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屏住呼吸

为了让方欣然更加自在,马崇武夫妇不断一唱一和,说了许多笑话。不过马崇武此人到底是个只懂读书的书呆子,说的笑话十有八九都是和文史有关。方欣然明显心不在焉,一双明亮的眼睛只顾呆呆看着马太太,倒让马太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吃完甜品后,马太太邀约方欣然留宿一晚。一是此时已近十点,马太太实在不放心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在夜间独行;二是次日乃是双休日,大家都不用早起。

原本马太太想让心照跟着爸爸睡,自己和方欣然睡主卧室,但是遭到方欣然婉拒。她说自己能在沙发上暂住一宿已经很高兴,若是给老师造成麻烦宁可立刻回去。

马太太在沙发上额外又铺了一层垫子,这样感觉更为柔软。羽绒被又轻又薄却分外保暖,方欣然穿着马太太的睡衣,浑身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暖所包围。大概是担心她怕黑,马太太临睡前特意打开客厅里的小夜灯,灯光微黄反而令人昏昏欲睡。

她在心底发出一声长叹,有种奇怪的情绪油然而生。

她掀开被子,赤脚走到主卧室前,低头侧耳倾听。

“嗯!崇武,最好今天不要。我太累了!是呀,对不起哦!我知道很久没有!”

说话声虽然隐约,但多少让她听出了点门道。

方欣然伸手堵住自己的嘴,担心自己的喘息声传入别人的耳朵。

洛廷文原计划在S市仅停留半个月,算是为自己当年的硕士导师袁教授组建独立工作室添砖加瓦。他从小出生在S市,父亲早亡,母亲独自将他抚养长大。当初母亲不过是一名纺织女工,其中辛苦自是不言而喻。所幸洛廷文天资聪颖,小学中学大学直到硕士毕业都是遥遥领先,而后他得到导师袁教授的推荐,远渡重洋在美国C大攻读博士。

博士毕业后他受邀在香港某所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同时开设自己的心理诊所,事业如火如荼,逐渐在业内小有名气。

这次他答应为一个未成年少女进行心理治疗也是感念袁教授的授业之恩,再说对方学校专程派人将少女从Z城送来,虽然谈不上千里迢迢但也是一番赤诚之意。

带领少女前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她自称姓秦,是Z城境南中学专门负责学生工作的指导老师。秦老师虽然年纪轻轻,但是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一身黑衣黑裤看起来十分老成。

她的神情有些严肃,对身后跟随少女的态度像是如临大敌。

虽然之前已经见过照片,但是少女的清丽雅致仍然让洛廷文有些发愣。她有礼貌地上前向他微微弯腰行礼,用文雅的语气向他打招呼。

这么美丽的女孩居然几乎错手杀死一个三岁男童,这让见多识广的洛廷文都难以置信。他的目光凝结在少女的脸上,她的眼眸有如秋水流动,长长的睫毛闪动在雪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她的表情是如此真挚,甚至带着一丝委屈。

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竟让洛廷文萌生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的错觉。

少女动作灵巧地在他面前坐下,轻轻开口道:“老师你是香港人吗?那里气温很高吧?这里可冷多了呢,你会习惯吗?记得增添衣物哦。”口吻间竟是充满关怀之意。

洛廷文淡淡笑道:“谢谢你的关心,虽然看起来不太象,但实际上我就是S市人,直到二十七岁才去美国读博士。”

少女明亮的眼睛闪烁,她微微侧脸,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眼秦老师,随后眼中突然升腾起濛濛水汽来,这让她的明眸看起来晶莹欲滴,珍珠般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好像随时随地就会掉下来。

“老师!我知错了,很对不起。”

洛廷文一开始没明白她这句“老师”究竟是在称呼谁,是自己呢还是秦老师,又或者一语双关。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秦老师接口道,声音不同于刚才向洛廷文介绍自己时的温文尔雅,反而带着点悻悻然的意味。她将少女的一些基本资料转交给洛廷文后,便说自己在门外守候,要求少女配合洛廷文的谈话要求。

