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谋而合

南舒仍然沉静地坐在原处,沉默地思考着。但就在这片刻里,她隐约瞥见余光里有个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然后迈着缓慢的步子,挪到了白板前。

“都说完了吧?”他很高,这个角度看,他冷漠的眼神几乎像是在睥睨全场,“说完了我就继续了。”

陆以恒拿起笔,说:“犯人年龄在30—40岁间,男,”小麦肤色的修长手指握住笔在白板上写下一行字,“在外人看来他是社会精英阶层,健谈沉稳,沉着冷静,有着体面的工作,实际上由于早年原生家庭的压力导致他性格敏感易怒,有极强的掌控欲;他的居所或工作范围在案发现场五公里内。

“想象这样一个男人。他从事白领、律师、医生等这类精英工作,每天待人温和有礼,谦逊善言,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他是这个社会上最典型的中产阶级代表,生活自给自足又小资,甚至还有可能在外人的眼里有一段不错的爱情。总之,他一定是众人羡慕的对象。

“但是,只有凶手自己知道,他的内心究竟有多扭曲。由于早年家庭的影响,或许是有极强控制欲的父母,或许是父母离异后其中一方强势的性格导致他终日惶惶。他敏感又多疑,一直处在被操控和支配之下。这就造成了成年后脱离原生家庭的他爆发了比其他人更加强烈的控制欲。

“事实上,”他停了一下,如果南舒没看错的话,她好像看到从早上一直冷着脸到现在的男人突然真诚地笑了一下,是那种不带讽刺的笑意,“因为他的表面性格,我们见到他并调查盘问他时,说不定他还能跟我们攀谈几句。”

场面并没有陷入陆以恒想象中的一片哗然。

至少那两个菜鸟没有特别夸张地“哇”一声,然后转而用十分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压住心头泛上来的疑惑,看向他们视线交聚的地方。

田原、纪尘眼里是实打实的震惊。

但他们的眼神却不是凝聚在自己身上,而是坐在角落的——南舒。

别人可以因为陆以恒的推理感到由衷佩服,可他们不会。因为就在几十分钟之前,他们就曾在另一个人的口中听过类似的话。

开会前,得知南舒要参与这个案件调查的田原和纪尘异常兴奋。他们缠着南舒要她从犯罪心理学角度对这个案件进行一次分析,因为他们早就知道南舒当初在警队时,就因出色而不同于其他刑警的犯罪心理推理能力而短暂地名声大噪过,所以在之前和南舒接触的闲暇时光里,他们也曾请求过南舒分析过一些案件。

这一次,他们也想知道这个案件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上来看会是怎样。

听到他们的要求,南舒沉默了半晌,兀自笑开来了。她弯起嘴角,说:“可以呀。”

然后她像是换了一个人,冷静地说:“男,30到40岁间,工作体面,沉稳冷静,但控制欲极强。”

她停了一下,继而笑了出来。分明跟此时此刻分析案情时陆以恒刻意的笑容如出一辙。

南舒说:“如果有机会见到他,我想他应该会要忍不住跟你们侃侃而谈,顺便内心暗喜一番自己的出色杀人行为。毕竟你们可是跟他聊而不自知他是凶手呢。”

田原和纪尘震惊的是,陆以恒、南舒的推理不谋而合,而他们眼里看破犯罪真相的光芒也都一样不谋而合。

一个简短的案情陈述会议结束于陆以恒最后惊人的推理之中。

但当陆以恒看到自己的侧写结束后一众人的反应时,心中已经有了数。

想必那个坐在角落里,看起来秀气又娴静的南舒,刚才一定跟这些人说过什么吧,要不然他们表情又怎么会这样纠结?

