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绝不会忘

五千年前神魔大战结束后,随着诸位源生天神的消散,第一位神君的陨落引起了神界的大恐慌。随后接二连三,无数神君神女跟着陨灭,先是身体的一部分变作透明,短则数月,长则数百上千年,神之躯尽数化作空白之后,天神便不复存在,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那时候,她也像其他神君一样,怕某天突然发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变成透明的光屑。

泰和陷入沉睡后的某天,韩女的双足变成了透明的,谭音替她用神水晶封住双足时,她似乎并不太恐惧,不像其他神君那样痛苦最后变成麻木,她甚至在笑,眼神微妙,笑容奇特:“这一天终于来了。”

谭音心中难过:“韩女,你不要怕,我会尽力替你保住身体。”

韩女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叹:“我一点也不怕,我只是在想……终于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

“我的劫数。”

“劫数?”她不懂。

韩女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眼神里带着羡慕,还有一些很深邃的意味莫名的东西。

“你的劫数什么时候开始呢,无双?你脑子里真的只有做东西?”

她还是不懂,韩女再也没解释过,直到今天。

她的劫数终于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谭音长长吐出一口气,神识猛然转身出了木屋,茫然四顾,周围荒烟蔓草,残雪飘摇,杳无人烟。

天下之大,她竟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她也要陨灭了,像那些消散的神君神女一样,魂飞魄散,再也不会存于这个天地间。

她忽然感到一阵极度的不舍与悲凉,眼前的一切景物仿佛瞬间消失,她眼底一片空白。

现在要去哪儿?她还有多少想要做的事?多少没有完成的心愿?谭音觉得脑袋里昏昏沉沉,这空旷又繁华、可恨却又无比可爱的世界,日升月落、春风秋夜、白雪红莲……她将再也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放任神识乱飘,不知飘了多久,似是来到一处农庄,天快要黑了,天边深红浓黑相互交织,一对农家少年男女在田埂边,在霞光里互相追逐嬉戏。

谭音茫然地从他们身边飘过,没有人能看见她,那少年似是终于追到了少女,抓着她的手笑道:“你喜欢我,我知道的!”

“说你喜欢我”,似乎也有人与他说过同样的话,谭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那对少年男女初涉情海,欢欣无限,低低地说着许多只有彼此能懂的悄悄话。

“咱俩死活在一处,一辈子。”少年炽热地许诺。

一辈子?她也对一个人说过一辈子吗?

谭音眼前忽然一阵模糊,泪水倾泻而出,无穷无尽一般。她怔怔地望着天边渐渐淡到极致的霞光,夜色吞噬了天穹,甜蜜的少年男女手挽着手回家了,天地间只剩她一人茕茕孑立。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做东西,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死去,再一个魂在凡间徘徊。那时候她从不懂什么叫作孤独,后来遇见了泰和,她觉得两个人果然比一个人有趣多了,可是泰和与韩女在一起,抛下了她。

即便如此,她也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感觉到那么深刻入骨的孤独。

她该去哪里?能去哪里?就这样继续孤独地度过她的残生?

傍晚时分,小洞天又开始飘雪了,洋洋洒洒下了一个多时辰,又停了,没一会儿,天顶反倒露出一轮光华璀璨的月亮,湖畔积雪的杨柳仿佛被镀了一层银。

源仲掸掉肩头的积雪,缓缓起身。又是一天,姬谭音没有回来。

回到温暖的小楼里,源小仲苦着脸端上一杯茶,又开始埋怨:“主人还不回来,人家好想她!她见到可爱的源小仲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不知该有多心痛!”

源仲上下打量他,皱眉道:“你怎么那么唠叨?是男人就闭嘴。”

源小仲怨气冲天地指着自己歪到锁骨上的脑袋,绝望地吼叫:“你变成我这样你不唠叨?你不会弄就别弄啊!我的花容月貌被你弄成这个怪样,还不给我说!还有,我又不是男人,我是机关人!”

他太激动了,歪到肋骨下面的胳膊“扑通”一声又掉在地上滚了老远,源小仲赶紧弯腰去捡,结果勉强用烂木头凑出的左腿再次断开,他“哗啦啦”地摔在地上,脑袋滚得更远。

源仲将他乱七八糟的身体随便用糨糊粘好,再把脑袋安回去,源小仲看上去快哭了:“大仲,我恨你!”

源仲懒得理他,径自上楼回房,推开门,墙角放着一张木案,上面放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木料与铆钉之类,还有好几本线装的工匠指南类型的书,都是他上次去归虚买的。

墙角竖着一只怪模怪样的机关人,成型大半了,虽然有手有脚有头有脸,但脑袋大如南瓜,四肢粗短,五根手指倒是都雕出来了,却一般长短粗细。脸上的五官也都有,可两眼的窟窿大约挖得太大了,导致他塞了两颗巨大的黑宝石进去,衬着尖如刀锋的鼻梁与铜盆大口,显得又滑稽又可怖。

源仲盯着机关人看了老半天,发出不满意的叹息声,可他也实在没法做到更好了。

他将买好的真人头发黏在机关人的头顶,上下左右仔细看看,确认没贴歪,这才取过衣架上的白色女裙,替它一件件穿好系带。一切弄好,他后退数步,除了机关人无可救药的水桶腰,它乍一看还是很有姬谭音的风采的——源仲违心地称赞一番,取了木梳替它将披散的长发轻轻梳理,绾成谭音平日里最常绾的发髻。

