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谱打工青年

◆1◆

胖胡在后台满头大汗,乐呵呵的,他愿意参与各种社团活动。胖胡学生时代的高光时刻,应该就是大喊大叫维持现场秩序,然后徒手十五分钟搬了四十多箱水。他这张脸瘦了的话,一定很帅。遗憾这么多年,这哥们儿的人设就只是快乐的胖子。

现实真残酷,好像胖子必须性格好,一定要高高兴兴的,如果胖还哭丧着脸那就完蛋了。浪漫的青春也有潜在的规章制度。有个人设好难,若没人设,你就务必得快乐。

校花可以“高冷”,舞团的可以稍微性感点,玩音乐的是渣男也容易被原谅,篮球队长打架不算犯事……胖子在小说里很难成为主角,除非故事是讲减肥的。胖胡后来知道自己的事要被我拍成短视频,高兴坏了。

大三时,有一次饭馆的宫保鸡丁上得太慢了,胖胡生气地跟服务员大喊大叫,这是难得能看到他发怒的场面。

这四年他没恋爱也没获奖,没上台表演过什么。而毕业时却也恋恋不舍,一脸沮丧。

他说:“青春的自己很透明,用了好多劲儿也没啥亮点,但是……”

我问:“但是什么?别支支吾吾的。”

他回答:“但是我还是舍不得啊!喂!胖的人中年以后如果还没有钱,是不是更容易让别人看不起啊?”

大家哈哈笑,这是青春时代,也是大家关于胖胡最后的记忆。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哥们儿,你未来可一定得加油赚钱啊!

◆2◆

2020年,我们这拨“80后”的尾巴,也基本快三十岁了。那年春节前夕,北京下雪了,我的纪录片有点火,大家留言希望我去拍摄不同的人。有人提到说去拍搞说唱的,也有人说拍富二代,或者拍一些人物故事。然后,我便去拍了胖胡。

他总被大家遗忘,但被提起时又都有些印象。这是人海里的平庸的大多数,这是他,也是我们自己。

“那个谁……这不是那个谁吗?”很多时候,这就是朋友忆当年想起我们时脱口而出的那几句。

没见面的八年里,看他朋友圈也总提减肥的事,八年后再见面,他更胖了。

我问他:“现在这是多少斤啊?”

他说:“过了二百六就没再上秤。”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亲眼见到的准三百斤的朋友。

我乐了一下觉得不妥,突然感觉尴尬又心酸,然后一脸严肃地开始和胖胡在酒馆里聊天,盘了盘胖胡的这些年。

胖胡大学里学的专业是旅游管理,因为打小深爱山川湖海。毕业后也做过导游,但自己体力太差,累到心慌,也就放弃了。后来,做过线路设计,由于过于实在,掌握不好吹牛的节奏,实地考察又整不出天马行空的创意,整体做得一般,工作也不出色。再往后,兜兜转转就成了广告公司对接文旅业务的营销,也算是对口。

他严格执行考勤制度,成为听话的员工。

年少时很多的爱都浮于表面,爱情和爱好都难逃此劫。我们爱山川之巍峨时,一般不思考爬山的过程;我们爱湖海之沉静时,也从未考虑旅游的淡季旺季。所以,胖胡心心念念想成为一个优秀的旅游从业者,也并无任何支撑。那些好累、好烦、好复杂,让他慢慢变得懒惰,变得被动、随意、平庸,也变得不那么快乐。

我们就在这样的节奏里,累积着一年又一年的打击,验证了青春里的很多事都只是想象而已,验证了我们终将遗憾又从容地走向平庸。

胖胡在工位喘着粗气。他的椅子是自己后来买的,看上去要比别人的大一圈,但感觉还是非常拥挤难受。那是大年二十九,很多同事已经回去过年了,他还在公司收拾着最后那点烂摊子。他很不快乐,且面目狰狞。

我那会儿问他:“你是不是很不爽?你们领导知道吗?”

胖胡回答:“那我也还是得装装样子。另外,我爽不爽也无所谓啊。”这段话,结合他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显得非常生动。

我在边上瞅着他们对接的宣传图,感觉很是荒谬。

客户要修改的细节,精细到令人发指,绝不会有任何人能够看得出来。神奇的是大家却围绕于此热诚且激烈地讨论着,种种反馈不停地冒出来。胖胡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敲击键盘,恶狠狠地回复,放眼望去是一句:好嘞,收到!

这个宣传图从专员对到了总监,也惊动了副总裁。胖胡一个电话打过去,那边的海风呼呼吹,副总裁应该到三亚度假了。宣传图也终于从第三版到第七版,再回到了最初的第一版。客户必有苦衷,没人能全身而退,效果也很难保证,全员都心系着过年的事。

在等待客户确认的空当里,胖胡去边上的休息室眯瞪了一会儿。他费劲地挪动着身子,心里面似乎有着数不清的悲凉,秋衣也从毛衣的缝隙里露出一个边,是红色的。

胖胡呼呼大睡,鼾声很大。那个沙发被胖胡压得非常塌陷,边上也是乱七八糟的,就连临近的那个垃圾桶也感觉是故意放在那里。装体检报告的袋子是光面的,放在窗户边上微微反射着日光,有点刺眼,也很显眼。

职场休息间隙的午觉,如果来了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是容易让人得心脏病的。

铃声一响,胖胡惊醒地接着电话。那边应该是传来了好消息,再改动几个细节,宣传图可以发出去了。这个年应该是可以好好过了,来来回回的七八个小时,年味感觉都多了几分。

这是一个打工人的日常状态,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选择在这样的状态里,一直“卷”着混着,计划着不干了后又突然冷静了,然后继续“卷”着。要愤怒的时候,一旦克制住就说明长大了。但恍然发现长大就麻烦了,因为中年人很多是要被裁员的,于是又开始焦虑。焦虑过后好像又想开了,于是终于反省,是自己不行了。但也没有更好的能够改变的方法了。职场里,有做表做图的工作,也有社会里的人情世故;有对下画饼,也有对上演绎;有好好做事,做顺了能平步青云,也有一步错,步步错的不知所措。

所以,那些年,大家打工的情况如何?

