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后来唐麟真的加入了斥候组。他一年中留在唐家堡的时间变得屈指可数,但每次回来,都会按照约定给唐一一带礼物。唐一一最喜欢那顶从吐鲁番带回来的小花帽,可惜花帽原本是硬邦邦的,在蜀中潮湿的空气里放不了多久,就慢慢变得软塌塌,失去了原有的形状棱角。

“故土难离吧。”唐麟说,“下次我再帮你弄一顶回来,用药水处理一下,就不会变软了。”

唐一一摇摇头:“用药水处理一下,那就成了四川的帽子,而不是吐鲁番的帽子了。算啦。”

唐麟总在路上奔波,已经变得又黑又瘦,但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也终于会露出真正的笑容。除了带礼物之外,每次回到唐门,他还要考校唐一一的武功,百般挑剔,像个一丝不苟的老师父。唐一一叫苦连天:“我觉得我的功夫已经进展很大啦,你还要吹毛求屁!”

“那个字读疵。”唐麟说,“你的功夫确实进步很快,在现在的年轻一辈当中,已经算是很优秀的了。但是每当你觉得自己已经练得足够了的时候,不妨想一想我这只假手。”

唐一一不吭声了。

二十岁生日过后不久,唐一一出了一趟远门,去兰州府拜会知名武林世家——兰州穆家,为家主穆瑞英送上七十大寿的寿礼,巩固穆家和唐门的关系。之后她回到唐家堡,正在向外务组长老复命,却刚好听见一位同门领下了另一件任务。

这件任务听上去很简单,是唐门工程组的外姓弟子韩玉聪被派出后逾期不归,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在川西的成都府。依照门规,韩玉聪将会被捉回来审问,如果给不出让长老们信服的理由,就要受到严惩,最严重会被直接处死。

唐一一用近乎撒泼打滚的方式强行抢下了这个任务,这一方面得益于她特殊的身份而带来的宽容对待,另一方面也因为她最近几年的表现很出色,长老相信她能够不徇私地处理好。

“韩玉聪是我捡回唐门的。”唐一一说,“如果他不该死,我要救他;如果他该死,那就我亲手杀了他。”

如前所述,唐一一十七岁时第一次出门执行任务,就被陷害关进了牢里。她知道自己不会有大事,因为唐门在蜀中势力庞大,官家也要卖几分面子,很快唐门就能疏通关系把她弄出去。但这样一来,她一定会在唐家堡威风扫地,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她在囚室里烦躁地来回踱步,突然之间脚下一空,竟然踩塌地面直接摔了下去,紧跟着一双手臂接住了她。

“老大!我终于把你救出来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

唐一一好容易才弄清楚,原来当时碰巧有一个山贼头子也被关在同一座牢里,他的手下为了救他,冒险挖地道,结果搞错了方向,误挖到了唐一一的囚室,唐一一这才侥幸脱身。

而这个无意中帮助唐一一逃脱的山贼,经过她的劝说,放弃了这份不太有前途的职业,跟随她回到唐家堡,被收为唐门的外姓弟子。该山贼头脑略显迟钝——不然也不会挖错地道——在武学方面进境缓慢,以至于他练招时没人敢站在他方圆五丈范围内。

“除了就站在对面的陪他喂招的人打不中,他可以全方位无死角把暗器打向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处要害。”一位唐门弟子这样形容道。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终于发现,原来此人尽管练武不行,在机械制造和土木工程方面却天赋异禀。于是他被调到了工程组,总算人尽其才,三年来立下不少功劳,让举荐他的唐一一扬眉吐气。

那就是唐一一这一次需要捉拿的对象:前任山贼、现任唐门外姓弟子韩玉聪。

“噢!我明白了!韩玉聪对你有恩,于是你就慢慢对他日久生情……”后来听唐一一讲故事的朋友作恍然大悟状。

“瞎胡扯!老娘的标准还没有降到那么低!”唐一一狠狠拧住朋友的耳朵,“我那会儿喜欢的是蓝天潢,然后……然后……还偶尔会惦记一下那个齐修……韩玉聪倒是挺可爱的,但关键是太憨了,变成猪都抢不到母猪**的那种。我还是喜欢聪明有派头的。”

朋友捂着自己被揪痛的耳朵:“但是他刚一出事,你就抢着去救他,还要冒被唐门处罚的风险,这要是换了我,你能那么干脆吗?”