最后取了青铜棒插入它颈后的小孔内,小心翼翼拧了数圈,这机关人登时开始手舞足蹈,滴溜溜地原地转圈,足足转了十几圈才停下,然后手足并用地朝楼下走去。大概由于制作技巧问题,它下楼的时候十分笨拙,一脚踩空,“乒乒乓乓”滚到了源小仲面前,把他吓得花容失色。

“你、你做了个什么怪物!”它尖叫。

源仲咳了一声,将满地乱滚的机关人扶起,它继续手足并用地走向小楼外,一路向结冰的湖面行去。

“你、你、你居然把它打扮成主人的模样!”源小仲的木头下巴快要掉下来,“你这样污蔑我尊敬伟大的主人!”

源仲皱眉:“闭嘴。”

他慢慢走出小楼,只见那个机关人已经走在结冰的湖面上,隔了那么远,月光清冷,它的长发与白衣被夜风吹拂得缓缓摇曳,像是高胖版的谭音。

源小仲简直不能忍受,嗤之以鼻:“我都说了你不会做就别做……”

他怒视源仲,可是大仲根本不理他,他笔直而且专注地看着湖面上那个拙劣的背影,目光中有一种奇异的狂热。这一片目光令源小仲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缓缓走出去,走到湖边。

湖底的老鼋体贴地破冰浮上水面,将翠绿的扁舟托在背上。

一湖雪,一天月,源仲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癸煊台上,身前是那个神女,衣衫翩跹,长发婉然,他快要追上她了。

机关人停在湖心,开始可笑地原地绕圈,一面来来回回地绕,一面发出尖锐笨拙的声音:“姬谭音!姬谭音!我是姬谭音!”

源仲不由得失笑,真的与她做的没法比,叫他怎么好意思拿出来给她看。

湖面上的风声安静却又萧索,只有机关人尖锐的声音来来回回地反复喊着那几个字。银光璀璨的月亮很快又被乌云遮蔽,没一会儿,风渐渐大了,细碎的小雪缓缓落下。

源仲缓缓在船头坐下,手指一招,一座小小的酒几凭空出现在身前,上面有一把翠绿冻石的酒壶,并一个小小的同色冻石酒杯。风雪包围,他自斟自饮,看着机关人一圈圈地笨拙转着,倘若可以这样,一瞬间就过去了千年岁月,不用细细体味千年一个人的孤寂,多好。

“源仲!源仲!小源仲!”

好像有人在叫他,源仲举杯的手僵了一下,惊愕地看着湖心那个机关人一面转一面笨拙地尖声叫着他的名字:“源仲!小源仲!”

他愣了好久好久,忽然将酒杯丢出去,整个人化作一道金光,转瞬间便落在机关人身前。

谭音将神识潜入这个机关人的内部,看着它内部拙劣的构造,不知道为什么想笑,而且她真的笑了。

她并没有抱着源仲还留在小洞天的希望,她只是想回来再看一眼,她离开得那么狼狈匆忙,回来得也是那么悄无声息……或许她更像是逃回这里,逃避那种刻骨的孤寂,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源仲。

直到见到这个怪模怪样的机关人,她忍不住弯起了嘴角,他果然是偷偷躲在房里做机关人,还瞒着她,做得这么糟糕,怪不得不好意思给她看。

谭音心中的阴霾一时间不知跑哪里去了,玩心突起,神识潜入机关人内部,见镶嵌在喉咙部位的皮膜制作手法太简单,她忍不住技痒,替他小小改了几处,机关人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眼见源仲飞奔过来,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地上,她得意地笑了,他一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惊奇地大叫或者怎样,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机关人,眼睛里仿佛藏了一团火。谭音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心虚与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再次攫住她,她缓缓垂下头,听见他低低唤一声:“谭音。”

她没有回答,事实上就是回答了他也听不见。

“谭音。”他的声音忽然变大,“你在?”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眼前的机关人一遍又一遍愚蠢地转圈,可笑的发髻被风雪吹得乱七八糟,它在一声声叫他的名字:“源仲!小源仲!姬谭音!我是姬谭音!”

它那巨大的黑宝石做的眼睛暗淡无光,忽然,像是发条走完了,它骤然停住,双手无力地垂下去,一动不动。

源仲低头看着它,声音很轻:“谭音,我知道你在。”

谭音垂着头,她觉得自己的双手在微微发抖,她胆怯似的将它们缩回袖子里,下一刻,源仲忽然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袖将机关人笼罩住,也罩住了她,他身上带着风雪的冰冷的气息,混杂着挥之不去的幽香。

谭音怔怔地抬头看着他的下巴,他闭着眼睛,眉头紧紧皱着,良久,浓厚的白雾从他唇边溢出:“我知道你在。”

是的,她在,她回来了。

可以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吗?带着那具开始陨落的躯体?还是无声无息地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等待他的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白雪落了他与机关人满头满肩,源仲缓缓放开它,忽然笑了一下:“一起回去吧?”

他拧动发条,牵着它的手,踏着湖上的积雪,一步步走向小楼。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陌生却又那么熟悉。

“嗯……好。”

源仲转身,那一湖雪上立着白衣的神女,冷浸溶溶月,对他露出赧然的笑。

是梦耶?非梦耶?

