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那一年的偏执狂

文/苏盎

穆含樟在熬了一晚上的夜后,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将自己丢进沙发里。

沙发旁的小几旁摆放着一个相框,框中一对男女笑得温暖和熙。女孩明媚娇艳,长发披肩;男孩干净温润,笑容清澈。那是曾经的她自己,和曾经属于自己的他。

穆含樟伸手抚过男孩跟女孩的轮廓,笑得意味深长,似乎是在审视三年前那个疯狂的自己。

相片的边角有些发黄,不是因为上了年头,而是因为拥有它的人无数次想要烧了它,又无数次从火堆里捡出来——这像是个欲擒故纵的男人,又像是声嘶力竭的女人,想要放开,又怎么也放不开。

男孩的头明显被人从相片中抠下来过,这当然是穆含樟干的。

刚刚分手那会儿,她几乎抠光了所有相片中的他的脑袋。然后在喝得烂醉如泥之后,跑到小区的垃圾桶里疯狂寻找他被丢掉的头像。

很庆幸,那日扫地的阿姨没有报警。很感谢,那天的保安没有太粗鲁。

穆含樟的堂妹顾书旗赶到保卫科的时候,他们才开始数落她——

“怎么能让这样的患者单独居住呢?你们家人太不负责任了!”

顾书旗看着抱着一堆头像痛哭流涕的穆含樟,只能不住点头——

“她最近几天才发病的,回去以后,我一定好好看着她。”

顾书旗一直觉得她应该是最了解穆含樟的。作为和对方从平头开始就吵架斗嘴的人,她们见证过彼此所有的年少时光。在顾书旗的眼中,穆含樟是很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她甚至七岁的时候,就可以在亲爹娶后妈的婚礼上表演《翻身农奴把歌唱》。

顾书旗说:“穆含樟,你这么喜欢宋朝,就追回来啊!”

穆含樟弹着手里的烟灰反问:“……追回来?”

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她闭上眼睛,很努力地去回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妄图将那张脸的轮廓勾勒得再清晰些,再快乐些——最终却只是徒劳。

她应该是记得他的笑的。可是过了这么多年,那个人的身影和往日的回忆,似乎都成为岁月残留的祭奠——留不下去,也追不回来。

穆含樟第一次遇见宋朝的时候,是在大学第一年的校庆上,他代表优秀学生会干部上台致辞。

他穿着纯白T恤,淡蓝色的牛仔裤,很简单的装束,很清爽的人。他说他叫宋朝,朝阳的朝。一番并不俗套的致辞,堪称精彩。但是穆含樟却觉得,宋朝一定不是个喜欢表现自己的人,即便他在台上那样侃侃而谈。

每个少女在春心萌动的时候,所能想到的喜欢对方的理由,都是极其荒谬的:或许是因为他的帅,也或许是因为无意中的一次四目相对。穆含樟则是因为宋朝的干净。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么个词去形容他,反正她就是这么觉得,也这么喜欢上了。但她并不知道怎么追他,又有点不那么敢去追。

因为被人拒绝是件极其丢脸的事情。

所以穆含樟就每天每天地往六楼溜达,然后在路过宋朝身边的时候,一遍一遍地往地上丢面巾纸。

她想以捡东西为由,来跟他搭讪。

但是她忘记了那是在冬天,走廊上的风嗷嗷地吹,面巾纸永远飞得比人走得要快。

她不知道宋朝是否注意到了她。为了不让面巾纸再被吹走,她还尝试过扔圆珠笔、矿泉水瓶以及方便面调料包,但都被无情的冬风吹得七零八落。

最后一次,她在宋朝面前扔了块板砖,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哭出了满眼泪花。

脚面上的砖头是被宋朝拿走的,脸上的表情怔忪又无奈。

他问她:“疼吗?”

穆含樟觉得丢脸,不肯点头,咬着后牙床说:“不疼。”

宋朝笑了,笑得穆含樟的脸都红透了。

他问她:“要不要去校医室?”

穆含樟抿紧了嘴角,紧紧地挎住宋朝的胳膊,说了一个字——

“走!”

