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夜 复仇

“外面好冷——”我搓着手溜进宠物店,耳朵被冻得生疼。

“霜前冷,雪后寒。”唐陆看着书,不抬眼便道。

“吃块儿烤红薯暖和暖和,”唐糖从街上买来的,一块儿就有一斤多重,掰开瓤儿冒着热气,香味四散,“下了大雪,河水就冻结实啦,好想去滑雪。”

“滑雪?我冬天经常去我兄弟家玩,他们住在水乡,一到冬天就可好玩了。”

“哇!那你什么时候去呀?带上我一个呗?”唐糖捧着红薯道。

“嗯——我问问哈,看看他家方不方便招待,这两天我就打算去。”说着,我打开手机打算拨通知春野的电话。

“啊呦,不用问啦,大冬天的,我不去,多冷啊,我还放心不下我的小可爱们呢。”唐糖将一块红薯塞进一只柯基嘴里。

一年没有去找知春野玩了。晚上回家,看着窗外的积雪,橘色的霓虹灯透过铁大门照在雪面上,我拨通知春野的电话。

“好啊,来吧,什么时候?”电话那头传来知春野的声音。“明天下午就去,我一会儿买票。”

“好嘞,我明天买点肉给你准备着。”

我和知春野的关系,说不上彼此最铁的兄弟,但起码二人的亲密程度说出来会引来很多人嫉妒。

我们高中认识的,高一时候他是我前桌,认识他那天,我本想大声吼叫吓唬路过窗边的老同学,结果把知春野吓了一跳,我忙向他道歉,这个皮肤白嫩大鼻子的少年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们关系好到一起用一张饭卡,吃饭买零食总是我吃得多,有人阴阳怪气地问知春野:你们用一张卡,安明又吃那么多,你不心疼吗?

当时我就在教室里,闻言十分尴尬,知春野云淡风轻地道:“不啊,他正长身体呢,随便吃,我不心疼。”

后来,高中毕业后,我把他带到我家,花了几千块给他恶狠狠地补,大鱼大肉招待。

知春野喜欢剥柚子,却不喜欢吃;而我不会剥柚子,就喜欢吃柚子肉。

于是知春野经常从家里带来一整颗大柚子,先剥出柚子肉,然后再给柚子肉封上黄色的外皮,交在我手里。

我打开柚子,看见里面被剥得干干净净的红色柚子肉,感动得要死。

高中毕业后,我们在不同的城市上学,联系也不多,不过每年必定去两次他家,冬天一次,夏天一次。

冬天去滑雪滑冰,在冰窟窿上钓鱼撑拖床;夏天摘荷花,在淀上划船,玩水。

就是夏天淀里水乡蚊子很多,大花蚊子超级毒,轻轻叮人一口,被咬的地方便长出一个大红疙瘩。

晚上在院里洗澡都要点蚊香,知春野特别容易被咬,他每次洗完澡都嗷嗷叫着上楼,钻进蚊帐里,拿出一瓶风油精递给我:“不行不行,屁股上叮了俩包,给我抹抹——”

“你想什么呢?快下来啊!”知春野站在车站门口,一把手将我拉下班车,彻底打断了我的回忆。

“水边儿冬天是真冷啊——”我搓着手,把书包递给知春野。

现在是晚上八点,星月稀疏,路灯明亮,街上没有行人,知春野把行李扔上电动三轮车,笑道:“放屁!哪儿不都一样,上车吧你。”“哟,还给我准备专车了。”我抬腿迈上三轮车车斗,这个小三轮载过我好几年了。

“明天白日里带你去钓鱼,炸冰窟窿,玩儿冷了咱们就去吃炸串,后晌儿去网吧打游戏,晚上的时候看电影!”

“合着你早就给我安排好了呗?”我坐在车斗里,看一排排路灯闪过。

“那可不,早盼着你来呢,我先带着你到苇子地里转一圈去,晚上可“好”了!”

“我不去,你别带我去,这大冷天的,你赶紧把我带家里去暖和暖和!”