就好像胖胡,在每一个细节的修改里战战兢兢,在每一次领导确认后又欢欣鼓舞,在每一次跟客户对接时,都斟酌句子,在工作群里进行角色扮演,就怕被叫出来解释问题;在很多工作大会时走神,那一刻,他似乎是突然想问问自己,咱为什么会在这里?然而,冷静下来后又反水,劝自己,这有工作的日子也应该珍惜。

上不明白班,却还必须上班的人,很可怜。大多数人,都是如此。逃不掉,躲不开,也没办法。

胖胡问我:“你小说里、视频里,我的人设是什么来着?”

我说:“胖子。”

他说:“这么直接?没点情绪吗?”

我说:“原来是快乐的胖子。”

酒馆相聚的那个夜晚,我们从晚上十点,聊到凌晨两点。从吐槽大环境,到责骂小圈子,终于到了反省自己的环节,反省着深感不爽又很难逃脱的自己。

“应该是我自己能力不行。” 这是胖胡微醺后很重要的一句话。

我追问:“那后面呢?”

胖胡说:“我其实想离职,想离职试试看。”

我:“为什么?”

胖胡说:“我每天早上都是被客户叫醒的。我不是个很聪明的人,很多业务我也觉得自己搞不定,老板还让我做,应该也是觉得我很能扛吧。也不怕背锅,但我自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很糟糕,我很讨厌自己啊。”

胖胡接着喝,人糊涂了,说话也慢慢地准确了。

胖胡说:“我尝试过改变,但没有成功,我应该就是不太行,我尝试过减肥,但也失败了。这个年过完我就要和老板说离职。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知道目前的状态是我不想要的。”

排除错误答案,是人生珍贵的校对。然而告别错误,也需要代价。需要暂别工资,需要接纳新的焦虑,甚至会发现更离谱的触底反弹,但生活就是如此。我们分身乏术,时间也在匀速向前,看起来合理的断舍离和尝试,是身处三十这个闸口的青年最后的机会。

我说:“很多人说离职就跟说分手似的,往往还是不敢。”

胖胡说:“哥,到时候你那个小片就把我要离职的话发出去!”

“干杯!”

◆3◆

片子发表的时候是破五迎财神的那天。

胖胡给我发了消息:“你那个号够猛的,我领导看见后要找我谈话了。”

后来,胖胡离开了那家广告公司,他也没有去别的地方就职。他花了半年时间来调整自己,他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减肥。他很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否凭借意志力去驾驭自己,完成一个任务,而这个任务的英雄和反派,都是自己。他想赢一局,借此收获一些尊严和快乐。

胖胡跑步、打拳、游泳,他反复思考着自己青春到青年的平庸。他期待爱情,保持着照镜子的习惯,半年来也没有发什么朋友圈,没人知道他在干吗。他大喊大叫抡着绳子,放弃了糖和油,放弃了那些能直接让人分泌多巴胺的东西。这些日子一定特别难熬。

减肥是对一个人意志力的考验,这事很公平。脂肪的构造不至于因人而异,是我们用意志、坚持、科学方法就可以消灭的东西。人的对手终究是自己,这个道理很简单。在胖胡这里,特别直观的证据就是减肥。

胖胡每次要放弃的时候就照镜子,然后骂自己,骂得很难听。他觉得无法搞定减肥这件事实在是太屈辱了,所以他必须完成。他已经失去了工作,已经浪费了时间,这些代价必须要有新的收获来弥补,那就是与过往那个慵懒的、凑合的、勉强的胖胡同归于尽。

瘦是一个结果,就像发财一样。但真真实实过去的是很多个日夜。对于胖胡,这是一百五十天,这是二十四个小时乘以一百五十次。

再和自己重逢,胖胡很有仪式感地拍了一张证件照。那是一张精瘦帅气的脸。胖胡用了一百五十天,残忍地瘦了将近一百斤。他战胜了自己。那张端庄又客气的证件照,就好像对所有伙伴礼貌地问好,也更像是一份崭新的自我介绍。

调整许久的胖胡又回到了职场,他干净了很多。甩掉的肉里,好像把灵魂的脏东西也一同扔掉了,他变得更加坚定。减肥的胜利也让他收获了更多的自信,由内而外洋溢着精气神。他依然有责任心,但不再和任何客户较劲。遇见靠谱的伙伴,大家就结交成兄弟;遇见离谱的人,他也宽慰自己,劝导同事:“记住,接纳对方的不专业,也是我们的专业。”他依然很难有出彩的创意,他选择在自己的能力下尽情绽放,做个靠谱的、性格开朗的打工青年。

如今的胖胡,每当太疲惫时,就机智地偷个懒,也不为难自己;该冲锋时也绝不回避,对上对下都很有担当。胖胡常常看书,保持学习进度,同时也保持着目前的体重。在貌似平庸的状态中,尽量过得好一些。在乌烟瘴气的笼罩下,也学会自洽。

三十出头的胖胡,或者说部门总监胡老师,给大四的自己留了张字条。

“搞定自己,就是搞定世界。不知道从何搞定,就先从减肥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