“当然不能。你死了,你的那些胭脂水粉就全归我了。”唐一一答得毫不犹豫。

“喂!”

唐一一来到了成都府。这个二月比往年更冷,成都的冬天虽然不如北地苦寒,却仍然不好熬,有一种慢慢渗入肌肤骨髓的阴冷。唐一一在客栈里放好行李,都来不及在火盆旁多暖和一会儿,就搓着手开始寻找韩玉聪,这个过程比她预想中的要顺利一百倍——按照唐门传回的消息,韩玉聪最后住过的客栈位于城东北的天涯石,于是她找到了那间客栈,打算问问店伙计知不知道这个人后续的去向。结果来到客栈,一眼就看到韩玉聪正在从楼上往下走,嘴里还叼着半个馒头,这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你知不知道唐门要抓你回去?你他妈的好歹也搬个家躲一下呀,居然就在这儿等着送死,还他妈吃馒头,脑子里填的都是火锅料吗?”唐一一像母狮子一样咆哮起来。

“我想的是……可以和来抓我的人商量一下……”韩玉聪低着头,“不吃馒头会饿死的。”

“商量个屁!幸好来的是我,不然你现在脑袋都掉了!”唐一一七窍生烟,“馒头还有吗?”

韩玉聪很痛快地招出了自己逾期不归的原因。他告诉唐一一,他留在成都是为了救出他老大。

“你老大?你老大不就是我吗?”唐一一刚刚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眨巴眨巴眼睛,但马上反应过来,“噢,你说的是那个山贼头子。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徐老虎?”

“徐云虎。”韩玉聪纠正她说。

“管他什么虎,他不是去坐牢了吗?”

“对呀,他被判处流刑三年,刚刚被放出来不久。”

三年前,两人在清溪镇相遇时,韩玉聪向唐一一自报家门说,他所在的山寨叫铁虎寨,寨主名叫徐云虎。这位徐云虎和韩玉聪一脉相承,脑子不是太清醒,居然跑去打劫过路的官银,被抓起来打算运往京城处斩。韩玉聪那时候挖地道想要救的就是徐云虎。

在帮助完唐一一洗脱冤屈后,韩玉聪听从了她的劝说,不再做山贼,而是跟随她回到唐家堡,做了唐门的外姓弟子。作为回报,唐一一央求长老出面向刑部的熟人写信求情,免除了徐云虎的死刑,改判流刑三年。

对唐一一而言,这位徐什么虎的前山贼头目实在毫无重要性,要回想起点他的事也有些吃力。好在韩玉聪絮絮叨叨一路说将下去,说徐云虎刑满释放后,回到川西,想要在成都府找份正经差事做,还给韩玉聪写信约他相见。韩玉聪正好被派到雅州,距离不远,于是同意了。但当他按照地址找到徐云虎暂居的地点后,那里的人回答他,说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他得出结论,徐云虎出事了,甚至有可能被绑架了,于是一直滞留在成都,想要把自己的老大找出来或者说救出来,然后再回唐门领罪。唯一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找。比方说,他这些日子经常悄悄溜进有钱人的宅院,试图在那里找到徐云虎的行踪,那是因为徐云虎在成都府临时找的差事是拉着架架车送煤,他怀疑是徐云虎在送煤的过程中得罪了那些有钱人,于是被关起来每天吊着打。