知春野充耳不闻。

知春野铁了心要帶我去苇子地转一圈,也不知道着了什么瘋魔。

叁轮车逐渐驶离村中心,向村边开去,本来五分钟不到的路程,这一绕估计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家。

葦子地在河边,深冬里河床结冰,靠近河岸的位置还有一片没收割的野芦苇,早就干成脆巴巴的空心管了,在夜晚的黑暗中如同被泼了漆,冰面反射惨淡月光,微弱的光芒映照在杂亂的芦葦**中,歪歪扭扭的一片,格外疹人。

回头看去,村子离我们越来越远,都快扁成一条线了,眯着眼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灯光,这条小路荒无人烟,两旁只有荒芜颓废的芦苇,芦苇深处,是一望无际且平坦的冰面,暗黑的冰面下,涌动着暗黑的河水

“你个混蛋把我带到这儿来干什么,这里好玩个屁啊,冻死我了快,赶紧回去!怪吓人的。”

我不住抱怨道,轉过身用力揉搓知春野的肩膀,知春野并不说话,嚇得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是不是中了什么魔了?跟魔怔了一样,大晚上地帶我来荒郊野外,还一言不发。

我立马心慌了,习惯性地摸向腰間,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帶夜行图和唐刀冰红,毕竟这次来的目的就是玩,没想到过会遇到鬼,所以就没拿,结果刚下车就遇到这事。

“春野,你可別吓我啊,你是不是沾什么阴气了你?”我将寒风中冻得冰凉的手伸進知春野脖頸,凉得他一哆嗦,夹起肩膀哈哈大笑:“别闹别鬧,凉死了,我握不稳车把了!要翻车了!”

“你这狗东西,大半夜的开什么玩笑!”我大骂道,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小子故意装神弄鬼吓唬我,把我帶到这里来。“你真是有病你,快帶我回去,冻死了!狗日的——”我继续罵着,知春野却忽然減慢车速,伸出一根手指头:“ 嘘 — ”“怎么了?”“别出声,你听——”知春野仿佛听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捏住车闸,侧耳静听。

“你别往我这儿放狗屁嗷,再敢整我我就回去了。”我正说时,知春野探出手捂住我的嘴巴,指了指芦葦**里。

我也闭目细听,在丛从杂乱的芦苇中,****悠悠传来几声梆子腔。

“先定下结发妻不必惆怅,选佳期请姐姐来拜花堂,听他言我这里把心寬放,不料想帅府女如此贤良……”

“是谁在他娘的唱戏!”我低声惊呼,大冬天的,谁会半夜里跑到冰天雪地的芦苇**中唱梆子?

知春野手指放在嘴唇,“不是,不是人唱,是收音机—”

果然,断断续续的戏腔传来,带着乐器的打击声。在幹冷的寒夜里,四处回**,吓得人登时寒顫四起,好像汗毛上冻了冰,冰碴子淅淅沥沥掉了一身。“咱们快走,快走,吓死人了,这什么鬼地方。

知春野反而下了车,沿着梆子声传来的方向摸索去,若不是我拦着他,知春野就要钻进芦苇**里去。

“你进去幹什么去!”我拉着他衣角,把知春野拉回来。他扭头道:“不行,我要去看看怎么回事。”

“你不怕撞鬼啊?怪害怕的——”“狗屁,我在村里活了二十来年,还没见过鬼长什么样,你不敢去就等着我。”

“你才放狗屁,我会害怕?你还不知道我现在是干什么的!”我和他一并钻进芦苇**,芦苇秆也是冰京的,脆硬。

我和知春野没鑽进去多远,便来到一處开阔地,地上滿是割倒了的芦苇,隨意扔在地上,冻得梆硬的泥土地上,全是大茬大茬的半截芦苇根,如同悉心准备好的竹尖陷阱。

我和知春野隨着梆子戏腔望去,在遠处的黑暗中,隐约能看到一个弯着腰的人影,那个幹瘦的人影手里舉着鐮刀,一把抱住芦葦,刀起刀落,将芦葦砍倒,扔在身旁,一声声诡异的戲腔就是从他腰间传来——

正常人誰会在冬天半夜出来割芦苇?还帶着收音机,大声外放梆子戏腔——

我和知春野倒吸一口凉气,缩回头,倒着从芦苇**里钻出来,二人对望一眼,不寒而栗,谁都说不上话来,那一幕诡异的场景在脑中挥之不去,许久,知春野嘴里蹦出来一句话:

“快回去!”

我猛吸一口气,爬上三轮车,知春野回到車上,转动钥匙,擰着车把,开启全马力飞也似地冲。

剛走出去没几分钟,知春野忽然惊声道:“完蛋了明哥!”

“又他马怎么的了!”我大声喊道。

“车子没电了!”“你混蛋你!你出来的时候也没看有电没电,也不知道充电吗?”

