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距离你们这些老家伙还差得远呢!”唐一一答得滴水不漏,“等我到了这个年纪,能有您一小半的成就,就可以烧高香感谢祖宗庇佑了。”

“说话没大没小!”唐思贤假作训斥状,三个人一起哈哈大笑,唐一一不知道两位老家伙的笑声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只是觉得自己快要笑出内伤了。原本因为好朋友出嫁而带来的喜悦感,被武林发霉香肠一般的气息团团包裹,失去了原有的香味。

婚礼前一天,又有不少武林名士接踵而来,唐一一内堡外堡跑得脚底板生疼,脸上的肌肉也笑得近乎僵硬。残枫堡的迎亲队伍也在这一天到达,堡主桑陶亲自带着两个儿子一同到来,这让唐思贤有些意外,但对唐门而言,这更能凸显出亲家对这门婚事的重视,倒也更有面子。唐思贤和桑陶是老相识,直接拉着桑陶和自己联床夜话,桑清泉和桑隐溪则按规矩先下榻在外堡,以便第二天踏过内堡大门,完成迎亲的仪式。尽管唐莹悄悄告诉过唐一一,她和桑清泉已经做过了某些只适宜完婚后再做的勾当,但形式上还是得走一走。

唐一一老早就见过桑清泉,和桑隐溪却是第一次见面。桑隐溪这些年在江湖上的名头也很响,但外表看起来却有点儿像个儒雅的书生,没有半点狂气,反倒是新郎颇有几分隐士的狷介模样。毕竟这是好朋友的婆家,唐一一和他们攀谈寒暄时也多了几分真情实感,但突然之间,她的笑容微微一滞。

在残枫堡的随行人员里,她看到了一张有一点点熟悉的面孔。那是一名年轻的女弟子,相貌平平,衣着朴实,配着一柄不起眼的短剑,完全不引人注目。唐一一很确定,自己以前并没有和这位女弟子见过面,但却莫名地总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好像不久之前才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难道是她碰巧长得和自己的某位熟人有些相像?唐一一正在努力回想着,思路却被桑隐溪打断了。

“我先前在南疆待了一些日子,正好给我的嫂子的好朋友带回来一点小礼物。”桑隐溪说着,拿出一个看上去很是粗糙的木头盒子递给唐一一。

唐一一打开盒子,里面赫然露出若干只深紫色的蝎子,排成一长排,每一只的蝎尾和角须都被小心翼翼地固定住,但身体还在微微蠕动。

“这是南疆蛊民培育的剧毒蝎种,只有这种当地产的醉心木的味道能够让它安静,所以请不要介意这个盒子长得丑陋。”桑隐溪说。

“你居然知道我喜欢毒虫!”唐一一很是欢喜,“太谢谢了!这个礼物很对我胃口,劳你费心了。”

“用这种蝎子可以培育成好几种很厉害的毒蛊。”桑隐溪说,“听说其中一种能在人的血液里潜伏很久,最后钻进脑袋里,在施蛊者的命令下直接炸开。”

“那我得想办法学会炼制的方法。”唐一一满脸期待,“不知道那些南疆蛊民愿不愿意收外间的徒弟。”

“我的弟弟和我老婆的好朋友都是怪物。”桑清泉评价说,“感谢老天赐了我个正常的老婆。”

收藏好这件很对她胃口的礼物之后,唐一一继续忙碌着,接待陆陆续续赶到的宾客,直到夜深才疲惫不堪地躺下。但躺了没多久,她又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那个根据介绍名叫席芊芊的残枫堡女弟子,不知道为什么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让她无法安睡。唐一一意识到,这是一种危机来临时的直觉,这样的直觉极有可能是错的,但万一是正确的,就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更何况是在这样重要的大日子。

她翻身下床,随手披了一件衣服,出了房门,敲响了唐麟的房门。唐麟虽然常年在外奔波,但遇到掌门嫁女这样的大事,还是被留在唐家堡,以便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是不是有什么状况?”唐麟很清楚唐一一的行事作风,“扣子没扣好。”

“我还怕你看两眼不成?”唐一一随意地挥挥手,直接跳上唐麟的床,盖上被子,然后发出一声在冬夜得到温暖之后的满足的叹息。

唐麟也叹息一声,给她倒了一杯温在火炉上的热茶。唐一一捧住茶杯,没顾得上喝:“残枫堡的席芊芊,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知道,但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信息可以提供。”唐麟说,“这个人普普通通,既没有惊人的艺业,也没有能让人记住的事迹,在残枫堡也就是经常被派出去做一些杂事。你为什么要问她?”