这个说法居然还有几分道理,对韩玉聪而言,算得上有的放矢了,可惜还是想得不够深。唐一一耐住性子没发火,喝完韩玉聪为她沏的茉莉花茶,耐心向韩玉聪解释:徐云虎是什么人?一个刑满释放的前任山贼、现任架架车苦力,如果只是想要简单惩罚这样一个人,需不需要那么麻烦?比方说我唐一一大小姐是一个城里的土豪,看徐云虎不顺眼,直接把他当场打死就行了,尸体都不必收。衙门绝不会为了这样一个人去得罪有钱人。就算当官的真的想不开要去盘问,打死他的人只需要说“他在我家偷了东西”“他调戏我家女眷”,反正死无对证,根本不会有任何麻烦。先绑架再关在自己家里,每天还得管饭,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脱了裤子放屁。

韩玉聪仔细想了想,慢慢点头:“你说得对,确实不必那么麻烦。”

“所以你不要只惦记着那个笨蛋山贼老大,也要跟你的聪明老大多学学。”唐一一拍拍自己的胸口。

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柔和:“但是,你的确是重情重义,唐门如果为了这种事处罚你,也未免太不够意思了。我先试试帮你找徐云虎吧,然后替你给长老求求情。”

唐一一有点生气,但也觉得韩玉聪为了老大甘冒被唐门处罚的风险,算得上有情有义——有情有义总不是坏事。于是她做出决定,先帮韩玉聪找到徐云虎,再带他回去领罪,求求情的话应该能从轻处罚。为此她打算动用唐门在成都府的一个关系。

“那个人叫罗三眼,成都本地有名的情报贩子,天底下没有这个罗三眼找不到的人。”唐一一说,“成都府那么大,光靠我们俩怎么去找徐云虎?还是得依靠专业的人。”

根据唐门所掌握的情报,最近这几年,成都府一直处于二虎相争的状态,金太爷和俞高峰两位地方土豪打得你死我活,而罗三眼就投靠了金太爷,专门为他提供情报。所以要找徐云虎,先要找罗三眼;而要找罗三眼,就得找到金太爷。

然而,当唐一一找到金太爷的别院时,只看到满地的尸体,每一具尸体都断成两截,只是断口不尽相同——有的在颈部,有的在胸口,有的从肩膀斜着往下断——这其中就包括被拦腰砍成两半截的金太爷。从现场的情形判断,金太爷正在快活地吃烤鸡翅膀,却突然遭到袭击,他身边所有卫士,连他自己在内,都无一幸免。

而罗三眼并不在其中。他失踪了。

韩玉聪跑到墙角去呕吐,唐一一其实也挺想吐,但在小弟面前必须要装得云淡风轻。她强压住胸口的不适,忍受着盘旋不去的血腥味道,在狼藉的餐桌上找到了几根洁白的鸽子羽毛,以及几张纸条。她浏览了一下纸条,发现上面的内容都是一些简洁的战果,比方说“甲组,西城外二十里,拦阻‘螳螂刀’黄金飞。”“东城外三十里,戌组,招待谢氏三雄。”

唐一一判断,这应该是金太爷一面大吃大喝,一面在成都各处布置人手、拦截俞高峰从外地请回来的帮手,鸽子羽毛就是传信的信鸽所掉落的。只是前几张战报似乎很顺利,都是胜利的消息;后面却接连吃瘪,损失了很多人。

唐一一细读着这些纸条,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金太爷安排的好几组人都折了,干掉他们的是陈鲸、无病道人、西南双煞……这几个人是真正的高手,可不像是以金太爷和俞高峰的面子能请得动的,有再多钱也不行。”

“是的,你和我说过,真正的武林高手最看重的是身份,绝不会是有钱就能听人使唤的。”韩玉聪附和。

除此之外,唐一一捏着鼻子在血腥味儿中仔细观察,确认了这一院子的死人全部都是被很重的武器活生生砍成两半的——甭管是横着竖着还是斜着。这样的杀人方式,让她想到了一个人,同样是唐门弟子的江湖手册上提到过的“不留全尸”杨明高。这个疯疯癫癫扛着大斧的家伙,比起无病道人等人还要强一筹,性情也更怪异,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唐一一怎么也不信这样一个人物会收土豪甲的钱去砍土豪乙。