“我看了,我出来的时候满电,刚才走到这儿还是滿电呢,怎么走了一会儿就没电了!”

我和知春野又不说话了,心中都不自觉地向那方面想去——千万別是那个割芦苇的人想把我们留在这里吧!

“那他娘怎么辦!”我问他。

“下车,推!”知春野跳下车,双手扶着车把,我也下车,在后面扶着车栏杆,一步一步地往前推。

冬天夜里接近零下十度,手光在外面就好像有无数冰冷的银针想要刺穿你皮肤,更別说扶着铁栏杆用力推三轮车了,无奈我只好解下围巾垫在手里。但寒气仍然穿透布料渗透皮肤钻进骨头缝里。

二人合力推车,推出去没多远,便都感觉到浑身冰京麻木,身体早就失去了知觉。

“狗蛋,还有多久到!”我问知春野。

知春野有氣无力地答道:“照这个速度下去,再过两个多小时能到吧——”

“再推两个多小时我就冻死了!”

“冻死就冻死吧,现在哪儿都是芦苇**,看不见人家,想借宿都没門——”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家的时候,腿都不能打弯了,全凭模糊的意识摸到**,半路中为了不让自己冻死,我把包里所有衣服倒出来,分给我和知春野,

撐裂了三件衣服,才勉强支撑着我们回到家。

模模糊糊中,知春野道:“还记得夏天吃烤肉那次吗—”

“知道,第一年到你家来那次,这辈子也忘不了。”

高考完夏天,我到知春野家来找他玩,知春野跟我推荐另一个村的烤肉,现切现烤,好吃得很。我也是嘴馋,倆人晚上五点出发,一人骑一辆电动车,来回一个小时车程,回家路上八点多钟,两辆车也是同时没电了,两个人只好推着车回去。

路上穿过一大片芦苇,由于是填河造陆,两侧都是长满芦苇的湿地,只有一条一米多宽的小路,路边毒花蚊子一堆一堆的,专门寻找过路人吸血,被咬到一口都疼得难受,大红疙瘩几天下不去,我和知春野推着车狂奔,到家时已狼狽不堪。

“没想到啊,每次来都得让你体验一回推车——”知春野笑道。

“你还有脸笑,没事儿找事儿,明天不把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我可饶不了你。”

第二天一大早,知春野把我从被窩里拉起来,下楼到厨房,鍋里煎着手抓饼的饼皮,桌子上生菜、大酱、炒鸡蛋、大葱、鱼排鸡排、烤肠,花样不少。“自己卷着吃,隨便卷,吃完了咱们去溜冰。”没等知春野说完,我早自己上手卷了一长饼,毫不客气。

村东河岸的冰冻得最结实,冰面也宽敞,好多小孩子都会溜到冰上玩,甚至能看到有人骑着电三轮在冰面上通过,来回运送货物。

“那个是什么?”我问知春野。

“你说那俩人?”知春野指着远处两个男孩,一个在冰面上拉着缆绳跑,缆绳上拴着一个扁平的铁拖床,还有个孩子坐在拖**,倆人玩得正嗨。“撑拖床啊,就跟那个,爱斯基摩人的冰橇车一样——”知春野话没说完,西边芦葦丛里传来一声巨响:噔——唑——

“有人在冰上放二踢脚啊?”我拉着知春野的手要去凑热闹,知春野摆罢手:“这个有什么意思啊,咱们俩去找个冰窟窿钓鱼,钓上来回去给你炸小鱼。”

一听到吃,什么玩的我也不想了,又求着知春野带我去钓鱼。

我们在河深处走了几百米,找到一處开阔地,人也少,知春野才安心把背包放在地上,掏出一系列工具:冰钓钻,冰钓椅,冰钓竿,渔网袋。“原来你小子一直就打算让我陪你钓鱼来啊,我说怎么什么你都不玩。”我拍着知春野后脑勺道,知春野嘻嘻哈哈笑,隨即開始在冰上打洞。 由于钓具只有一套,我只能站在冰上看着他。

知春野动作迅速,开始冰钓,一边看着竿一边说:“冬天冰水里鱼傻,不知道跑,贼好钓。”

没多久,鱼竿抖动,“上钩了!”知春野拉出钓竿,一条一斤不到的鲫鱼挂在上面,尾巴乱甩。

“哎,你看这条鱼好奇怪啊,怎么没有眼睛的。”知春野把鱼从钩上摘下来,叫我过来看。

鲫鱼没有其它异常,就是没有眼珠,黑黢黢的两个洞。嘴巴一张一合,身子一点不老实。

“算了,我也不爱吃鱼眼。”

