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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焱一大早就来赤峰宫看我。她先是扑进我怀里哭了一通,再是要我指天发誓今后绝不再丢下她,最后又向我抱怨起了敖宴的不是。
“他现在都不和我说话,连‘野丫头’都不叫了。”墨焱吸着鼻子,眼圈还泛着微红,“干什么呀,紫将军都说了,你是被魔龙种下了暗示才会做出那样的事,并不受自身控制。罪魁祸首是魔龙,又不是你。”
我身上伤得最重的是胸骨,再是手。骨头没那么快好,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也要再躺躺。手上倒是结痂了,高甲从龙宫宝库拿来一瓶玲珑母贝结出的珍珠制成的珍珠膏,说只要每日擦拭,就可祛疤生肌,不留痕迹。
这样珍贵的东西竟然拿来给我搓手,我心里也有些不安,思来想去,还了一盒鲛人泪。
一开始高甲还不肯收,说这不合规矩。
我又不是要贿赂他,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就道:“龙宫是陛下的。”
他推拒的动作一顿:“……自然。”
“我也是陛下的。”
他张了张嘴,少见的愣住了,灰青色的竖瞳收得更细,显出几分茫然。
我将盒子往他怀里一塞,总结道:“那我的东西放进陛下的宝库里有什么问题?陛下用他的龙蜕给我做衣服,我就不能用自己的鲛人泪给他做个手串玩吗?”
这逻辑完美无比,毫无破绽。
高甲全身无发,只脑后长了条如鞭子般的细硬长尾,此时微微摆动着,泄露出些许他平静外表下的真实情绪——面对脱离他掌控又无可辩驳的事实,他生出了点焦虑。
最后他还是收了那盒珍珠,冲我恭敬躬了躬身,退下了。
不知以后它们还能不能重见天日,又是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人前。
还好鲛人泪上不会显现名字,不然叫人知道这么大盒都是我哭的,还真有点丢脸。最重要的是这并不是唯一一盒,龙虎山上我还哭了一盒呢。
整整两大盒,不说夜鲛,整个鲛人族怕也没我这么会哭的。
“爹,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
胳膊被轻轻拉扯,我回过神,匆忙道:“嗯,是挺过分。”
墨焱掐着腰,红润的嘴唇微微撅起:“有什么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不行就打两架、三架,打服为止,谁赢听谁的!干嘛一天到晚板着脸阴阳怪气的,叫人好心烦。”
我心下一惊,怕她跟太子打出个好歹,劝她:“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用打架解决的,能不动手还是别动手了,以德服人才最高明。”
她一张小脸闻言紧紧皱起,显得颇为纠结,也很嫌弃。
“站在太子的立场,他是该生气的,但你是他妹妹,你和他好好讲……”我想起紫云英的话,原样又说了遍,“他不是个不讲道理的孩子,总会接受你的。”
敖宴身有残疾,心里难免自卑,偏又是太子,被众人捧着,从未低过头,因此才会高傲又敏感,坦率又冷酷。这小崽子一看就不是会先服软的,墨焱跟他硬碰硬,只会将两人的关系弄得更糟。
“谁稀罕他接受我。”墨焱撇撇嘴道,“我只是不喜欢他总那样排斥你,好像你是什么迷惑父王的海妖一样。”
我心里柔软,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你先和他处好关系,等你们关系好了,你在他面前多替我说说话,他自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讨厌我了。”
墨焱粘了我半天,直到吕之梁来了,这才被我不情不愿地赶走。
吕之梁是来告别的。
算算时日,他的确也该走了。
“我掐指一算,预感自己马上就要有所突破,得回龙虎山静心闭关,以待天劫。”
这是好事,他修为十几年没有动静,再不突破阳寿都要尽了。
我真心为他高兴:“如此便祝你马到功成,一帆风顺。”
吕之梁甩了甩拂尘,朗笑着离去。
身上的伤一点点痊愈,从需要静养,到下地如常。手上血痂掉落,没有留一点伤疤。
灵泽还是那个样子,神魂拘在铠甲中,没有回自己的身体。
大巫医说这个过程或许会很缓慢,一个月,两个月……或者一年,两年。
养伤时他总是陪在我身边,他的身体不需要休息,往往我一觉睡醒,他还是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同样的地方,默默守着我。