源仲出神地凝视着他的神女,她没有收敛自己的神光,清光笼罩她周身,看上去像茫茫白雪中的一团小月亮。

她的五官与曾经的那个凡人女子的面容截然不同,长眉圆额,面容秀婉,比那个十七岁的凡人少女看上去还显得稚嫩些,然而气质清冷更甚,令人不敢亵渎。唯有那双眼,丝毫没变,隐藏着专注而浓烈的火焰。

三个甲子的时光呼啸着从他眼前奔腾而过,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见它们流逝的声音。

是跪下亲吻她雪白的鞋子,还是向她倾诉他对天神的思念与敬畏?

他忽然动了一下,缓缓朝他的神女走过去,像在那个梦里一样,他伸出了手。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意外的是,她手上套着一层白色的手套。指尖相触,源仲忽然用力握紧她的手——她是真实存在的,有骨有肉,柔软的手掌正在他掌心中蜷缩着,透过那层薄如丝的手套,可以感觉到她肌肤的温暖。

他低下头,迷惘而又狂热地望着她,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要说,最后却只笑了笑,低声道:“为什么也戴起了手套?”

谭音想了老半天,才犹豫着开口:“因为……冷。”

“这是什么破理由。”他失笑。

谭音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她抬手摸了摸源仲身后那个机关人,看着它滑稽拙劣的五官,微微笑起来。

“这个……做得不好。”源仲难得有些窘迫,“别笑。”

“我很喜欢。”谭音替它扶正歪掉的发髻,轻轻说。

“真的?”

她认真点头:“真的。”

源仲放开机关人的手,它继续同手同脚地朝岸边走去,木头脚踩在冰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动作虽然笨拙,走得却飞快,眨眼就只留下一串脚印。

“那我们也回去。”他朝她古怪地一笑,突然张开手臂将她一把抱起,又颠了两下,最后举高高。她柔软而冰冷的头发落在他脸颊旁,身上那些令他眷恋的气息将他柔软地包裹。

源仲抬头看着她震惊的脸,眯起眼睛:“嗯……神女确实要重些。”

谭音惊得结结巴巴:“那、那你、你还抱、抱……”

他一本正经:“你不懂,这是我们有狐族见到天神的礼仪。”

很显然他在扯谎,谭音怀疑地看着他故作正经的脸,和他漂亮的充满神采的眼睛,最后不知怎么的她反而笑了。

“走,回去喽!”源仲双手收紧,箍住她的腰,一路捧着慢悠悠走回小楼,要不是源小仲乱七八糟的身体挡在路上碍事,他大约可以把她一路捧到楼上去。

“源大仲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居然抱个女人回来!你对得起主人吗?”源小仲胳膊断了腿也断了,只剩一截身体搭个脑袋,费力地仰头怒视这对“奸夫**妇”。

谭音见到它不成人形的凄惨模样,赶紧跳下来去捡它落在门旁的手和脚,一摸之下却摸到了满手黏糊糊的糨糊,她愕然回头望着源仲,他耸耸肩膀:“他的工艺太高超,我不会弄,只能用糨糊勉强粘好。”

“放开我的手和脚!你、你这个坏女人!你、你、你……咦?”源小仲义愤填膺的声音骤然停了,它怀疑地瞪着谭音腰间的乾坤袋,她从里面取出很多他眼熟的工具,木锤、铆钉、青铜棒,还有一截制造他身体所用的万年樟木。

等看到她熟练地替它将手脚残缺的部分用樟木填补好,再用铆钉将手脚重新连接回身体,源小仲的木头下巴差点掉下来,它瞪圆了眼睛,眼睁睁看着谭音将他的脑袋扶正,“咔嚓咔嚓”用力扭了几圈,等脑袋终于停止转动的时候,它惊喜地发觉脑袋回到了原位!

“走几步试试。”谭音将工具收回乾坤袋,朝它温和一笑。

源小仲一把抱住她,尖叫:“为什么我是机关人!啊,我是木头做的,不会哭!可我现在真的想哭!主人!”

源仲嫌弃地一脚踢开它,拽着谭音上楼,恨恨地问:“不能给他换张脸?下次把他的脸用布遮住!”

上了三楼,却见源仲做的那只机关人停在他卧房门口,脚底的雪已经化开,地上一大滩水。门关着,它进不去,贴着门重复着同手同脚往前走的动作,源仲撤了门上的仙法,它一下就冲进了屋内,胡天胡地又走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停下。

源仲咳了一声,笑眯眯地看着谭音:“我也给它取了名字,叫小二鸡。”

小二鸡……谭音不由自主想起初见他的那些日子,这顽劣多疑又冷酷的大僧侣,就不正经地叫她“小鸡”。那时候的他一点也不讨喜,脸上挂着数不清的假脸皮,面上一团和气,心里却比冰还要冷。

那时候,她心怀身为天神的高傲,对他所有感受与怀疑视若无睹,他们俩的关系实在够糟糕。

谭音回想这些过往,竟然莞尔,玩心又起,斯斯文文地行礼:“是,大僧侣殿下。”

他故意板起脸,将她的胳膊一拽:“大胆侍女,本殿下命你来我房里,教我把小二鸡变得美貌些,不许拒绝。”