像是那胳膊但凡松了一点,宋朝也会被风刮走了似的。

校医室的小哥大概没有接过这种自残案例,愣了好一会儿,也没听明白穆含樟所谓的“我拿了块板砖拍了自己的脚趾头”是怎么个意思。

穆含樟的脚趾甲被砸破皮了,袜子脱下来的时候,肿得像个红彤彤的电灯泡。她拿手指头戳了戳,看到旁边翘起的脚皮,几乎下意识地去撕扯。她扯下来之后,突然想起宋朝还在,生怕他将自己当成了一个粗鲁的抠脚大汉,但要收回来却已经来不及了。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扔在垃圾桶里,眼神四下瞟着,死活不敢看他。

“我的脚一点也不臭。”

这是她当时能想到的唯一救场的方式,语气、神态都几近自然,好像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她看见宋朝似乎想要礼节性地点一点头,但忍了一会儿,最终放声大笑起来。他说:“穆含樟,你很好笑。”

穆含樟那时根本来不及想,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只是十分想将那块板砖捡回来,将自己拍晕。

他说她很好笑,不是好看,是好笑。她想,她应该还没明恋就已经失恋了。

两个陌生人,从不认识到认识是一个过程。

穆含樟不知道她同宋朝算不算有了“一板砖关系”,只是绕着顾书旗没完没了地转圈。

她说:“他看了我的脚。古时候看脚不是跟看胸一个意思吗?我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给他看了,让他做我男朋友,应该不算过分吧?”

顾书旗当时正在敷面膜,闻言翻了个雪亮的白眼。

“看个脚丫子就想赖上人家,想讹人啊?夏天的时候,满大街的男的还都看过你的大腿呢,你都把他们收入后宫?再说脚丫子怎么能跟胸比?胸能喂奶,你见过谁用脚丫子……”

穆含樟骂了句“你大爷的”,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懒于跟这种背不下唐诗宋词的大老粗一般见识。

她觉得自己十分喜欢宋朝,即使他说她好笑,她也喜欢他。而且他知道她的名字,这让她后知后觉地兴奋了许久,虽然宋朝说,那是因为扫地的阿姨每次都念叨她的名字。

“08级的那个穆含樟,又上楼了是不是?随地乱扔垃圾,看我不找他们班导去!”

穆含樟抿着嘴角,心里还挺美。

你看,他还知道乱丢垃圾的是我。

穆含樟的性子其实很直,甚至有些野,但骨子里又有着青春期少女固有的小骄傲。她想追宋朝,又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过卑微。她隔三差五地溜达到六楼,路过宋朝身边时就咳嗽两声,这是她认为的唯一能够引起他注意的事。

即便顾书旗说:“你每次这样做的时候,我都觉得你随时会从嗓子眼里卡出一口浓痰。”穆含樟依然故我。她觉得顾书旗说的话全部都是在放屁。但宋朝也这么认为,就让她十分难堪了。

又是一日寻常路过,穆含樟咳得撕心裂肺、耳朵通红的时候,宋朝递了一盒草珊瑚含片给他。

他说:“你是病了吗?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穆含樟怔了一瞬,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抓了一大把药片含在嘴里,掩饰自己的尴尬。她说:“啊,我是有病的,病了好几个月了!”

她还想告诉他,这病从见到他那天起就有了,只有他能治。她心里暗暗组织了一下语言,把自己恶心透了,也就更加不可能说出口。她单手指着自己的扁桃体,好像真要病入膏肓了似的。

宋朝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在两人快要错身之际,拿了个纸盒给她。他说:“送给你的。”清秀的脸上挂着两抹红晕,看得她小鹿乱撞。

穆含樟收到“礼物”之后,溜得比宋朝还要快,好像她才是那个送了东西怕别人不收的人。

回到寝室之后,她将脑袋整个钻进收纳箱,不想让任何人窥视她嘴角咧到后脑勺的傻样。

但是很快,穆含樟就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

因为那个很沉的箱子里放置的是满满的《笑话大全》,当然还有《快乐故事会》《开心一刻》以及《我逗你笑》等等。没人能够体会那瞬间她的内心有多崩溃。

人生中第一次,暗恋对象送给她的礼物是一箱“笑话”。

还有比这更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吗?