分明是见到自家偶像和讨厌的人发表了同样观点时的纠结情绪。

扑朔迷离的职业和出色的业务水平,还挺有趣的。陆以恒摸着自己的食指指骨,无声地笑了。

最后,刘潜总结性发言,并分派了任务,“小纪,你和苏法医配合一下,去查查造成死者林琳身上死后伤伤口的手术刀来源;启庭你去查案发现场周围的监控,就按陆队说的,周围五公里的摄像头都查一遍,就不信凶手能一直藏在监控盲区里;田原,你就负责跟陆队对接,按照他的侧写把符合条件的嫌疑人一网给兜了;剩下的,被害人这条线你们也继续推进,好好查清楚死者林琳在生前的最后时刻到底和哪些人接触过!”

“是!”

——

会议结束后,仍处在震惊状况里的田原,直叹气,“小纪啊,你说说你,怎么就没人家那水准呢?”

这人家,可不仅指的是南舒,亦有陆以恒。

如果说他之前对陆以恒的到来以及他拽得要上天的态度还颇有微词的话,那么现在他的态度已经开始松动。

没有人能够对牛逼的人不服气。

他佩服南舒,所以他也由衷地佩服能和南舒做出差不多论断的陆以恒。

纪尘白了他一眼,“那你厉害,你把他推理的理由都说出来啊!”

“这……我……我不是不行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学校的时候我功课不行,尤其是这方面,什么犯罪心理,你懂得,我是学不来。”田原有点尴尬,“你来给我解释解释?”

解释?纪尘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手机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她望向了坐在一旁始终微笑着,无言听他们插科打诨的南舒。

无论何时,南舒给人的感觉似乎总是淡淡的。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让她牵挂一样。

发现了两人闪烁着的求知目光,南舒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语带温柔,“你们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俩会有这样的结论?”

“嗯嗯!”两人认真点头,眼神发亮。

能这样近距离地听到有人“示范性教学”的机会可不多。

南舒伸出一根手指来,“第一,30到40岁间……”

像陆以恒之前说的,会选择行刺的罪犯心思缜密,且一定会仔细考虑自己行凶的对象是不是在自己能够对付的范围内。这不是冲动的年轻人会有的考量,一定是有了一定社会阅历的中青年人,在思索衡量利弊后,才会选择的方式和对象。

“第二,社会精英阶层,沉着冷静,对外健谈……”

就像他们之前讨论过的一样,要搬运一个可能处于昏迷状态的大活人,使用的公共交通工具不可能是自行车、电动车这些不便搬运的非机动车,只有可能使用自己的车。

而且犯人之前处理受害人的鞋和手提包等物品时一定是一个较为干净的私人领域的地方,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受害人衣服上除了被拖拽留下的泥土痕迹,并没有留下任何其他带有地方特点的遗留物。

这些都可以论证他的收入不在底层,至少在白领阶层。这个阶层的人表面上一定不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急吼吼的,或者容易怒发冲冠。

至于为什么居住、工作范围在五公里内,这则是犯罪地理学的一个观点。这门学科里曾提到过,犯罪人的作案大部分会在自己的心里舒适区里,而五公里就是这个心里舒适区,对于这种精英类的有组织犯案来说概率更高。

——

等到南舒跟纪尘、田原解释完,早已是凌晨。

今晨起了个大早,在室外呆了那么久,再加上下午长时间站在解剖台前,整条腿都酸软不堪,脖子更是僵硬。南舒缓缓地活动着自己的筋骨。

春末的汀市晚上还是有些凉。纵使已经是凌晨了,可局里还是灯火通明的,人人都有任务,焦头烂额地忙着。不仅是西郊的案子,警察局里手头压着的案子不知道有多少,罪犯是抓不完的,犯罪也是不停歇的,而捍卫正义的人很少能够停下脚步来。

这个案子进行到现在,最重要的突破口也许不是这把手术刀的来源,而是去排查在能监控到的范围里符合条件的人选。但恰好这些都不在南舒能够帮忙的范围内。所以南舒离开前没有跟众人打招呼,直接拢紧了薄外套就朝大门走去。