“她也跟着来唐家堡迎亲,我觉得那张脸有点面熟,又死活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唐一一满脸都是苦恼,“那种感觉就像是想要挠痒痒却搞不清楚具体痒在哪里,太他妈难受了。”

“面熟吗?”唐麟笑了笑,“她的相貌,我都要仔细想想才能想得起来,不漂亮也不丑,和她的人一样,恰恰好卡在平庸的那条线上。我甚至会觉得那张脸的棱角更像一个男人。”

“男人!”唐一一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妈的!我说刚才怎么没想起来呢。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是男人打扮!”

唐一一这下子真正回忆起来了,这位名叫席芊芊的女人,其实就是她在松江府见过的那个和周元勾结的人。当时她化妆成一个面色苍白的瘦削男人,现在的女性打扮才是她的真面目。

“她和周元约定了互换杀人!”唐一一一不留神把茶水泼了出来,烫得自己嗷嗷叫。她定了定神,向唐麟讲述了当时在松江府的所见所闻:“你说,她让周元去杀的那个人,会不会出现在我们这次的婚礼上?”

“那倒也不一定,毕竟江湖上的阴谋仇杀每天都会发生很多,这当中可能会继任这个位置那个位置的也不少。就在半个月之前,金乌掌掌门人的三个儿子为了夺位打起来了,最后一死两伤,掌门人气得中风偏瘫,沦为武林笑柄。”

“但是……?”唐一一看出唐麟还有话说。

“但是,还是要多加提防。”唐麟说,“唐静的死,有过一次就够了。”

唐一一深以为然。但此事又不能张扬,毕竟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仅仅靠着几个月前偷听到的一两句话,不可能给别人定罪,如果应对过激,反而会大损唐门的颜面。两人各自挑选了几名算是信得过的弟子,一方面监视席芊芊,一方面加强堡内堡外的巡视。

她马虎睡了两个时辰,然后又得早早起床,忙活婚礼的各种杂事。一切看上去似乎井然有序,毕竟唐门有着丰富的举办各种典礼的经验,唐吉更是专家中的专家,光是紧急预案都预备了四五套,基本可以保证婚礼走在一个乏味但稳定可靠的程序中,很难出什么岔子。

“你总算是要嫁出去了。”唐一一看着正在兴奋地照着镜子的唐莹,心里的感受很是复杂,那一方面是因为自己最好的朋友将要远去他乡、以后很难再有两个女人黏在一起叽叽喳喳打打闹闹的美好时光,另一方面也或许是有那么一点点羡慕,甚至于是嫉妒。她虽然对婚嫁这种事本身并没有什么执着的念头,但是想到唐莹终于可以和自己所爱的人一直在一起了,而自己念念不忘的男人却在等着下一个孩子的出生,心里的落差终究是难以轻易抹掉。

“你啊,还是早点忘了那个蓝大掌门吧。”唐莹回过身,把手搭在唐一一的手臂上,“我知道你不爱听‘女人总是要嫁人的’这样的话,可是哪怕不嫁人,一个人一直这么孤孤单单的,也不好受啊。”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说忘就能忘的。”唐一一轻轻摇头,“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当然不好受,可是要假装自己忘记了过去,更不好受,因为你以为你忘了,其实并没有,那些人和那些事总会在安静的时候反反复复跳出来,搅得人脑瓜子都要裂了。假装只能放在脸上,拿给别人看,却骗不过自己。”

“你到底是情痴还是白痴……”唐莹叹息着,“真不知道那个蓝天潢到底有什么好。但是我从小就知道你的,你认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她的眼眶里渐渐有了泪花:“以前还有我陪着你。以后你一个人……你一个人……”

唐一一也想哭,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只是伸手搂住了唐莹的腰:“乖,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别为了这些有的没的弄成大花脸。最多不过再过两年,我看着自己也人老珠黄啦,就随便找一个长得好看点的男人嫁了算了,也免得你担心。”

“你不会的。”唐莹在唐一一耳边说,“以你的性子,不等到一个你真正喜欢的男人绝不会将就,我只能天天给你烧香,希望你早点找到这样的人。”

“我又不是死人,烧什么香?真他妈不吉利!”

离开唐莹的房间,唐一一找了个角落,擦干净眼泪,定定心神。重新走向迎客厅的半路上,唐麟截住了她。

“我打听到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唐麟的脸色有些严肃,“残枫堡堡主这一次亲自到来,并不仅仅只是为了迎亲,他还有可能要宣布新任堡主的人选。”

“这还有什么需要特别宣布的?”唐一一不解,“所有人都知道新的堡主会是他的三儿子。”

说到这里,她忽然住口,稍微思索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妈的,这个死老头子是想让二儿子继位!所以他才会来到唐家堡,是为了利用我们给他的这个决定壮声势,免得三儿子作怪!”