那一夜,情窦初开的少女蒙头躲在被子里,含着眼泪嚼了一晚上的草珊瑚含片。嘎嘣嘎嘣,嚼得整个寝室的人,都以为屋里闹了耗子。

慕含樟再次见到宋朝是在校运会的篮球场上。周遭女生的叫喊声几乎穿透了穆含樟的耳膜,她觉得这些人傻逼透了。但是她也坐在这群傻逼中间,只是不吭声。她端着自己的姿态,眼睛眯成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面上写满了“老娘就看着你们怎么做雍容之态”,然后在大家蜂拥而上送水的时候,过五关斩六将,将所有女生推到。

她对宋朝说:“喝我的。”

他轻笑,从善如流地接过。

“上次给你的东西,你喜欢吗?”

穆含樟大力点头,不喜欢也说喜欢。即便她无比想告诉他,她走的是知性路线,唐诗、宋词《红楼梦》和《三国演义》才是她喜欢的风格。

黛玉葬花,史湘云醉卧海棠,意境多好。

但是她不敢说,怕说完之后,宋朝会送一本《西游记》给她。

她似乎在他脑子里的定位就是这个段数的。

穆含樟没想到宋朝会没完没了地送她笑话小册子,几乎每隔半个月她就能收到一箱子。

顾书旗说:“我怎么觉得宋朝这是对你有意思?”

穆含樟将脸埋在笑话大全中嗷嗷乱叫:“你见过谁对你有意思,就送笑话的吗?”

顾书旗摇头:“我只收过菜谱和鬼故事。”

穆含樟不说话了,乖乖低头看自己的笑话大全。她觉得顾书旗比自己惨多了。

深冬的时候,A市下了场罕见的大雪,雪花跟鹅毛似的,落了枯枝一片白。

穆含樟戴着一只漂亮的毛绒帽子,耳朵边上还挂两只粉嫩的兔毛耳包,挺好看,身边跟着同样好看的宋朝。

路面上的雪很厚,留下一长串深深的脚印。

她偷偷搓了两下手掌,觉得有些冷。

宋朝突然叫她出来走走,她激动得忘记了戴手套。

宋朝显然注意到了她这个动作,停下脚步问她:“你冷不冷?”

穆含樟梗着脖子说:“不冷啊,我身体好着呢。你要是冷的话,咱俩围着操场跑两圈吧。”

生怕他觉得自己娇气。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宋朝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见鬼”。

他是想要表白的,很多次都想,但是穆含樟这傻得二五八万的性子,实在让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最后宋朝也有点恼了,不是恼穆含樟,而是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两人相对无言好一会儿,宋朝抓了慕含樟的手掌,揣到兜里。

“……我冷。”

宋朝掌心的温度很烫,其实一点也不凉。穆含樟的手指头却冷得跟冰窟窿似的,两只手握起来,就都跟着发烫了。

宋朝说:“穆含樟,我喜欢你。”

从未有过的温润,从未见过的真挚。

穆含樟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表达,就下死命地回握宋朝的手,握得很用力。

穆含樟高中的时候是推铅球的,到了大学,因为担心胳膊抡粗了,不敢练了,但手劲还是挺大。宋朝的手都被掐青了,但是他没吭声,就是对着穆含樟笑,好像眼里都带着星星。穆含樟也在笑,笑得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子傻气。

穆含樟跟宋朝在一起了,两人同进同出,不记得虐死了多少单身狗。

穆含樟的性子奇奇怪怪,好在那张脸的确看得过去,同宋朝站在一起确实郎才女貌。

然而随着两人逐步交往起来,宋朝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

宋朝是从小城镇考出来的大学生,家境并不富裕,每年的学费都是靠着学校的奖学金和打工赚来的钱维系,温润的外表下其实有着一颗极其敏感的内心。而穆含樟的零用钱总是很多,赖着她了不得的父亲,她并不缺少胡吃海喝的资本,因此也就更加不缺胡吃海喝的朋友。

两人因为生活方式和生活圈子逐渐出现了冲突。

在少年人的心里,其实爱情是无关于金钱的。那些年纪的情侣,也不会因为对方贫穷而选择离去,只是一个过得好了,就会想要用自己的方式,让另一个过得跟自己一样好。

穆含樟也是这样的,只不过她完全不懂得方式。

跟宋朝相处的第一年,她送了他一只卡地亚手表,样式很简单,款式很大气。她在专柜里转了很久,装在一个很精致的小盒子里。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宋朝看了许久,然后告诉她:“怎么办?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你的也留到下次送吧?”