知春野把鲫鱼甩进渔网袋,随后又扯鱼饵下钓钩,安静等待魚上钩。

奇怪的是,知春野接连钓了五条鱼,每一条都没有眼睛!我们把五条鱼摆着一起观察。

“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把鱼眼故意挖了去了?”我问知春野。

“放屁,谁闲的没事幹,你看,这眼窝子上这么光滑,像是天生没有眼睛的。”

“你钓鱼这么多年,遇到过这种情况吗?”“从来没见过天生没眼睛的鱼。”

知春野正说時,冰窟窿里的原本浑浊的河水慢慢变了颜色,自冰下反上来一股股红色的河水。

“你看你看!这水怎么——”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我说话也不利索了——

知春野回头也被吓了一跳,冰窟窿里的水變成了血红色!

“我去我去,有问题,咱们别在这兒钓了,这是什么东西——”知春野也慌了,把五条鱼从地上捡起来,收拾东西帶我向岸边跑去。

“这水怎么变成这个色儿了,那下面是藏着什么东西吗?”我问知春野,他手心里都是汗,跑着跑着停下来,对我道:“停下,咱们再往脚底下打个洞试试。”

知春野停下来,拿起冰钻往脚底下打洞。

接连三个洞,底下冒出来的河水都是血红色,他趴下去提鼻子一闻,呕的一声差点吐出来,我也俯下身去闻,一股腥臭味涌到脑仁儿里。我也是怕了,对知春野道:“那鱼咱别要了,这别是招惹什么河里的神仙了吧?我有点怕。”

知春野水里生水里长的水灵小子也怕了,他从未见过这种情况,把渔网袋里的五条鱼统统倒进冰窟窿,朝冰窟窿拜了三拜,拉着我一路小跑。好在安全地到达地面,冰面上的人们还丝毫没有发觉。

我和知春野脸色苍白,不知所措。

知春野拍拍我的脸,坚定地道:“没事儿,我在村儿里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见过牛鬼蛇神呢,咱们今儿不往冰上玩了。”“去网吧定定神?”我问知春野,知春野眉毛一挑,帶着我向村里奔去。

路上又经过昨晚的芦苇**,我想起昨晚那个割芦苇的人影,对知春野道:“咱们顺道儿去看看吧?”

知春野同意,二人又钻到芦苇丛里,看到那一大片开阔的芦苇地,地上满是半截半截的芦苇秆子,昨天被割下来的芦苇还扔在地上没人管。

“那人把芦苇割下来又不抱着走,那割它们干什么?”我不解,知春野并没有多大兴趣,猜道:“可能是昨天太累了吧,或者,等晚上再偷偷抱着走? 跟咱们没关系,快点走吧, 一会儿网吧没座位了。”

无论我们岁数多大,只要俩人凑到一起,立刻就跟小孩子一样,往电脑边上坐下,立刻就忘乎所以,完全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两天里发生的种种奇怪事件,再没放在心上,一口气玩到下午四点,日头開始西沉,我们才想起来连午饭还没吃,刚离开座位,双眼发花。

扭动几下酸疼的脖子,身体好似散了架一般沉重,肚子这时才想起来饿得慌,咕咕叫。

我们在街边店里吃完炸串,眼睛还是阵阵发晕,我提议到村子里四处走走散散心。

水区的房子大多数矮小,因为土地面积狭小,家里一般都没有院子,或者院子还没有房子占地面积大,家家户户房屋紧挨着,胡同狭小得连一辆车都没办法通过。

“你们胡同这么小,要是谁家跑出来一只大狗咬人,那是不是都没办法跑?”

“对啊,所以我们村不让养大狗,小狗也很少养,都要拴在家里,不能放出来。”

“那要是跑出来咬了人呢?”我问。知春野扭过头朝我做了个砍头的手势,道:“村里人就会把狗打死。”

我吐了吐舌头,不再问询。“这小胡同里太局气了,咱们去个开阔点儿的地方吧?”