唐麟的表情让她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事实的真相马上就在头脑里勾勒出来。虽然残枫堡的三少爷桑隐溪在武林中声名卓著,被所有人都视为当然的下一任堡主,但桑陶的思路与众不同,竟然还是想要传位给二少爷桑清泉。桑清泉武功平平,对江湖上的事务更是毫无兴趣,只知道寄情于山水,外加痴迷音乐,让这样的人接任堡主,不只是桑隐溪会有意见,一些堡内堡外有关系的人士也一定会心怀不满。

桑陶当然也懂得这种不满,也需要想办法压制住这些不安的因素,所以才会选择在桑清泉大婚的这一天公布这个消息。在这个时候,桑清泉不只是残枫堡的二少爷,还是唐门掌门人的女婿,分量就大不一样了。更何况身在最擅长护短、最擅长以牙还牙的唐门的地盘,旁人就算想要闹事,也得好好掂量一下自己是不是得罪得起。

“所以婚礼还没开始,我们就要先做好替姑爷当打手的准备了。”唐一一咬着牙,“这死老头还真是奸猾。就让老三当堡主,有什么不好?老二根本就不愿意坐这个位置,为什么非要勉强他?”

“我看你关心的不是这个老二,而是老二的老婆。”唐麟说。

“废话!”唐一一狠狠一跺脚,“要不是为了唐莹,谁管这个桑清泉是死是活!我只是希望她能够安安静静继续过清静日子,有错吗?当他妈的一个破掌门的老婆,还清静得了吗?”

“江湖上的事情,从来没有什么对错。”唐麟平静地抬起自己的断臂,“有的只是天不遂人愿。”

两人紧急禀告了唐思贤,拿着掌门令牌重新调配了人手,严密监视桑家两兄弟以及其他的随行弟子——尤其是席芊芊,并且派出更多人搜寻周元或任何可疑陌生人的行迹。但一直到午宴结束,都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终于到了申时的吉时。唐一一眼看着新郎新娘拜了天地,眼看着乱七八糟的武林人士带着或真或假的笑容相互敬酒致意,眼看着一身红衣的唐莹泪水盈盈地坐上马车,一切依旧平静。桑陶果然如情报所言,宣布了将由二儿子桑清泉继任堡主之位,人群有些意外,但也并没有人提出异议。唐一一始终注意着桑隐溪的反应,发现桑隐溪并未表现出什么不满,甚至于嘴角隐隐带有一点笑容。但这样的笑容可以做很多种解读,里面未必不会带着某些残忍的念头。

但不管怎么样,婚礼总算是无惊无险地走完了。接下来,唐战将会以娘家人的身份,带领几名弟子一路把新娘护送出川,完成唐门的义务。这当然只是走一个形式,有桑陶和桑隐溪,还有其他众多残枫堡的高手,压根不会有唐战出手的机会。

唐一一日常和唐战并不亲近,但唐战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不然也不会在掌门之位的竞逐中占据优势——对她始终很客气,所以两人至少表面上关系很融洽。把迎亲的队伍送下山时,唐一一凑到唐战身边,悄悄嘱托他路上多多照顾唐莹,以防不测。

“我明白了,你放心好了。”唐战低声说,“我会一直跟在她的马车旁边,寸步不离。”

一直到很久以后,唐一一都会在噩梦中不断回想起自己和唐战的那两句短短的对话,然后在梦中陡然惊醒,觉得胸口疼得厉害,疼到需要抱住自己的头大声哭出来。她反反复复地想:是不是自己的这句嘱托害死了唐莹?如果没有多说这一句的话,唐战是不是不会靠唐莹那么近,于是唐莹就不会死?

而梦境也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塑唐莹死亡时的情景,尽管这样的重塑完全出自于她的想象。在那些连绵不绝的噩梦中,她就像是没有实体的幽灵,飘飘悠悠跟随在残枫堡的马队上空,看着人们走进犬牙交错的剑阁深谷,看着那个隐身于山崖之上的刺客推下巨大的石块。

——石块的目标既不是桑清泉,也不是桑隐溪,更加不是唐莹。

——石块直冲冲地砸向唐战的头顶。

唐战反应很快,立刻翻身滚下马,逃过一劫,他所骑的马匹当场被砸成肉酱。而就在唐战滚倒在地上、还没能来得及站起来时,席芊芊忽然拔剑,一剑刺向唐战的咽喉。

但这一剑没能刺中唐战。唐莹从马车里冲了出来,一把推开唐战。她以自己善良的本能救了堂兄的性命,而剑锋从她的后心穿过,又从胸口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