好在他的技巧实在拙劣,小二鸡可以改动的地方很多,可他不肯让谭音出手,非要亲手改,她少不得用木料切成个人头大小的形状,一刀刀教他如何将五官做得更细致些。

一夜几乎眨眼间就匆匆过去了,清晨的第一缕日光落在窗棂上的时候,小二鸡的脸终于变得美貌许多,虽然依然粗糙,但猛然一看已经与谭音现在的轮廓有六七分相似。

源仲手里还捏着刻刀,人却已趴在木案上沉沉睡去,纵然他是仙人,但很显然这些天他过得并不清闲,眼底甚至泛起一层淡淡的青色。他熟睡的模样像个小孩儿,嘴唇无辜地微微翘起,浓密的长睫毛微微发抖,不知做着什么梦,把手里的刻刀捏得死紧。

谭音蹲在他面前仔细端详他的脸。他长得与泰和截然不同,泰和眉眼生得特别和气,甚至可以称得上秀丽,成日笑眯眯的。源仲的脸乍一看却显得很冷漠,并不好亲近,可他的眼睛生得很柔和,妩媚地上挑,起初这双美丽的眼睛里盛满冷意,后来寒冰融化,里面开始蕴含笑意,很炫目。

谭音干咳一声,站起来,取了**的被子轻轻盖在他身上,他微微动了一下,却没醒。

她吹了一口气,窗帘悄无声息地落下,遮住了积雪清晨略显刺目的阳光,一室寂静,只有源仲低微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谭音靠着墙慢慢坐在地上,此时此刻,她并不孤独,至少,源仲在她身边。

她脱下手套,露出那些已经化作透明光屑的指尖,没有奇迹出现,半透明的指尖并没有恢复原状,她也没有看走眼,这具神之躯确确实实是正在陨灭。

她疲惫地将手套戴好,在乾坤袋里摸索片刻,将神水晶的匣子取出来,迟疑了很久,又放了回去。

浓雾遮蔽视线,谭音觉得自己在焚心似火地寻找着什么,可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不停地跑。

忽然,眼前红光大作,堕落成魔的韩女出现在她面前,韩女的身形是那么巨大,左手托着一块透明无瑕的神水晶,泰和安详地闭目沉睡其中。

“无双,泰和是我的了。”韩女笑吟吟地用赤红的双眼看着她,语调温柔,“他的左手再也回不来,我要他死,他就得死。”

谭音张开嘴,想说话,却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

她惊恐地看着韩女捏碎那块神水晶,泰和的身体也随之变成了粉末。

韩女的右手忽然伸出来,掌心托着另一个人,却是源仲,他似乎睡得正香,全然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这个下界卑贱的仙人,死在我手中,是他的荣幸。”韩女巨大的手掌合拢,源仲的身体也变成了粉末。

谭音只觉浑身一阵阵发抖,她想要放出神力阻止韩女疯狂的行径,却骇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能动了,她低下头,她的身体全部变成透明的光屑,正在被风吹散开。

韩女哈哈大笑:“无双!你的人劫降临了!你渡不过这个劫数的!魂飞魄散吧!”

谭音猛然睁开眼,遍体被冷汗湿透,她回到了自己的神之躯中,却依然会做梦,因为身体开始陨灭的结果吗?

她大口喘息着,茫然四顾,这里是源仲的卧房,光线阴暗,源仲还趴在木案上沉睡着,呼吸香甜。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浑身冰凉,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人劫……她确信自己听过这两个字,韩女成魔的身体,她也知道自己见过,可她就是想不起,记忆仿佛被什么人刻意遮挡,她无能为力。

她的人劫……谭音疲倦得不愿再去想任何事,在源仲香甜的呼吸声中再度合上双眼。

源仲睁开眼的时候,天边已有大朵大朵艳丽的晚霞。

他伏在木案上,微微抬高脑袋,谭音正坐在他身边,低头用刻刀雕凿一只造型古朴的木手镯。霞光映在她略显稚嫩的脸上,面上细细的绒毛与颈边落下的碎发都让她看上去不那么像个高高在上的神女。

源仲凝视良久,忽然伸手,试探似的在她雪白的脸上轻轻抚摸一下,指尖触到的肌肤微凉而且柔软。

“醒了?”谭音还在专心雕凿镯子,头也没抬。

源仲见她明明长着一张十五岁的脸,说话做事却仿佛八十岁,老气横秋的,从一开始她就这样了,笑也好说话也好,从没有其他小女孩儿那生动活泼的样子,也不是那些受过良好家教的大家闺秀模样,反倒闷闷的,偶尔还死蠢死蠢的,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多大了?”他低声问,声音犹带慵懒的困意。

谭音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立即埋头认真算起来:“做凡人十七年,死后生魂在凡间徘徊四百一十五年,成神五千零五百一十二年……嗯,加起来是……”

“老太婆。”源仲不等她算完,立即给她下了结论。

她又不晓得要怎么给自己洗脱“老太婆”的名头,只好怔怔地看着他。他漂亮的眼睛里笑意凝聚,或许是刚睡醒,黑白分明的眼眸有种湿漉漉的灵气,长而且浓密的睫毛,又温暖,又妩媚,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引诱。

“谭音。”他低声叫她。

“嗯?”