虽然甜蜜,但有时我心间也会生出些晦涩的苦痛。我尽量让这种情绪飞快划过,不留痕迹,这样灵泽就不会察觉,以为我一直很快乐。
“你看,真的一点疤都没了。”我整个人依偎在灵泽怀里,伸出手背给他看。
玲珑珍珠真是好物,我的手伤得那么重,几乎就剩骨头了。涂了两个月珍珠膏,竟也长得跟从前一般无二,动作灵活自如了。
灵泽握住我的手,当真仔细看了起来。
【你的手很漂亮,要是留下疤就可惜了。】
我读到他的念头,不好意思地蜷起手指,耳朵都有些烫。
“我的手才不好看,明明你的更……”说到一半,瞥到那只握着我的银白手掌,“漂亮”两个字被生生咽下,心情止不住低落起来。
这具坚硬冰冷的金属壳子,怎么也无法用“漂亮”来形容。
真正漂亮的壳子,被我一刀捅进了玲珑母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穿”起来。
灵泽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握着我的手,将我紧紧拥在怀里。他那幅铠甲着实称得上高大,这样圈着我,倒显得我纤细又娇小。
“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我咬了咬唇,回应感受到的,属于他的情绪。
“……我才不怕冷,夜鲛怎么可能怕冷。”
“你又不是没去过夜鲛族,那里不冷吗?”
“化影镜被我摔碎了,我没有看完……后面有什么?”
“什么?!你连那种事也存在里面了?你……”
被他一打岔,倒是也没那么伤感了。
第二天,兴许是想给我个心安,灵泽带我回了帝锦宫。
一进主殿,我便被正中央那只巨大的白色母贝给震惊到了,这可能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大的珍珠贝了。
灵泽轻柔抚摸着贝壳粗糙的表面,两者间似乎也有着某种不用言说的默契,下一瞬贝壳缓缓打开,露出其中陷在贝肉中,浑身纠缠着粘液,裹着青丝的**人体。
我跪在那具一动不动的人体旁,双手牢牢扒着贝壳边缘,紧张地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灵泽的面容平静美好,没有一点瑕疵,仿佛玉石雕琢而成,可再往下看,肌肉紧实的胸口出现两道伤疤。一道狭长狰狞,像是被野兽的爪牙生生撕裂开的,还有道叠在狭长的伤疤上,是更锋锐扁平的伤口,我认得,属于栖霞。
他双手合拢,静静叠放在腰腹处,掌心握着支鲜血斑驳的木簪,是这具身体上唯一的外物。
我指尖颤抖着,想抽出那支簪子,却抽了几次都没成功,眼眶灼热的好像又要涌出热液。
“这支簪子脏了……我,我改天再买一支更好的给你。”
泛着金属光泽的铠甲从身后拉扯住我的手腕,轻轻将它放回我怀里,接着自己将那支木簪利落抽出来递给了我。
【我只要这支。】
我两手接住那木簪,将它用力按进怀里,贴在心口的位置。
以前我就不擅长拒绝他,到这会儿更不可能拒绝得了了。
“好,我……我会想办法将血渍去了。”说话时,我带着浓重的鼻音。
脑袋上按下一只大手,灵泽不那么细致地揉了揉我的头发,拽着我胳膊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等血渍没了,我也就醒了。】
不能回自己的身体,更难过的该是他才对,可他却一味的安慰我,没有让任何除了温柔以外的情绪传过来。
血渍最是难除,特别是血已经吃进木头里的,我绞尽脑汁用了很多办法,但都不能将那斑驳的乌色从木簪里剔除。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木簪上仍留着丑陋又碍眼的痕迹。而我总怕一不小心损毁了脆弱的簪子,一直也不敢用太过粗暴的方式对待它,于是陷入了僵局。
敖宴莅临赤峰宫时,我正一如往常捏着那支簪子埋头苦思,以致听到太子的名号还一度以为自己在发梦。
我是真的没想到他会主动来见我。
“没有人逼迫我,是我自己要来的。”他一掀袍角,在我对面跪坐下来。虽说才十岁稚龄,但已颇有帝王风范,活脱脱就是缩小了的灵泽。
我将木簪细致地放回盛放它的木匣里,盖上盖子摆到一边,随后替敖宴沏了杯茶。
“是我不好。”他还没道明来意,我就先认了错,“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惊诧地看着我,微微张口,却半天没说话,似乎已经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以前我总将他当做“太子”看待,又因为他一见面就很不客气,便有些怕他。那日我跟墨焱交谈过后,自己静下心想了想,也觉得对方不过一个孩子,情绪全写在脸上,好好哄还能搞不定吗?
