比如杰克比较喜欢妓女，对不对？所以十一三案件中的死者和凶手之间是否有过恩怨，恐怕只能留给警察了。”
由于很多学生知道寒假之后洛廷文就要离开学校，因此即使讲座结束依旧围绕在他身边，问个没完没了。袁老师本想说些什么，正巧有个女老师进来说大楼外有人找他，于是他只能抱歉地对霍疏影笑笑，率先离开了教室。
好不容易等到这群多嘴多舌的学生离场，霍疏影一边帮着洛廷文整理讲义，一边问道：“洛老师下次什么时候再来S大？”
“这个么，视香港那边的情况而定吧。”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嗯？”
霍疏影开门见山地问道：“是洛老师指定要住荣华小区的么？我记得那里距离学校并不是很近，学校附近也有不少中高档住宅区。”
洛廷文一愣，“呃，看来你和警察一样对我住的地方很感兴趣。”
“应该这样说。有些事情的确太过凑巧，洛老师曾经是一位方小姐的心理医生，而你被杀害的邻居正巧是方小姐的同事，另外一位遇害的凌小姐我听别人说她是你的助理。”
洛廷文倒吸一口冷气，重新打量眼前的女生，只见她双眉微微皱着，看似郑重其事，但也可能皱眉只是她下意识的习惯。
“有必要向你交代吗？”
“本来是没有。但是，有一件事不知道洛老师你知道吗？”霍疏影抬眼注视着他，心想这个男人在对方欣然进行治疗的时候，不知怀着怎样的感情。她见过方欣然，即便不愿意承认，她也意识到这个女子的骇人魅力。
就算霍疏影一向自恃长得不错，但是和这个女子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还记得上次讲座一起帮忙的姚思胧同学吗？”
洛廷文眼前浮现了那个看似咋咋呼呼女生的音容笑貌，点头道：“我知道她。关于她的离世，我感到很遗憾。”
“但是我想你不一定知道她的哥哥就是十二年前曾经与方欣然相约私奔，但是最后无故失踪的高三男生吧？”
洛廷文显然吃了一惊，愕然道：“就是她的哥哥？这可真是！”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并肩一起走出教室。走廊里很安静，已经是放学时间，绝大多数学生都已经离开教学楼。走廊里光线昏暗，空空****回响着两人不太轻快的脚步声。
“洛老师选择居住荣华小区是有特别的原因吗？”
“不是，我长年不在本市，这些事情都是学校为我安排的。”
“那么为何不选择距离学校更近的几个住宅区呢？”
洛廷文的脚步顿了顿，说道：“那是因为我的母亲所在的疗养院就在荣华小区附近，学校这样安排也是为了我方便照顾母亲。”
“我听说你起码有十年未回S市，老人家的疗养院不容易找吧。”
“这也是学院一手操办的，当时还传真了好几份疗养院的资料供我挑选呢。不过其他几家疗养院不是地处郊区就是设施不全，还有医资力量不强，所以最终我挑选了现在这所。说起来，学院真是帮了我很多忙，都是看在高教授的面子上。”
“是吗？”霍疏影的声音忽然有点闷，两人走下楼梯，教学楼前突然变得十分喧闹，几个学生向着大楼门前跑去，嘴里喊着“快去看看”，伴随着女子惊恐的尖叫声，一时混乱不堪。
两人不明所以，急忙加快脚步挤入围观的人群，只见门前阶梯上躺着两个男人，一个胸口一片血迹，还有一个肚子上插着一把刀。两人均一动不动，看起来已经不省人事。
学校保安通知了派出所和校医院，几个白大褂推着移动病床匆匆赶到。当他们抬起其中一名男子时，霍疏影不禁低低惊呼，原来此人竟然就是袁老师。
专门驻守教学楼的保安对着警察结结巴巴地描述道：“有个男人来找袁老师，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突然男人就从身后拿出一把刀捅了袁老师。袁老师反抗啊，两人就抱成一团，我看又看不清，上去帮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此时，医生又抬起另外一名男子，洛廷文忍不住愕然道：“怎么会是他？”
他站在黑暗中，前不见头后不见底，深深的黑暗比黑夜还要暗沉千百倍。他仿佛置身在一片虚空之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不敢动不敢转身，生怕稍有异动，自己将会永远迷失在这片黑暗之中。
远远地，突然出现一道光芒，就像是有人打开了一道门。
门前出现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女子，她的眼睛宛如一潭深水，深沉却没有感情。她的目光冷冷地从他脸上一掠而过，毫不犹豫地关上大门。
眼看黑暗中的一丝曙光随着缓缓掩上的大门逐渐隐去，他顿时惊慌失措，想要奔向这道即将消失的光芒，却连抬腿的力量都没有，身子好像被钉在原地，任凭自己用尽全力，还是动弹不了丝毫。
欣然！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