“不许再走了。”他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下次我再也不等了。”

谭音觉得自己快要被他眼底那种鲜活而神秘的色彩引诱了,她轻声道:“那你……要去哪儿?”

他笑:“不告诉你。”

她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火盆里精巧的炭块烧得正旺,幽密香甜的气味,她有种整个身体被泡在温暖的水中的舒适感。人劫与陨灭,甚至泰和都离开她很远很远,远到这里只有源仲的声音,源仲的气息,千山暮雪,洪荒天地,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手里的镯子被他拿过去把玩,这木头镯子实在谈不上什么精巧绝伦,樟木质地,上面挖了四个凹槽,镶嵌着指甲大小的四颗透明无瑕的水晶。不知这水晶做过什么处理,发出微微的白光,除此之外一无特别之处。

“这是什么?”源仲以为她又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谭音接过镯子,将粗糙的木质打磨光滑,取了手绢擦干净,这才套在手腕上,她身上隐隐弥漫的清光顿时收敛下去,让他感觉到亲切而敬畏的神力也瞬间消失,此时此刻的姬谭音就像个最普通不过的凡人。

“在外面走动的话,戴这个避免被人发觉。”她微笑,“其实成神后,就不该与凡间有什么接触,我犯了很多戒律。”

源仲嗤之以鼻:“什么戒律,什么不能与凡间接触,曾经有狐与战鬼还是侍奉天神的部族呢。”

“那是上古时期。”谭音摇了摇头,“神魔大战后,一切都不同了。”

源仲撑着脑袋,饶有兴趣:“说说神界的事,你怎么成神的?”

成神?谭音笑了笑:“那时候,我可没以为自己会成神……”

她是工匠姬家活到最后的一个人,她死后,姬家便彻底死绝了。她的生魂不能过奈何桥,在自己的尸首旁徘徊数日,见到了许多人,那些曾经花费数万黄金想求购一只玲珑屋的豪富王族,那些平时相处还不错的邻里们,所有人都在谈论着,姬家是遭了天谴,因为做出的都是逆天的东西,所以得绝症死绝了,连最小的她也没能幸免。

或许她不能过奈何桥,被迫在凡间飘**,也是在遭受天谴,那父亲呢?其他族人呢?也和她一样生魂游**凡间,不得安宁吗?

一开始她的生魂被困在姬家老屋,不能离开方圆数丈的距离,成日躲在阴影中,倘若有日光照射在身上,便像被投入烈火中焚烧般痛楚。生魂昏昏然不知年月,渐渐地,她可以离开老屋,再渐渐地,她可以在日光下现身,可以靠念头操纵小石子小树枝之类的东西。

姬家老屋的废墟下,她用树枝在灰烬中画了无数幅设想,她想做的东西太多,她并不惧怕死亡,死亡也不能够磨灭她对工匠手艺的热爱。

直到某天,她忽然觉得豁然开朗一般,天顶有金光垂落,源生天神将她召唤上界,她被赋予神格,成了天下无双的工匠,无双神女。

“我刚上界的时候,谁都不认识,在神界乱跑乱逛,来到了天河边,遇见了……嗯……”谭音忽然停住,不知为何,她不想对源仲提起泰和的事,她心虚地避开泰和这段,又开始说:“天河里有金砂,我取了天河金砂,所以上界后做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同心镜,上次在皇陵见过的那个。”

源仲没有发觉她方才话语中细微的停顿:“神界里天神很多吗?你刚刚提到源生天神,那是什么?”

谭音笑道:“神君神女那时候挺多的,但神界宽广清冷,大家各司其职,数百年不见一面是常有的事。至于源生天神,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他们与我们这些神君神女不同,应该算是真正的天神吧。我上界时,目中所见全是一团团温暖又威严的金光,那些就是源生天神,不像神君神女,他们没有人的样子……”

她原本是个凡人,对天神的理解与凡间所有传说一样,他们应该个个美貌绝伦,强大无比,可源生天神的存在打破了她之前的所有理解。

他们……或者应该用它们这个词。

它们没有人的躯体,只是一团团柔和的光一般的存在。后来她懂了,源生天神是一个个念的存在,不像神君神女们,还保留着“人”的痕迹,它们什么都没剩下。

它们没有人与人之间惯常理解的那种交流,或者说,以他们这些神君神女的层次,还不能够彻底理解源生天神的存在方式。

谭音忽然停住了,她脑海里有一闪而过的灵光,不知为何,想起源生天神的形态,她又联想到了神君神女们陨落时身体化作透明的光屑,然后她还不由自主想起韩女说的人劫,似乎神之躯开始陨灭即表示人劫的到来,那泰和呢?他只是失去左手,但并没有开始陨灭的痕迹,他为何要沉睡?

谭音陷入沉思,她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点头绪,可彼此的关联又太过缥缈,她没有那些灵性的直觉之类,工匠的思维总是按部就班,怨不得泰和曾说她不像个姑娘家。

“在想什么?”

源仲把脸凑到她面前,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子。她吓了一跳,身体猛然后仰,方才那一瞬间的灵光顿时被吓跑了,忘得一干二净。

源仲扶着脸冲她不怀好意地笑,慢条斯理地开口:“没有半点警戒心。”

谭音涨红了脸,忽地起身,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天、天色也不早了,我回房了,你、你早点休息。”

他“嗤”地笑了:“我刚醒,还休息什么?”