“你不要生墨焱的气,也不要怪你父王,他们都是被我连累的而已。”
况且灵泽和紫云英教导出来的孩子,总不会蛮不讲理。
“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迁怒他人。我这次来,也不是要责怪你。”敖宴紧抿着唇,俊秀的小脸上一派严肃,停顿片刻才道,“我记得你的心跳。”
我诧异地挑了挑眉:“心跳?”
“在我还在龙蛋里的时候。”敖宴解释,“我和墨焱早该孵化,却被绛风的力量压制着不得不进入长久的沉睡,连心跳都完全停止。再次醒来,能感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心跳,我以为那是‘母亲’或者‘父亲’,但都不是……”
他抬眼看向我,看得我心跳都不由自主快起来。
“是你。”
这小崽子可算是记起我的好了,要不是我,他们差点就要被丢出穹顶喂鱼了。
“其实也没什么……”
我唇边掀起笑容,刚要客气两句,敖宴话头急转直下,表情也冷下来。
“但我仍不喜欢你。”
我笑容一下僵在唇边。
“你没有显耀的身世,聪明的头脑,卓绝的天赋,对父王也不够死心塌地。”
“我……”都这样了还不够死心塌地?这是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他看,看里面是不是刻着灵泽的名字吗?
想反驳,可看着他的脸,我又猛地想起自己才认过错,是打算今天要哄好他的,只能声声忍住将话憋了回去。
“你说得对,都对。”
敖宴脸上露出抹浅淡的笑来,似乎挺满意我的识时务。
“但谁叫父王喜欢你。他分了你半颗龙珠,不介意你私逃出宫拐走公主的行径,也不在乎你将他重伤到濒死的境地,甚至还打算……”他忽地打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打算什么?到了如今,难道还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惊喜在等着我?
“喜欢这种事,是互相成全的。”我冲他笑笑,“他放下了很多,我也放下了很多。我们都是鬼门关前走过几回的人,也该学会取舍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事物了。”
除了生死无大事,不是不在乎、不介意,只是它们都不再重要,不够分量。
敖宴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细细咀嚼着我的话,呢喃着陷入了沉思。
我没有打扰他,喝了两口茶,他自己又回过了神。
“所以我也要学会取舍是吗?”
“……这就要看殿下自己了。”
这次他沉默的时间更长,我都要以为他已经入定了。
“我会学着看淡。”
最后,他给出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回答。
比我预想的最后的结果还要好。
严肃的话题结束,我们一时谁也没先开口,都想缓缓。
“我看到你刚才拿的木簪有点眼熟,是父王的?” 敖宴盯着桌上那木匣,忽然问我。
“哦,这个啊……”我重新打开匣盖,取出那支不太好看的木头簪子。
我现在极其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给灵泽买支金簪,搞得我送他的定情信物要这样寒酸,我又不缺那点钱。
等等,金簪!
我激动地差点从地上跳起来,连礼数都顾不上了,光着脚就往外跑:“我出宫一趟,很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