“看得出你让老师很不愉快。”目送秦老师轻手轻脚掩上房门,洛廷文推了推眼镜,他看过少女的背景资料,也大致了解少女犯案的原因。这少女的行为已经不可以用鲁莽行径来形容,她虽然足够美丽,却并不很讨人喜欢,善用心机但又不顾后果。原本或许她还能假装自己是一段不伦之恋的受害者,然而她做出的危害行为却让她成为学校里所有老师最为厌恶的对象。

“刚才你说你知错了,那么你说说看,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少女垂下眼帘,长睫毛像是一片黑色的羽毛。

“我不该爱上老师。”

洛廷文暗自摇头,心想这女孩子避重就轻的本领可真不小。

“还有呢?”

少女呆了一会,突然情绪爆发般的哭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爱老师,我好爱好爱老师!老师本来也很爱我的,老师答应要永远和我在一起,要给我一个温暖的家。可是!可是不过一个晚上,老师的态度就改变了,老师不爱我了,老师说要和我分开。我!”

她的眼泪有如断了线的珠子纷纷往下掉,她伸手像是要抹去泪水,却怔怔地停在空中。她的目光暂留在窗外,就像是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我没有父母、没有家,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温暖,只有老师关心我、爱护我。我离不开老师,老师是我寒夜的篝火、是我生活的希望、是我前进的光芒。所以!所以我拼命想要挽回老师。”

洛廷文拿了张纸巾递给她,却被她用尖尖的小指划过掌心,带来丝丝的痒。

他有点吃惊地盯着她,发现她依旧目不斜视,对着窗外说个不停。

“老师对我退避三舍,下课后马上离开,也不接我的电话,对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又恢复到了以前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我好想念老师、想得心里发慌!所以!所以我才带走心照,我也很喜欢心照,他多可爱呀,对着我一个劲的笑!”

洛廷文心中一动,少女终于说到关键点了,她的态度很重要,她对整个事件的看法将会展示她实际的心理状况。她是有病还是天生冷血,从种种细节中可见端倪。

当然,天生冷血是不是有病的一种?针对这点许多学者始终争论不休,有人认为根本不存在天生没有感情的人,只是各种际遇使人性格变得扭曲乖张导致行为变态而已。但也有人指出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天生自私自利的精神变态者,他们冷酷无情根本无药可救。

洛廷文偏向哪一种看法呢?从心理医生的角度,他当然认为精神变态是一种疾病,而自己完全有责任对病人进行治疗。但是经过接触大量病例,他却深深感到一种无力。

绝大多数心理疾病产生的原因的确与个人有关,相同的生存环境、类似的社会境遇往往在不同人身上体现出不同的结果。也因此有人成了杀人犯,有人依旧是老实巴交的老好人。

“你带走心照,就不怕他的父母担心吗?”

少女止住了哭泣,轻轻说道:“我只是带心照出去玩,只要老师来找心照,和我见面就可以了呀。我不会伤害心照的,事实上我们不是在公园玩得很开心吗?”

“唔,很开心。也包括将心照独自一人放在游船上吗?”洛廷文紧紧凝视着她,密切注意她面部表情的变化。

少女突然放松身体,将后背倚靠在椅背上,她收起了眼泪后的神情有些肃穆和冷然,却又显得尤其清新脱俗,洛廷文忽然想起一句并不常见的诗句——“竹怜新雨后”。

“心照喜欢划船,我就带他划船,有什么不对吗?”少女抬眼与洛廷文对视,目光突然变得凌厉,竟让他不得不摘掉眼镜假装擦拭镜片。

“后来我突然想到要打个电话给老师,通知老师心照在我这里,免得让老师担心。所以我才把心照一个人留在船上,我可不是不顾他。至于他站起来导致跌入水中,那是个意外不是吗?何况他也获救了不是吗?”