他就是喜欢看她偶尔手足无措的模样,话都说不齐全,还竭力想做出淡定的表情,这样的神情让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高高在上的神女。有很多时候,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欢高台上那双清冷的眼,还是更爱这个凡人般的姬谭音。其实她们是一个人,他早就知道,可是在他还不知道的那些时间里,那个死蠢死蠢的凡人姬谭音于他已经是独一无二。

源仲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房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源小仲轻声细语,透出一股猥琐的劲儿,在门外笑眯眯地问:“主人,大仲,你们……喀喀,你们那个、这个、一天啦,结束了没?要不要吃点东西补补身体,然后再继续呀?”

谭音这个愚蠢的丫头显然完全没听懂它语气里的猥琐之意,利索地给它开了门。源小仲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脖子伸得老长,眼睛朝房间里乱瞄,见到整整齐齐明显没人睡过的床铺,它嫌弃地翻了源仲一个白眼。

“乌鸡甲鱼汤!”它把托盘递给谭音,故意提高嗓子,“给某个人好好补一下!有贼心没贼胆!”

说完它忽然瞅见源仲拿了小木锤杀气腾腾地朝自己走来,吓得赶紧狂奔下楼,大叫:“大仲,我是为你好!你不识好机关人的心!”

源仲用力甩上门,继续杀气腾腾地瞪着谭音手上那个托盘,上面放着两只水波纹瓷的汤盅,大概就是它说的什么乌鸡甲鱼汤了。

谭音把托盘放在木案上,揭开盖子,浓香四溢,源小仲手艺之好,让她这个主人都感到惊讶。她回头招呼源仲:“来,喝汤吧。”

源仲朝汤盅里瞥了一眼,突然脸色大变,一把推开门,化作金光冲向湖边。可怜的老鼋大约是感觉到他来了,泪流满面地浮出水面,它伸出一只前腿,果然上面被割了好大一块肉。它用脑袋轻轻撞源仲的腿,示意他朝撷香林里面看。

源仲简直不敢看了,撷香林里有十几只仙鹤,还是上回香取山主送他的仙品……不用说了,乌鸡甲鱼汤的乌鸡肯定就是他养的那些仙鹤。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怎么了?”不明就里的谭音追出来,连声问。

源仲回头突然朝她温柔一笑:“我要做一件事。”

这个笑里面有杀气!谭音赶紧退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化作金光扑向小楼,声音冷冰冰地:“源小仲!出来!”

源小仲见势不妙,早已一溜烟跑远了。

小楼里一阵“乒乒乓乓”,还夹杂着源小仲的惨叫声。谭音替老鼋治好腿上的伤,刚一回头,就见源小仲的木头胳膊“骨碌碌”滚到了自己脚边,紧跟着,是两条腿,最后一截木头身子“砰”地落地,溅起大片雪花。

源小仲就这么悲催地被“分尸”了。

好血腥好残暴……谭音抬手戳了戳它的脸,它神情悲愤:“大仲下手好狠!以后再也不给他做吃的了!”

话没说完,就见源仲化作一道金光飞来,它的脑袋“咔嚓”一声跟身体分了家,凄凉地滚落在结冰的湖面上。

做完这一切的源仲缓缓吐出一口气,整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服头发,继续朝谭音温柔地笑:“把它装好吧。”

好可怕……谭音一面飞快地替源小仲装回四肢,一面回头看源仲,他走进撷香林,找了一圈,只找到几把带血的鸟毛,原本养在林中那些仙鹤流着眼泪扑进他怀里乱叫,仿佛在诉说源小仲的暴行。

源小仲被装好后,缩在谭音背后不敢动弹,冷不丁源仲忽然又招手叫它:“过来。”

“主人……”源小仲觉得自己真的要流出机关人的眼泪了,死死拽着谭音的衣服扭来扭去,她拍拍它当作安慰。

源仲懒得等它,索性直接过来提它,源小仲垂头丧气地被他提着后领子一路拎到撷香林中,谭音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见源仲吩咐了几句,源小仲点头如捣蒜,蹲在地上三两下刨出个坑来,将带血的鸟毛恭恭敬敬埋进去,又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从没这么规矩过。

从此之后,源小仲见到源仲就像耗子遇到猫,老实得不行。谭音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会做出源小仲这样的机关人,它的一举一动都不受自己控制,从上紧发条的那一刻起,它就像一个全新的大活人,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全然不可预料。上古时代的偃师做出的机关人是否也是这样?

