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如果是我
下过雨的汀市,空气变得格外清新,尘埃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一碧如洗的天空里偶尔还有一两朵白云飘过。
可怜乐购商场,两个多月内遭遇了两场命案,而且还是在商场前的大广场上。
有人议论着,也不知这已经浸入石板里的鲜血还能不能被冲刷干净,还是说人性的肮脏和丑陋,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完全剔除干净的。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乐购商场的这两场悲剧,又会在哪一个地方重演。
自打秦炳明被击毙后,南舒近乎一言不发,陷入了沉默之中。
汀市市局局长安诚见状,心下猜测也许是南舒第一次见到疑犯被当场击毙的惨状,心里有了阴影,还特意嘱咐给夏茗做了短暂治疗的心理医生也替南舒看看。哪知道南舒只是神色淡淡地挥挥手,好似熟悉,医生当下明白,就留她一人了。
“怎么了?她怎么不看医生?”陆以恒忙完了一大堆事,现在刘潜不在,基本都是他一人在管事,焦头烂额的,好不容易才抽出身来看看南舒的情况。
女医生笑笑,“南舒有自己的想法吧。”
然而陆以恒却敏感地从她的话语里捕捉到了蛛丝马迹,他挑眉,“你们认识?”
女医生显然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沉默了下来。
“什么病?”
她摇头,不肯说。陆以恒知道,这是涉及到隐私问题,心理医生不愿说也是正常,于是就没再纠缠。
南舒此时抱着个保温杯,乖巧地坐在警车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咚咚”,陆以恒敲了敲车窗。
南舒没抬头,将车窗摇了下来,“事情结束了?”
“嗯,差不多了,现场剩下几个人,其余人先回局里去,整理整理材料,”他凑近了,头直接伸到窗户里去,“下车,坐我的车。”
不想让太多人发现这边的异常,南舒立马挪了挪位置,打开了另一侧的车门下车,然后准备跟着这个没个正经形的副队长走。
陆以恒站在原地,头一次有点儿心虚地摸摸鼻子:不对啊,今天这么听话,看来是刺激太大了,待会得好好哄哄。
南舒不知道,光是她这一个小动作,汀市刑侦支队代理副队长陆队心里就已经七弯八绕,想了乱七八糟的一大堆。
——
可陆以恒终究是打脸了,等回到办公室里,局长安诚很快就找到了他。
安诚马上就要退休了,作为一个从刑侦口上退下来,升任为汀市市局局长的人,他很清楚汀市现在刑侦支队的水平。所以当刘潜提出要将南舒纳为特殊人才,引进到队里时,他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答应了。
可现在……当他看到今天南舒在天台上的表现时,他心里是震惊的。
这样一个女警,为什么当年会离开警队?
所以他立马找人调出了南舒当年的资料,也顺藤摸瓜找到了她背后的一桩惊天大案。
“安局?”办公室的门没有关,陆以恒敲了两声,在门口问好。
“哦,小陆啊,”安诚回过神来,取下眼镜,“进来吧。”
陆以恒顺手关上了门,在安诚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来我们汀市市局已经三个月了吧?”
他不知道安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想应付这些七弯八绕的心思,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见到下属敷衍的态度安诚也并没有生气,反而将刚才他正在看的资料推了推,递给陆以恒,“我也就不绕弯子了。不知道刘队病假之前有没有跟你提过她——南舒。”
陆以恒面前正是七·一六特大杀人案的卷宗资料。
杯里的热茶冒着袅袅浓雾,安诚的脸在水汽里不甚清楚。
“我很好奇这么一个特殊的人才,所以就找人去查了查她。结果就知道了五年前的这起案件。”
陆以恒沉默地翻开了卷宗。果不其然,这上面的资料比起当时他要江市的朋友去调出来的资料更为详尽和清楚,他也终于清楚地明白南舒的心结到底在哪儿了。
半晌,安诚的声音响起,“在这个队里,所有人都和南舒关系很好,包括你们刘队——只有你,是新来的,可以说和她没有任何纠葛,”他语气逐渐冷硬了起来,“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
离开安诚的办公室以后,苏素珍法医又找上了陆以恒。没过多久,田原、纪尘那群菜鸟也找他,就连张启庭也来凑个热闹,抓着他讨论了好久这个案子剩下的一些待办事项,而陆以恒根本就没有时间能够好好看看南舒。
起初他还能好好克制管理自己的表情,到了后来几乎是咬牙切齿。
张启庭拿着卷宗,抬眼奇怪地看他。
“……”陆以恒闭了闭眼,呼了一口气,“没事,你继续。”
福至心灵的片刻,张启庭霎时间想到了缘由。他原想问一两句,可一想到自己的确没什么立场,也只能苦笑着闭上了嘴。
等到陆队终于忙完了,他在刑侦支队转悠了一大圈,甚至还跑到了法医室盯着苏素珍狐疑的目光去溜达着找人,也没找到南舒的人。这下他终于肯定了,大概她又一声不吭地在什么时候走了吧,他心里一边遗憾着,一边想着刚才局长安诚的话,不知不觉就踱步到了角落。
恰好,手机在这时响起,陆以恒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很久都没看到的名字。
他拿着手机,边走边接起来,“喂……妈啊。”
汀市市局的安全通道此时静悄悄的,空无一人,陆以恒顺势推开了门,开始和自己母亲说起了话。
他点了一根烟,靠在消防通道的门上。
“嗯,最近还好,不太忙。
“还行,习惯了,汀市也没那么差。
“……没,没人为难我,也没人敢吧?”