“这些高手和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来对付金太爷,就好像一群狼去捉一只耗子。”唐一一说,“实在不怎么合理。”

正在费解,她忽然注意到,地上有一具尸体在轻微蠕动。她险些以为又是齐修躺在那里装死,但走近一看,不过是杨明高有一斧头比例没有算得太精,有一个金太爷的打手只是双腿齐根而断,还没有断气。

唐一一果断地掏出两根千醉针,扎在这名打手的腰间:“我暂时减轻了你的痛楚,但是救不了你的命。请问抓走罗三眼的人有没有说什么话?我等一下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打手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说出来的话却让唐一一如坠冰窟:“他……想要……找……一个……姓韩的……唐门的……姓韩的……”

唐一一默默地换出一根致命的毒针,刺在打手的太阳穴上,然后忽然想到了点什么,扭头看向韩玉聪:“把徐云虎写给你的信让我看看。”

两人回到客栈,韩玉聪把信交给唐一一。唐一一刚一展开信纸就气得狠狠踢了韩玉聪一脚。

“这封信是假的!你连笔迹都看不出来吗?”唐一一咆哮着,“你在哪儿见过哪家的山贼能写出这么漂亮的一手字!他一边打劫一边练书法吗?”

“我只是马虎认得一些字,不会认什么笔迹,也看不出什么样的字是丑的,什么样的是好看的。”韩玉聪老老实实地回答。

唐一一反而被噎得说不出话。她明白过来,这件事和徐什么虎的山贼头子无关,而是有人借了他的名头来故意欺骗韩玉聪,目的就是把韩玉聪骗到成都来。因为韩玉聪完全不懂什么书法字迹,所以对方很轻易地就骗到了他。但这个人为什么要那么做,却着实让人猜不到。韩玉聪只是唐门里一个普通的外姓弟子,虽然在工程方面颇有天赋,但这样的人在其他地方也能找得到,除此之外,他应该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她想着韩玉聪日常做的蠢事,再想想金太爷被劈成两截的尸身,忽然之间又想到另外一点:那些高手杀死了那么多金太爷的手下,要对付的不是金太爷本人,而是为了捉走罗三眼,金太爷不过是被他们随脚踢开的倒霉的绊脚石。他们也和唐一一一样,希望通过罗三眼去找人。

而他们想要找的人,就是眼前这个浑身冒着憨气、变成小猪都抢不到奶吃、似乎重要性为零的韩玉聪。

“我们马上离开成都。”唐一一果断地说。

但是已经走不了了。唐一一留了心眼,先让韩玉聪留在客栈里,命令他不许露头,自己上街去打探,发现所有通往城门以及河道的路口,都有不同的江湖人物监视。这些人当中,有的她曾经亲眼见过,有的虽然没有见过,但比较符合弟子手册上的描述,大部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于是声名显赫的一流高手。唐一一这几年虽然武功进展很快,自问自己还够不上江湖一流,而要同时对付若干个江湖一流,那无异于痴人说梦。如果两人就这样大摇大摆试图离开成都,走不出五十步就一定会被截住。他们就像是两只被围猎的兔子,无路可逃。

安全起见,两人悄悄溜出客栈,躲进了一间先前韩玉聪寻找徐云虎时发现的空屋,在这样寒冷的时节连灯火都不敢点,冻得唐一一瑟瑟发抖。

“那些武林高手为什么要抓我?”韩玉聪百思不得其解,“我这样的人,在成都府扔一块砖头都能砸中好几个吧?”