相比较之下,源仲做的小二鸡就简单多了,经过细心的雕凿,小二鸡的样貌虽谈不上栩栩如生,但乍一看与谭音还是有七八分相似的,动起来也不再同手同脚,虽然它只会做两件事:走路,转圈。

不过源仲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小二鸡这么没用,他近来热衷于配合小二鸡转圈的拍子,将古曲改得乱七八糟,一支《关雎》用他的琴弹出来,慢了不知多少个拍子,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有狐族是个清雅的部族,乐律、制香、酿酒、赏花、歌舞……打架虽然不行,搞这些修身养性的东西却是一流,连源仲也不例外。

此时雪后初晴,小楼外稀稀疏疏的几株梅树,有红有白,看似种植得毫无规律,却排列得十分巧妙,远近疏朗,自有乾坤,就连香气也忽远忽近,或浓或淡,微妙而不可捉摸。

小二鸡在一株梅树下转圈,身姿固然可以称得上曼妙,奈何工艺所限,动作还是笨拙得很。它身上穿着源仲的白色长袍,远远望着确实仙风道骨,衣袖飒飒,加上长发蜿蜒,映着近处雪光梅色,远处淡墨山水,竟也生出一股不出世的绝代佳人的风韵来。

谭音在他身边玩木料铆钉,她对这些清雅的东西向来一窍不通,她认识的人里面,也就源仲会搞这么多有趣又复杂的东西。她埋头做了许多巴掌大小的木头人,穿着不同颜色的小衣服,一个个蹦蹦跳跳地去找小二鸡,围在它脚边一起转圈。可惜小二鸡的动作不可预料,没几下就给它踩倒一片小木头人,她赶紧跑过去要将这些可怜的木头人捡起来。

忽听源仲低低笑了一声,他手指摸弄琴弦,调子忽然一高,铮铮数下,一洗方才的淡雅中正之调,变得缠绵温柔,曲中引诱之意大增。就连谭音这种不通音律的人都听呆了,怔在那里。

他边弹边低声吟唱:“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这是一首咏梅的曲子,原本曲调淡雅清冽,此刻在他手下却缠绵至极。谭音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原地,直到一曲弹唱完,她还没反应过来,回头望向源仲,他撑在木案上朝她笑,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她觉得自己知道他心里想要说的那些话。

在他的梦里她就知道了,高台上稚嫩的少年,细瘦的手掌,专注的目光。她一次下界,是为了确认泰和左手的位置。对他来说,却是三个甲子的食不知味,寝不安眠。

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谭音收回目光,假装不在意。

心里有个声音在淡淡地反驳:那你为何还要留在他身边?为何要用神之躯现身?你敢告诉他你真正的目的是等他死吗?如果说了,你是不是很怕?

是的,她怕,怕他真正被伤心,可更怕的是他会离开她。源仲总是说,让她不要离开他,但其实真正害怕的人是她,她不愿想自己为什么要害怕,因为想了也毫无意义,她只能逃避。他们的存在不在一个层面,何不让他心满意足度过这一生。更何况,她的身体也开始陨灭……

假装遗忘自己的最终目的,他与她会有无比欢乐的一生——心底的声音这样说。

谭音抬眼,源仲捧着画朝她这里走来,画上寥寥数笔,白雪,山水,梅树,佳人,仿佛呼之欲出。

“这画怎么样?”源仲笑眯眯地问她。

谭音慢慢点头:“嗯,好看。”

他将画卷好,用红绸系紧,晃了晃:“回去挂卧房床头。”

谭音忍不住笑了:“为什么是挂床头?”

他促狭地眨眼:“辟邪啊,画的是神女呢!”

这狡猾的有狐仙人,从不肯吐露真实心意,只会旁敲侧击,然后用嬉笑的方式遮掩过去,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骄傲。

“哎哟,好疼!”他夸张地大叫,朝谭音撞过去。

她赶紧起身扶住他,他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继续夸张地叫:“好疼!岔气了!”

这也太假了!谭音哭笑不得,僵在他怀里,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腰:“好点没?”

他抱得更紧,声音闷闷的:“再一会儿。”

谭音觉得自己像个木桩子,两手无力地垂下,脑袋和肩膀被他使劲抱着,脸颊贴在他胸前,鼻端是他身上独有的那种幽香,他的呼吸绵长,却炽热,喷在她耳边,她的耳朵开始发烫。

她艰难地开口:“放、放开……”

他声音更低:“你不愿意,就挣开,挣开我。”

她是神女,要挣开他轻而易举,甚至根本连挣扎都不需要。可是,真的要挣开?她甚至可以想象挣开后,他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那双漂亮的眼睛会蕴含怎样的伤心与失望。她不愿见到这样的情形。

谭音觉得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麻,要挣开吗?不,是她自己不想挣扎,连一根小指头都不愿离开。她僵硬地被他用这种怪异的姿势紧紧抱着,很久很久,动也不动。

源仲贴着她的耳朵,声音变得狂热:“你不会挣开,我知道,你喜欢我,是不是?你不愿说。”

你喜欢我,你不愿说。在梦里,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谭音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那种仿佛灼烧灵魂般的痛楚在体内渐渐蔓延——她已经要陨灭了,为什么不可以?她不想孤独的魂飞魄散,她想与他在一起,无论什么目的。

她缓慢地抬起手,胆怯似的,极慢地,轻轻环住他的腰。

源仲发出类似呻吟的叹息,他低下头,柔软而滚烫的唇慌乱地落在她微凉的唇上,他在颤抖,从头到脚,连嘴唇也在瑟瑟发抖。

也或许,颤抖的人是她,烧灼灵魂的痛楚在四肢百骸里流窜,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落下去了,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冰冷,唯有他的唇,那么烫,烫得她无所适从。

“我爱你……”他的声音急促而轻微,在她面上细细亲吻,大胆而放肆地吐露心声,“我爱你。”