突然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一贯以来无所畏惧的陆以恒也怔了怔,好久没说话。良久,电话那头传来笑声,似是在调侃他。他有点无奈地扶额,“是,是有一个,妈你怎么这么厉害,还没搞定,想着确定了再跟你们说的,是不是爸又背着我偷偷去查了什么?”
电话那头骤然响起一个清冷的男声,“你自己心里有鬼,不需要我查。”
陆以恒笑笑,的确,以他爸那个刑侦水平,也确实不需要动用关系去查他现在的感情状况,自己一贯来在感情这方面没有什么反侦察意识,被他爸这个在刑侦队混了大半辈子的人察觉到什么也是正常。
母亲又抢过了电话,“姑娘人怎么样?”
人怎么样?陆以恒吸了口烟,闷声抬头看向楼上。意料之外的,他竟然看到了楼梯转角传来袅袅白烟。
说话声顿时停下。
“怎么了?”陆以恒母亲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异常。
“没什么,有点事,下次聊。”陆以恒没多说,压低声音。
“行行行,赶紧忙去。”女人失笑。
陆以恒挂了电话,静步往上走去。
果不其然,让他找了好一会儿的那个姑娘,此时此刻正躲在安全通道的楼梯间里,倚着窗台抽着烟。
傍晚时分,红霞泼满了天幕,绵延不绝,给女人的脸上镀上一层粉红色的光晕,让她整个人都像笼罩在一层朦朦胧胧的光影之中,格外的温柔。
南舒眼皮也没抬,眯着眼,“打扰到你打电话了?”
陆以恒顺势靠到她身边的位置,也学着她的模样,倚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景致,答:“没有。”在这个夕阳西下的时分,一切都缱绻了起来,他的声音也不由得软了下来,“怎么一个人在这?”
南舒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半刻,她答非所问:“刚跟家里人打电话吧?”
陆以恒心知她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开始发挥他三十多年来都难有的侃大山精神,东扯西扯,“也没什么,就家里人来电话问问我最近工作怎么样,来汀市习不习惯。”
陆以恒的家庭早在他来刑侦支队没多久,就已经被队里好事的小警察悉数扒了出来。父亲是江市已退下来的老刑警,母亲是医生,两人之前在业内也算是小有名气,关键是一个沉稳严肃,一个气质如兰,怎么看,都生不出陆以恒这个性格的儿子。
可偏偏,他的家庭在公安系统内部早就不是秘密。当时大家伙儿还讨论了好一阵子,说是大概从小到大,陆以恒就是父母头疼的对象。看看他那颓废、痞气样,也不大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警察、医生组合家庭能接受的。最后大家只能感叹道:基因的力量,还是不够强大啊!
“老人家么,就是容易想得多了,像我爸我妈那种也不例外……不过他们倒是不担心我在外面受委屈,我只要不给他们惹事,他们就谢天谢地了。”想到了以前小时候还在念书的时候的日子,陆以恒不知不觉地笑了出来,语气也带点儿轻快,“惹事的时候,我爸一看我妈生气了,他也就气了,边骂边说怎么就生了我这个混账玩意儿,小时候看起来还挺正常的,长大了怎么就放飞成这样了。”
可南舒依旧没接上话。
过了好一会儿,陆以恒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南舒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早年父母双亡,连妹妹南夕也在五年前意外身亡。
又是生平首次的,陆队第一次感觉到尴尬和无话可说是种怎样的情绪。
“咳,其实他们打电话来主要是关心一下我的人生大事。”陆以恒不着声色地瞟了一眼南舒,十分生硬地转变了话题,“问问我现在身边有没有钟意的对象之类的。”
沉默在空气里发酵,得不到回应,陆以恒一时也只能闭上了嘴,烦躁地继续抽起了烟。
哪能没有喜欢的人?
分明这个人现在就站在自己身旁,可自己却一而再再二三地踩雷,把境况搞得这样无所适从。
天渐渐黑了下来,市局大院里的路灯滋滋响着,而后在一瞬间全部亮了起来。两人就这样,也不知是不是带着享受的心情,在忙碌的工作和生活中,暂时偷得了半刻的安宁和闲适,躲在这个与世无争的角落里,相顾无言。
起初他还有点懊恼自己刚才的言行,到后来也无所谓了。反正他脸皮厚嘛,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哪怕不说话,静静站着,也让他觉得舒坦得不得了了。这段时间以来压在肩头案子的责任,大堆繁琐的家属善后工作,也瞬间在这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陆以恒忽然明白了,那时母亲为什么特别钟爱一首并不怎么出名的诗。
诗里说:“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他以前特别讨厌毫无意义的生活,讨厌浪费时间精力的人或事。可是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什么浪费人生也好,虚度光阴也好,和一个对的人待在一起,就算是无足挂齿、无关紧要的小事,也能闪着光成为你生命长河里视若珍宝的珍贵记忆。
正如此时和南舒不可多得的宁静片刻。
正当陆以恒已经不再掏空心思地去想应该怎么和南舒搭话的时候,她却出乎意料地说话了。
“其实我能理解秦炳明的心情。”她的声音有点哑。
她无力地阖住双眼,似是叹息了一声,然后说:“因为如果是我,有人这样对待小夕,我也会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千倍万倍地从他身上讨回来。”
陆以恒浑身一震,想到下午安诚的话。
良久,他轻揉了一下眼睫已经开始微微颤抖的女孩的头,用生平最轻柔,最克制的语气说:“走吧。”
他没有正面回应她饱含恨意的一句话。
南舒骤然睁开眼,眼里还有泪水在流转,“……”
陆以恒笑了一声,“哥哥带你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