唐一一同样百思不得其解。最简单的办法是上街随手揪一个武林人士来问,可惜那些人没有一个是她惹得起的。好在唐一一又仔细想了想,成都府里还有一个人她惹得起,那就是金太爷的死对头俞高峰。

“兔死狐悲。金太爷死了,最紧张的一定是俞高峰,所以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打探这些硬手来成都干什么。”唐一一对韩玉聪说。

唐一一在夜里潜入俞高峰的宅院,利用唐门的烟雾弹作掩护,绑走了俞高峰的师爷。该师爷十分乖觉,被唐一一用毒针在腰间轻轻顶了一下,立刻全盘招供。但他所说出来的话,是唐一一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的手下已经查清楚了,他们要找的那个姓韩的,是侵云谷谷主的后人,可能传有他血脉的后人。”这位姓尹的师爷说。

韩玉聪正在替唐一一倒凉水——不敢生火——啪的一声,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喂喂,你这个老小子不是在骗人吧?真的是那个侵云谷主?那个侵云谷主?”唐一一同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蒙着眼睛的尹师爷只凭着半张脸就做出了满脸苦相:“骗人?这位女侠,我这辈子确实经常骗人,连自己的亲爹娘都敢卖,但是‘侵云谷’三个字,你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一百条命,我也不敢扛着它的名头去招摇撞骗啊。”

“倒也有理……接着说。”

唐一一倒是知道这个后人的存在,因为那是公开的江湖传闻:在十年前针对魔尊的第二次围剿中,最惊人的发现是,魔尊留下了一个后人,当时大概有一岁左右。但是后来,那个孩子在被追杀时掉落山崖,正派高手们在附近搜寻了很久,始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么小的孩子,没有可能在荒野里独自活下去,所以大家都判断,他一定是被野兽拖走了,所以尸骨无存。

“那时候不是所有人都说那个小孩一定死了吗?”唐一一说,“那又怎么会是这个姓韩的呢?你真的不是在编故事?”

尹师爷赶忙说:“当时那些正派高手的确是这么判断的。但真正的事实,直到几个月前才被调查清楚:那个孩子掉下了山崖,却侥幸没有死,落到了一辆奔驰中的马车上——那辆马车无巧不巧,刚刚被一个强盗劫走。强盗赶着马车一路狂奔,并没有留意到有个孩子落到车上,所以一直没有停车,直到回到了他的山寨才发现那个孩子,收养了他。那座山寨位于川西,名字叫铁虎寨。那个强盗就是山寨的头子,叫徐云虎。”

尹师爷接着说:“所以啊,正派邪派,黑道白道,大量的武林高手都立马跑去寻找那个铁虎寨。虽然铁虎寨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散伙了,但还是找到了一两个曾经在铁虎寨待过的小喽啰,结果终于问出来了,徐云虎真的在二十年前收养过一个捡来的小孩,就是那个姓韩的。”

唐一一把五花大绑的尹师爷扔到了别处,回到废屋里。韩玉聪一直坐在一张冰凉的椅子上没有吭声,手却在微微发抖。

“我记得你说过,你从小就被父母抛弃在荒野中,除了‘韩玉聪’这三个字的名字,什么也没有留下,是徐云虎把你捡回了山寨,并且抚养你长大。”唐一一说,“而且你比我大一岁,年龄也符合。徐云虎不会有到处捡孩子的嗜好吧?”

韩玉聪的喉头蠕动了几下,最后终于开口说:“不用多想了,那个孩子就是我,整个铁虎寨里,只有我一个人是从小被老大捡回来然后养大的。但是我不明白,就算我真的是那个大魔头的儿子,那又怎么样?大魔头已经死了二十年了,什么武功也没有教过我,这又不是皇帝坐江山要看血统。”

唐一一苦恼地以手托腮:“我也想不通。除了这个名分之外,我完全想不到你有什么重要性,要勾得正邪两道的那么多高手都跑到成都来打麻将。我还是唐门前任掌门的女儿呢,也没见他们哭着喊着要我当掌门啊。”

“因为唐门的血脉可能只代表名分,侵云谷主的血脉却实实在在有用。”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韩玉聪跳了起来,手忙脚乱想要在怀里掏暗器,唐一一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别费力气了,这个人你和我都打不过。”唐一一神情有些奇异,“谈谈也许可能。”