谭音紧紧闭着双眼,他慌乱而笨拙的嘴唇最终停在她额头上,然后扶着她的后脑勺,紧紧拥抱着,耳畔细细清朗的风声呼啸而过。小二鸡还在抽风地转圈,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源小仲不知躲在哪里,这方天地,只有他们俩。

谭音慢慢睁开眼,将右手手套一点一点扯下来,她清楚地看见,原本只有指尖是透明光屑的右手,此刻半个手掌都变成了透明的光屑。

她的人劫,原来……这里,这个人,是她的人劫。

源仲轻抚她的脸颊,指尖触到湿漉漉的泪水,他用手指替她擦拭,却无法擦干。

“为什么哭?”他低声问。

谭音摇了摇头:“我……有点激动。”

源仲心中有无数感慨,又自得,又欢喜,还有些害怕,患得患失,好像眼前一切只是他的一个梦,没准下一刻就要醒了。他低头去吻她的眼睛,一遍一遍,乞求似的呻吟:“叫我,叫我的名字。”

“源仲。”

“再叫。”

“源仲。”

他的欢喜到了极致,箍着她的腰将她一把抱起,再次举高高,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睫毛和湿漉漉的眼珠,他忽然觉得这一刻让他把所有东西全部抛弃都可以,性命也可以。

“是真的吗?”他情不自禁,不知是问她还是问自己。

谭音伸手温柔地摩挲着他的眉眼轮廓,他现在高兴得像个小孩儿,高台上那个稚嫩的少年一直都没有长大,干净的眼神,像高山顶上晶莹的白雪。

龌龊的人其实是她,她的人劫,是她自己的错。

“我重不重?”她轻笑,上次他好像说神女挺重的。

源仲转着眼珠子,妩媚的眼睛里满是璀璨的笑,比太阳还亮。

“好重,我胳膊快断了。”他笑出一口白牙,故意抱怨。

谭音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那还不松手。”

他把她颠了两下,抱得稳稳的,叹了一口气:“再抱一千年也不想松手呢。”

谭音没有说话,风渐渐大了,她替他将吹乱的头发细细用手指梳理,绾在耳后,忽然见他脚边有一卷红绸系住的画,落在雪里,都被弄湿了。

“你那张辟邪的画不能用了。”她笑起来。

源仲骄傲地抬高下巴:“我有个货真价实的神女,还要什么辟邪画?”

是的,他的神女,他的女神,有多少次梦里,他将这个清冷的身影抱在怀中,醒来却只是一片空虚。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这份特殊的情感,说出来他自己也会笑自己,在所有族人向她跪下伏拜的时候,他却异想天开地想要与她一同站着,他的感情让他觉得自己与她是平等的。

这是多么可笑而狂妄的骄傲,可即便到了现在,他仍然保持着这份骄傲。她是天神,或是什么都好,但他们是平等的。

此时此刻,他的女神是真实存在于他怀里,长发蜿蜒,丝丝缕缕柔软的气息笼罩他。源仲专注地看着她,和她黑宝石般的眼睛,她在闪躲,退缩,徘徊,彷徨,躲避他的双眼。

“看着我……”他低声乞求,“谭音,看着我……别离开。”

那双眼睛终于犹豫着与他对望。

她喜欢他,她只是不说,可她的眼睛已经替她说了,说了千言万语。

他的唇终于不再颤抖,温柔地吮吻,渐渐变得热烈,他的手也无意识地将她按得更低,让胶合的唇瓣可以更加紧密。

谭音渐渐感到一种窒息的痛苦,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嘴,想要在他激烈的索吻下呼吸,可他的唇舌忽然侵入,她脑子里“轰”的一下,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似的,发出短促无意识的呻吟。

他吻得与方才截然不同,不再笨拙胆怯,更加激烈,甚至凶猛,侵略感十足。谭音觉得自己像摊开在日光下的白雪,一点点化开,化成水。她心跳的节奏全凭他来控制,似乎整个人都要被他操控,这感觉又新奇又可怕,她想要逃离,还舍不得,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声,她只能感觉到他,他在入侵她的整个世界,印下烙印,气息,气味,一切的一切。

这绵长而深邃的吻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源仲缓缓离开她潮湿而泛红的嘴唇,转而亲吻她的鼻尖与脸颊,她都没能回过神,整个人蒙蒙的。

源仲把脑袋埋在她怀中,呼吸急促,声音沉闷:“我快死了。”

谭音终于回了点神,喃喃地问:“什么?”

他埋在她怀中不肯抬头,声音极低:“别看我。”

她这才发觉他连耳朵都红透了,映着日光,像透明的玛瑙。谭音蒙蒙的脑袋突然开了灵窍般,所有的感觉都回来了,她忍不住想笑,轻轻摸了摸他的耳朵,隔着手套都觉烫手得很。又过了好一会儿,耳朵才恢复原来的色泽。

源仲仰头望着她,忽然微微一笑:“我去制香,你来吗?”

谭音也笑了:“好啊。”

他将她放下,挽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进了小楼。

小二鸡还在不知疲倦地乱转着,它脚边倒下的小木头人越来越多,雪地上的画已经湿透了,而躲在远处某阴影中的源小仲咬着手绢狠狠点了点头,露出欣慰的眼神:大仲!你终于勇猛了一回!干得好!

它转身飞奔向厨房,它要给他俩做一顿好吃的庆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