刚走几步路,她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又有辨识度的烟味。

不像其他的万宝路,红万被誉为最不像“万宝路”的一个种类,呛辣又有冲劲,抽惯了苏烟、利群这样清淡绵软的烟,少有南方人能够接受红万的味道。

因此几乎是一瞬,南舒就分辨了出这种烟味。

好像等了她很久一样,站在墙角阴影处的人才叼着烟缓缓走出来,微光下的身影一如既往的匪气冲天。

“走了?”陆以恒问她。

南舒刻意停住了脚步,没靠近,“嗯,忙完了,就走。”

陆以恒走近了,烟味更重了,但他丝毫没在意似的,“介不介意我抽烟?”说完才蓦地笑了一下,“应该是不在意的吧,毕竟你也抽。”

话音刚落,南舒就一僵,她侧过头去看他。

晚上,结束了会议后,陆以恒就径自离开了,也不知道是去了哪儿。

而就在这一天的相处之中,南舒不知道为何自己有些心悸,竟然没能够好好地观察他,也许是对一个厉害角色打心眼里的恐惧吧,她心想。

而现在被他逐渐靠近的步伐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南舒才有机会看清楚他。

陆以恒的眉形很粗犷,眉毛颜色又深,单看这眉毛,竟有些凶神恶煞的感觉。可结合他整体的五官,又让人觉得英气十足。就连现在,他一副痞气满满的模样,叼着烟,拦着南舒的路,也丝毫没有让人觉得有厌恶的心情。

明明是两种有些矛盾的感觉,在陆以恒的脸上却结合得十分完美。

亦正,亦邪。

就像他这个人,明明是一个刑警,身上却总带着一股市井气息的流氓地痞的感觉。

南舒默了默,问:“你怎么知道我抽烟?”

陆以恒的笑还是没有收住,“姑娘,你手指甲都被熏黄了,还说不抽烟?别瞒着一个老刑警。”

南舒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想早点脱身,“有事么?”

“算不上事吧,也就是想问问你。”他眯着眼,呼吸声格外绵长清晰。他已经等在这儿一会儿了,只为了心头那一点越扩越大的疑惑,像小虫子挠着心,让他心痒难耐。

南舒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有些不明白这人到底为什么就对她产生了突如其来的好奇。

他对上女人略有防备的眼神,毫不在意她的排斥,“你怎么不当警察了?”

天早黑了,但汀市市局大院的路灯一直接触不良,刚才还滋滋地响着电流声的警局大院的路灯在一瞬齐刷刷地灭了,昏黄灯影下他影影绰绰的侧脸,就这样霎时隐没在了微亮的晨光之中,成了模糊不清的剪影。

南舒很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混不吝的人,心里好笑,霎时明白这位新的副队长原来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无所谓,反而在某些方面有着出人意料的求知欲。

“老刑警同志,没有人告诉你……”要少管闲事么?

南舒后面几个字还没说完,却听见陆以恒的手机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南舒收住了话。陆以恒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的名字,皱了皱眉想挂掉,想了想终究还是接了起来,而那头是田原极有穿透力的声音。

他扯着嗓子问:“陆队你在哪里!刚接到报警电话,汀市西郊那边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南舒神色一凛。

这么快又死人了?

烟没抽完,话也没说完,陆以恒有些烦躁地把烟扔在地上踩灭,眉间都是不耐的神色。

“走吧。”他先迈开步子,扔下一句话。

“去哪儿?”南舒疑惑。

陆以恒骤然转身,浑身上下都是戾气,“还能去哪儿?案发现场。”

说完转身又要走,不过步子倒是顿了一下。经过一天的观察,他已经很确信南舒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淡然,最起码,通过她的某些行为,可以推断出她对汀市刑侦支队还有某些不为人知的企图。

陆以恒用一种看穿了她的自信语气说:“别跟我说你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