洛廷文屏住呼吸,少女几岁?好像十五岁过半。他见过不少少年犯,作奸犯科者不在少数,可是几乎残害了一个小生命而如此应对自如的,她或许是第一个。不仅镇定自若,说话间还振振有词。她不是那种无知的脑残少女,而是相当冷酷理智的那个。

我能治好她吗?洛廷文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由于人手不足的关系,境南中学还保持着四十岁以下青年教师轮流值班的传统。一般来说,值夜班只会在男教师中交替进行,女教师基本负责双休日白天。其实学校里根本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也不怕小偷惦记,倒是担心有学生深更半夜留在学校闹出事端。这种事件并非没有先例。

马崇武吃完妻子送来的晚餐后调低电视机的声音,翻开教案一边思索下一篇课文的切入点,一边做笔记。妻子做的晚餐总是那样美味,平时轮到马崇武值班的日子,他总是自行解决吃饭问题,有时是泡面有时是外卖。今天马崇武的父亲老马将宝贝孙子带去吃披萨,因此马太太才有空专程送餐。

值班室空间狭小,只够摆放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矮柜上有一台式样陈旧的电视机。妻子今天分外漂亮,大概是才洗过头发的关系,发丝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这股香气有些撩人,让马崇武顿时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马太太崇尚清淡饮食,上次招待方欣然算是破了例。她带来的一碟油菜、一碟木耳炒肉很快让马崇武消灭干净,瞧着妻子手脚麻利地收拾餐具,马崇武起身站在妻子身后,轻轻拢住她。

马太太苦笑着轻轻推开他,说道:“你晓得的,我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

“好吧。”马崇武有些无奈,只能坐回原位继续心不在焉地看着七点钟新闻。

妻子将物品收拾停当,柔声说道:“我回去了哦,估计爸爸快带着心照回来了呢。记得早点休息哦,别看书太晚。”

马崇武不耐烦地挥挥手,他并非厌烦妻子,只是自从生下心照之后,妻子总是频频拒绝他亲昵的要求,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就是说时机不对。夫妻之间亲热居然还要等待时机,这让马崇武有些啼笑皆非。

不过他知道许多女子在生下孩子之后的确会偏向冷感,那是将所有注意力都转移到孩子身上的缘故,总觉得过于和丈夫亲近那就是冷落了孩子。可是心照今年都已经四岁了,不仅已是幼儿园中班还学会了自己睡觉。

妻子依旧有些别扭。

或许妻子当真身体不适吧,否则她也不会放弃一向热爱的教学事业。就算闲在家里,马太太也特别爱听马崇武在学校里的那些事情,一时兴起还会指点一二。事实上,经过马太太的指教,马崇武应对这些顽劣少年特别得心应手。

学校规定值班老师应在八点巡视一次,然后又在十一点巡视一次,在写下巡视报告之后可以休息。于是看看时间已经是七点五十五分,马崇武拿起手电筒踏进教学楼。

境南中学规模不大,也就一栋四层教学楼。底层是几个教学实验室和电脑机房,二楼以上分别是初一到初三各个年级教室。不同年级的教师办公室居于每层楼靠东隔间,每到下雨办公室里异常潮湿,甚至偶尔还会爬出几只蛞蝓,惹来女教师们惊恐万状的尖叫。

马崇武习惯于检查每一间教室,确保没有一个学生留在其中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意外。入夜后的教学楼十分寂静,只有马崇武一人的脚步声在走廊回**。

走到初三二班门外,他忽然发现居中的课桌上趴着一个人。

推了推教室门,却发现被锁住。

马崇武赶紧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在手电光芒的照射下,对方有些迷茫地抬起头,似乎因为灯光有些刺眼而眯起了眼睛。

“马老师?”

“方欣然?”

马崇武大吃一惊,临近寒假,朝北的教室寒冷如冰,尤其在这个寒风呼啸的夜晚,就算他刚吃了热乎乎的饭菜还是觉得手脚冰冷。这女孩子,究竟在黑漆漆的教室里待了多久?她又为何留在这里不回家?教室门又怎么会被反锁?

“是董倩雯。”

马崇武恍然大悟,他想起就在今天下午他还声色俱厉地斥责过班长董倩雯,起因就是她刻意刁难方欣然,故意藏起她的数学练习册。这段时间数学老师不知是更年期又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脾气尤其暴躁。她惩罚方欣然站在教室门外听课,找不到数学练习册就永远用这样的形式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