知春野想了想,还真想出个好地方来。

这是一处遗迹,断裂的古城墙,听知春野说当初打鬼子也用过,墙上有的地方还有弹痕,只不过被保护起来了,不让靠近,我们现在站的这个位置,可以说是村里最高的地方了,有大概两层楼高。

我极力远眺,向水淀深处望去,雾蒙蒙的天连着冰面,黯淡的日头沉下地平线,天马上就要黑了。

我低头走下城墙,随意一瞥,竟见到不远处的芦苇丛中,有一处被破开的坑洞。

“有人在那里挖了个洞!”我对知春野道。

知春野不明白是谁在芦苇丛里挖的土洞,硬要带我去看看。

下了城墙,我心里忽然咯噔一声,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不过今天玩嗨了,并没有在意,径直扒开城墙边的芦苇,向那处坑洞走去。来到近前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平地里打出来的土洞,而是一座被挖开的扁平坟头!

刚开始两人并未察觉,只因为地上是个小土包,连一处供台都没有,因此我和知春野谁也没往那方面想,直到我们来到坑边向里望去。洞里有一只铁架子,铁架子原本是用来支撑骨灰坛的,但骨灰坛此刻已经被打翻,扔在坑洞底部。

洞底用黄白黑紫各色的符咒经幡铺垫,上面还摆着一个一米多长的陶瓷人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只是我们发现陶瓷人的时候,它已经被打碎了,只还保留着一颗完整的头颅,瞪着一对黑圆的大眼,直愣愣地望着天,眼神中似乎还含着笑意。

我和知春野看见眼前景象,登时被吓得浑身发麻,连连打哆嗦说不上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知道是谁把这个墓主人的坟刨了!还把里面人的骨灰坛子打翻骨灰扬了,还打碎了陪葬品!

挖坟掘墓挫骨扬灰向来是我们民族的重罪,即便到了当代也是人们所唾弃的行为,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胆子,公然刨开一座老坟!

我和知春野再次被震撼,接连的打击让我们有些喘不过气,二人丢了魂似地跑回家,然而我们却没想到,让整个村子陷入血色和恐惧的鬼事,正在似浪头一般袭来……

“鱼无目,血成河”

知春野家一楼客厅里,知春野的爷爷知秀树把半颗烟掐灭,口中念着这句顺口溜,愁眉不展。

我和知春野笔直地坐在一旁,紧张的情绪蔓延到全身每一个细胞,我们把冰钓的所见所闻都告诉爷爷知秀树,他愣神好久,徐徐吐出一句话:“村里要发大难啦……”

我和知春野闻言,手心冒汗,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城墙下老坟被刨的事说出来。

“明啊,你要不就先回去吧,躲躲村里煞气,连累到你外乡人就不好啦——”

知秀树双手放在膝盖上,对我道。

我犹豫一会儿,心中好生懊悔没有把夜行图和唐刀冰红带来,也确实没料到在知春野村子里会发生这种事。

“没事吧,这都是恰巧罢了,21世纪了,我相信科学,迷信不好——”总之我就是不想走。

到底我是知春野家的客人,爷爷知秀树见我不想走,也没再多说什么。

“梆梆梆——”知秀树身后传来敲击声,众人寻声望去,客厅边缘放着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和知秀树同样干瘦的老头,他比爷爷知秀树更憔悴,

脸上满是褶皱,白色的眼眉几乎垂到眼角。

这个人是知秀树的父亲,也就是知春野的太爷——知文旅。

知秀树扭头看着父亲,知文旅朝桌子上的水杯一指,知秀树拧开盖子,把水杯放到知文旅面前的小桌板上,又迅速转身坐回沙发。看得出来,两个老爷子之间有什么隔阂,谁也不跟谁说话。

知文旅如今一百多岁,知秀树也已经八十多岁,平常都是知春野的父亲照顾这两个老爷子,但是知春野父亲工作很忙,经常要外出,他不在的时候,知秀树就亲自服侍瘫痪的知文旅,知春野想帮忙,知文旅也不让。

总之他们爷俩的关系有些复杂,其中缘由我没问过知春野。

知春野和爷爷太爷道了晚安,便和我上楼睡觉去。

这个村是出了名的长寿村,好几个老头老太太都格外长寿,一百多岁的老头有两个,老太太有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头老太太得有十几个。

有一个八十六岁的老头,无儿无女,孤寡一人,在小茅房里活了大半辈子,他叫江库,是个一米九五的大个子,肩宽手长,手大脚阔,只是他驼背很严重,走起路来像两脚着地的乌龟,伸着长脖子,他的脸也像乌龟,皮肤暗黄,满是龟裂的老人斑,眼睛很大,眼皮却松垂,总是噘着嘴,尽管他说自己没有表情,但是人们看到他都觉得他不开心。