于是唐一一和蓝天潢再一次见面了。只是这次不再有满山开放的杜鹃花,而只有不敢生火的房间里呛人的灰尘与盘旋不去的阴冷。唐一一觉得自己有无数的话想要问蓝天潢:你为什么要砍断唐麟的手?为什么之前要故意骗我你会和唐麟打平?你离开之前为什么不和我说话?这两年时间为什么不来找我、也不给我写信?……

但到了最后,她什么也没问,蓝天潢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对视着。韩玉聪就算再迟钝,也能嗅出空气里的味道不太对,一直乖乖闭着嘴,不敢打扰两人。

终于还是蓝天潢先开口:“有些事,我无法明说,但可以留到以后。现在最要紧的是这位韩兄。”

唐一一腾的火起:“那我偏要现在说呢?你是不是还要怪我不知轻重?”

蓝天潢犹豫了一下,点头又摇头:“其实我也有很多话想说,但不在此时此刻。你不是那样的人,我很清楚。”

“你清楚个屁!”唐一一想拍桌子,手落到半空又硬生生停下。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你说的没错,我就算想要在你面前表演一下刁蛮任性,也不是时候。先说说吧,你们为什么要抓我这个小弟?你说他的血脉实实在在有用,是什么意思?坐。”

蓝天潢坐下来,尽量用最简洁的语句向两人说明,当年魔尊的那一身武功有多么可怕,完全不像是血肉之躯的活人有能力练成的。和他对掌的人,会感到全身血液如煎如沸,那恐怖的阳亢内力直入五脏六腑,似乎丹田都会燃烧起来。即便是那几位站在武林之巅的绝顶高手,在自己的一生中也从未见过如此超越常识的内力。

“没有正常人能练出那样的内功,绝对没有,绝对没有……”曾经被公推为天下五绝之一的莲心楼主,在临死前这样反复念叨着。他用自己傲视江湖的空冥神机掌,和魔尊硬碰硬连对十三掌,令魔尊受伤呕血,已经算是很了不得的成果,但换来的却是自己阳火攻心,八脉断绝,半天之后就溘然长逝。

而另一位至少也能排入十大高手的大家、琉华斋的宏翳大师,相对要幸运一些。他和魔尊的掌力并没有直接相交,而只是通过他手持的金钹与之相抗,所以直到一个月后才死去。宏翳大师中年出家,在此之前游历天下各地,见闻广博,在这一个月血肉肺腑如被炙烤般的痛苦中,终于猜测到了魔尊内功的来历。

“那是天陨秘卷,绝对错不了。”宏翳大师说,“我年轻时曾经无意中得到过这本邪典,并且尝试修习,但是只能练到第三重就无法再继续,因为它一味只是强推阳脉,完全不讲阴阳调和,如此练下去,怕是有一天我的身体会自己烧起来,把自己活活烧成灰烬。但是侵云谷主所展现出的功力,怕是已经突破第九重,到了第十重的巨阳血焱之境,这根本就有违凡人之躯的极限,怎么练出来的,我就猜不到了。”

倒是一向精于医理药理的当时的丹麓门掌门人巫行秋,想到了一个不平凡的主意。他剪下莲心楼主和魔尊对战时所穿衣物上溅有魔尊血液的布料,详加化验,意外发现内力如此阳亢的魔尊,血液里竟然有极深的寒毒。他又翻遍了丹麓门历代医书典籍,终于得出结论:魔尊天生体质异常,患有极为罕见的怪病,先天阳脉受损、而阴脉补偿过度,体内会不断累积阴气,形成浸透五脏六腑而难以祛除的寒毒,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开始发作,正常情况下活不到四十岁就会活活血液冻结而死。但偏偏魔尊出于某种奇遇,获得了不世奇书天陨秘卷,那种原本不合人体阴阳常态的霸道至阳内功,正好可以和永不停止增长的阴寒之气相中和,这才造就了他那一身常人根本不可能企及的旷世神功。

讲到这里,唐一一总算明白过来,韩玉聪并不只是简单的魔尊的儿子,而是天下唯一一个有可能再次练成天陨秘卷的人——因为他身怀魔尊的血脉,说不定也会患有同样的怪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