穆含樟为此跟他吵了两人相识以来最大的一架,多半是她一个人在说,宋朝默不作声地承受。他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心爱的姑娘,他连续几个月没日没夜地打工,只能为她买得起一只三百块钱的银镯子。他不肯说,因为那关乎一个男孩子的尊严。

其实穆含樟知道宋朝的家境不好,但是她一点也不在乎。看着他脚上洗得发白的布鞋以及穿了无数次的西装,她会心疼得跑回寝室,偷偷地流眼泪。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买过多少东西送给宋朝了,但是他从来不要。

两人最后一次争吵爆发在宋朝的生日那天。穆含樟怒气冲冲地冲到宋朝的教室质问他,为什么不肯来参加她为他准备的宴会。

教室里坐满了上自习的学长,穆含樟也不管不顾,她几乎想撕了宋朝。她怒气冲冲地告诉他,阶级不是金钱分割出来的,而是人心;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是她穆含樟,而是他自己。

然而宋朝只是很平静地告诉他:“穆含章,我们分手吧!”

如他当初说“穆含樟,我喜欢你。”一样突兀。

他不是个善言辞的人,也不知道怎样告诉她,当她一次次拿着足够他半年学费的奢侈品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那种挥之不去的自卑以及深深的无力感,令他多么压抑。他不是不爱她,只是担心爱不起她。

穆含樟哭了,哭得很丑,哭得宋朝的心都碎了。

穆含樟看见他对着自己张开双臂,却狠狠地用手推开了。

她对宋朝说:“我早就想这么说了。你以为待在一个连吃肯德基都要拿着一堆零钱换汉堡的男人身边很有面子吗?宋朝,我甚至连喜欢过你,都觉得恶心。”

她不知道的是,宋朝当时真正想说的是:如果你愿意,等我两年,让我有勇气追上你。

穆含樟知道自己狠狠地戳伤了宋朝的心,因为她看到那个敏感的少年眼中破碎的星光和惨然的笑容。

他说:“好。那就不要再见了。”

穆含樟根本没有想到,那会是她和宋朝在学校中见的最后一面。两人分手之后,宋朝就被学校保送到了美国进修。慕含樟得知消息的时候,宋朝已经登机了,她甚至连再见他一面的机会也没有。

顾书旗说:“穆含樟,你想过没有,或许你并没有多爱他,只是因为那年的利刃划过彼此的青春,留下了遗憾。你或许只是想说一句抱歉。”

穆含樟没吭声,只是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回忆那个飘着雪的午后,少年握她的指尖残留下来的烫人温度。

就在前几天,她又看见了他。三年后的第一次相见,他依旧穿着纯白的T恤,淡蓝色的牛仔裤,笑容温暖如初,身边的女孩却早已不是自己。岁月磨砺出了他的棱角,在他的眉宇之间勾勒出一份成熟男人的自信——那是她从未见到过的神采。

女孩长得很漂亮,眉眼甚至七分像她,性子却不像她那样张扬。

穆含樟就那样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们,然后在宋朝的眼神瞟向这边时,与他四目相对。

她以为自己会落荒而逃,然而真正对视的那刻,内心竟然出奇地平静。

她看到宋朝愣了一下,而后对着她莞尔。穆含樟也对他笑,觉得他像他,又不像他。时间在勾勒彼此棱角的同时,似乎将记忆也停留在了过去。那个少年,那份温润,以及曾经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隔阂,都像是海水退却之后的沙岸,平静得甚至有些寂寥。

她想,也许顾书旗说的是对的,她或许并没有多爱宋朝,只是因为那年的偏执,在彼此青春中留下的遗憾,让她总不能释怀。

如今再见到宋朝,彼此相视一笑,所谓的道歉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只是觉得,这样很好。

那年的自己,偏执如一个疯子,那年的自己,因为他的离去而晦暗了整个年华。现在他回来了,还能相视一笑,还能回忆一份时光,就像是青春留在岁月里的味道。

她想,她真的可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