是夜,江库点上一盏蜡烛,他的茅屋没有通电,只能靠蜡烛照明。

江库唯一的电器是一个小收音机,他打开开关,传来带着刺啦声的戏腔:

“先定下结发妻不必惆怅,选佳期请姐姐来拜花堂,听他言我这里把心宽放,不料想帅府女如此贤良……”

江库手里握着一柄铁锤,左手按着镰刀,挥动铁锤将镰刀砸弯。

那晚上听着梆子割芦苇的人影就是江库。但此时他正在把生锈的镰刀砸烂。

蜡烛快燃尽了,火苗越来越弱,只剩下一小团微弱的亮光,在这间屋子里,绝对的黑暗占领了统治权。

尽管江库身材高大,上了年纪的他气力大不如前,弄弯一把镰刀已经让他气喘吁吁。

静默的黑暗里,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唤:“库——我的——儿——”

江库一怔,颤抖的手把烛台端起。

“库,我的儿,你为什么要——刨爹的坟啊——”一阵阴冷的风从江库耳边吹过,轻轻骚乱那一小朵烛火。

江库听到声音来自背后,他转过身,盯着看不透的黑暗。

“你可知——爹的魂——被压在泥里五十五年啊——”阴森的呼唤声自江库的正面传来。

“爹——”江库颤巍巍地开口,“过去这么多年了——”

“可是你把爹我——关在十里五十五年啊——你要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爹——”“你怎么能替我原谅那些人?”

江库没有说话,他蹒跚着来到那架老旧的梳妆镜前,镜子中反射出了另一点烛火。

镜子那一头,端着烛台的不是江库,竟是一个陶瓷人,全身发白发亮,面容苍白,一双没有神色的圆眼望向江库,面容微微含笑。江库还想劝父亲,他在木凳上坐下来,蜡烛却灭了,周围陷入完全的漆黑。

父亲的声音也隐退去。

“噗——”

火光再次亮起,却不是江库手中那盏,而是镜子里的蜡烛……

“你把我附身的人偶打碎了——那,那爹就用你的身子再将就一下吧——”

明亮的镜面后,缓缓伸出一张惨白的陶瓷人脸,朝江库的脸贴近。

陶瓷人脸的嘴角眼角弯翘,似乎想摆出一张笑脸,但是陶瓷材质开始剥落,裂纹中渗出汩汩暗红色的血液,逐渐淌了满脸。

江库身体冰冷僵硬,无法动弹。几秒后,他原本下垂的嘴角也开始上翘,脸上堆起一层一层扭曲的褶皱。

江库嘴角**,他还在抗争,他的灵魂在和父亲的灵魂争夺一个身体。

只有最后活下来的灵魂能使用这一副风烛残年的躯壳,输的人要永远流浪世间做鬼魂。

终于,镜子中的烛光摇曳几下,灭了。

“噗——”当茅草屋中的烛光再次亮起,昏黄的光晕扑到江库脸上,那下垂的嘴角,撅起的嘴巴,已然代表着江库的胜利。“爹——”江库试着呼唤父亲,一片沉静中无人应答。

不过江库明白,父亲在地下做了五十五年的鬼魂,在伪装和生存这方面,他比自己在行。

好在江库也有准备,既然父亲想要这副身体,那么他就断了父亲的念头。

江库摸索着回到土炕前,穿着鞋上炕,弯腰站立起来,他不得不低着头一面碰到屋顶。

烛光中,面前垂着一条麻绳。江库早在白天就准备好的,位置和承重都刚好。

江库把麻绳绳圈揽到自己下巴前,双脚用力一蹬,身体便悬到空中。

蜡烛掉在地上,江库挣扎了一分钟,抽咧的嘴角才彻底定格。

江库的尸体在第二天就被发现了。

是一对百岁的老夫妇,早上来给江库送饭,老头喊着他的名字,推门而入。

“哐当——”饭盆掉在地上,洒出来的热粥将地上的蜡烛淹没。

房梁上挂着江库,一张笑脸正对着门,百岁老头抬头就能看到。

江库是笑着的,他的连如同在寒风中冻硬了的酱块,连皱纹都定了型。

百岁的老太太听见饭盆掉落声,蹒跚着进了屋,也和老伴一样,呆若木鸡。

她拉着老伴儿的手,老泪纵横。

江库并不是他们的亲人,但两位老人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算起来大概有十几年了吧。

百岁的老头叫魏福林,老伴儿叫常沐雨。魏福林是村里几十年前的大管事,**后便退休了,他当时带领全村人搞阶级斗争,斗地主,批斗垮了十几家大地主,那时何等威风,英雄好汉。

但文革结束后,魏福林的人生似乎走上了下坡路,独子移居到国外,变更国籍,再没回来过,留下魏福林和常沐雨两口子在国内生活。

儿子生活还不错,经常寄回钱来给老夫妇作生活费,二人生活还算充裕,只是整日孤独无奈。

就是在那段日子里,他们开始照顾独居的江库,刚开始给贫穷的江库送些肉类改善伙食,后来江库患上哮喘,没办法捡破烂卖钱,夫妇俩便彻底接管了江库的一日三餐和开支。

直到前两年,魏福林的儿子在国外去世,孙子接管财产,却并不知道在国内还有个爷爷活着,再没寄奇过钱。

老两口断了钱路,却还要养活“一家三口”,于是,这对一百多岁的夫妇骑着三轮车,捡拾垃圾卖钱谋生。

对这两位年过百岁还要工作的老人来说,身体健康似乎更加折磨人,让他们对这种羞耻又辛劳的日子感到绝望,看不到尽头。江库上吊死了,魏福林和常沐雨先是感到震惊,随后不知怎的,心口似乎落下来一块巨石。

水区地域狭窄,连人死后的坟地也是按人头规划好的,但是村里并没有江库的划地,村委只好把江库的尸体暂时保存在祠堂里,等过后把他火化,也可能随便刨个坑埋起来,也可能洒到芦苇地里做肥料。

村里有人上吊自杀的事很快传到我和知春野耳朵里,二人彻底麻了,难道这就是村里厄运的开始吗

鱼无目,血成河——

我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坚信这些只是巧合而已,我向知春野专门了解了江库的情况,发现这个贫苦的老头晚年罹患哮喘,实在生活不下去了,上吊自杀结束生命也是有可能的。

“哎,我就是来度个假而已,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呢,再说现在也没听见有什么妖魔鬼怪的传闻,就算回去把唐陆叫来也不一定能帮上忙——”我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知春野却有些动摇了,他开始害怕爷爷知秀树说的是真的。

街上有人说:“你知道呗?江库死的时候,是笑着的—”

知春野家卧室的窗户紧挨着街口,有人过路大声说话时,我们可以听得很清楚。

那个上吊自杀的老头是笑着死的?

闻言,我和知春野立即坐起来,面面相觑。我又开始后悔没有把唐陆教给我的那些法术学会,不过现在复习复习以前学过的应该也不晚。

我依稀还记得几个驱魔术法的手势结印,但口诀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打电话给唐糖,让唐陆接电话,向他讨教口诀。

费了好半天力气,最终能确定下来没错的只有三个最简单的术法,分别叫“阴气”、 “尸心”、 “妖灵”,就这三个术法的手势口诀最简单,但是威力 也最低。

“阴气”只需一根食指,必要时念动口诀,食指点在鬼魂阴气身上,可以暂时击退阴气;“尸心”需要食指中指一起点在行尸的心脏位置,可以逼停行尸的动作;“妖灵”需要食指中指无名指一起,点到妖怪身上,也是暂时性作用,可以震退妖物。

有这三个术法保命,我好歹有了些安全感,而知春野并不想相信这一套,他要再去跟爷爷知秀树确定,那句俗语的来源和真实性。知秀树坐在马扎上吧嗒吧嗒抽着烟卷,并不直面回答知春野的疑问。

“这种事,你既然看见了,那也不能说不存在,总之不是好兆头——”知秀树含糊其辞。

“可是爷,咱们村那个姓江的老人已经——”知春野说不下去了,他认为按照俗语的说法,这是血腥之灾的开端。

“江库啊,”知秀树撇开话题,“咱们村欠他们家的呀——”

知春野还没回话,坐在轮椅上的知文旅忽然双手不住拍打轮椅扶手,面色震怒,长而焦黄的眉毛微微发颤,“欠屁!都是迷信!谁也不欠谁的!那都是命!”

不知道为什么,在知文旅面前讲起江库,他便格外暴躁,瞪着眼睛朝知秀树吼道,知秀树根本不理会父亲,将烟卷在烟灰缸里按灭,起身到院子里去。“你给我回来!回来!你走一个试试!”知文旅盛怒,暗黄的面皮登时转成红色,脸上鲜红密集的毛细血管根根分明。

知春野慌了,生怕太爷出什么岔子,快步上前想安抚太爷知文旅的情绪,太爷爷伸手指着桌子上的水杯,知春野嘴里不断说着让知文旅消消气,弯腰把水杯递到知文旅面前,知文旅颤抖着接过,杯子哆哆嗦嗦送到嘴边,热水却全洒了出来,滴在衣服上。

“滚!”

“哐当——”不锈钢水杯带着热水被掼在地上,泛着蒸腾的热气——

晚上,魏福林常沐雨两口子坐在屋里,今夜似乎格外漫长、寂静。

他们似乎能预料到什么,却又一无所知,心中发空,老两口没怎么说话,只觉得浑身没劲,早早上了炕睡觉。

“嘎吱——嘎吱——”

院子里传来两阵撞击声,有什么东西在来回顶撞院门口的木栅栏。

“你听到撞门声了吗?”常沐雨问老伴。

“刮风吧,要不就是野猫。”

“嘎吱——嘎吱——嘎吱——”撞击声还在继续,而且声音愈发地大。

“不是刮风,也不像野猫——”常沐雨还是不放心。

现在户外温度接近零下十度,没有谁会想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去寒风中驱赶一只顽皮的“野猫”,这个八十岁的老头也不例外。

“去——去——去他妈的滚!”魏福林对着窗户外大声骂道。

但撞击声还在继续。

“哐当——”木栅栏应声倒塌。

“哎哟喔!”魏福林慌了,急忙从被窝里坐起来,从脚边摸到棉外套穿上,想去外面查看情况。

寒夜里,电火花一闪,魏福林家的电线被截成两段。

“停电了?”常沐雨不停按动大灯开关,屋里仍一片漆黑。

“唉!真是不让人踏实。把手电筒递给我。”常沐雨随手摸到枕边的手电,递给老伴。

老两口十分节俭,晚上难免起个夜,为了省电,他们用小手电代替开大灯,可以省下点电费。

魏福林已经穿好衣服摸下炕,推门而出。

今夜真是黑,没有月亮,没有一颗星星。漫天都是黑云,不开手电便看不到任何事物。

“咚——咚——”

魏福林身后传来脚步声——哪怕只是轻微的两声,魏福林却听得毛骨悚然!头皮酸麻几乎掀翻了头顶。

那不是野猫也不是大狗,是分明的人脚落地声——向屋里踏去。

魏福林慌忙转身向屋里跑去,他把手电向门口照去,嘴中大呼:“嘿!谁!”

魏福林不怕小偷,大不了他看上什么东西多少钱都可以给他,只是不要伤了老伴和自己。

手电光亮扑在门口,魏福林看到一个人影,高大,宽阔,弓腰,背对自己。

只一眼,魏福林便险些栽倒在地,那是江库——

魏福林不敢相信,颤巍着跟上,手电筒忽闪两下,面前再次陷入黑暗。

那巨大的身影似乎也进了屋子。

魏福林迈步进屋,他从来不相信鬼神,想当初什么牛鬼蛇神都曾碎在自己脚下,江库死了就是死了,死人不能复活!“老伴儿,老伴儿——”

魏福林紧张地唤常沐雨,卧室里传来老伴的咳嗽声,他便放心了。

眼下没有光源,这是最麻烦的,魏福林按照记忆在屋里摸索,终于寻到桌柜中的半截蜡烛好打火机。

魏福林端着蜡烛,微弱的灯光爆闪,他喉咙颤抖得厉害——撞门的是谁,那个门口模糊的身影又是谁?

魏福林走进卧室,先端着蜡烛寻找常沐雨。

常沐雨就躺在炕上,脸上的眉眼嘴巴鼻摆出一张笑脸,僵硬地对着自己,在她手中,还紧握着一条红色布绳。

老伴的脸有些怪异,但是魏福林来不及反应,只感觉一股寒凉的湿气扑面而来,吹得手中烛焰摇摆,他猛地回头,眼前一幕让他直接坐倒在地。房梁上垂下一条绳圈,上面吊着一个高大的驼子——

正是江库,他面目扭曲,舌头伸出嘴巴一尺长,死死地瞪着魏福林——

魏福林的世界彻底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