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城门遇险

一个月后,昭文母子下得山来,昭文也还罢了,宋域沉看起来却与往日有些不同,只是一时之间,众人也说不出有哪儿不同,而且在他们看来,宋域沉原本就不同寻常,将军府里,私下里已经有传言说,小公子来历不凡,只怕是哪一位大有佛缘的高人转世,所以才天生便知道如何驯兽。因此,便是看出了什么变化,众人也只当是佛缘更深了一层,万万想不到真正的缘由。

然而将军府中,还有另外一种传言:昭文夫人生的那个儿子,只怕是什么鬼怪转世,所以天生便和畜生道投缘。

这两种流言,都被人有意无意地传到了昭文这里。

侍女和嬷嬷愤愤不平,昭文则满心忧虑。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不同于寻常人,最初曾为此骄傲,慢慢地为此担忧,现在更生了恐惧。流言猛于虎。无论是赞叹的流言还是恶毒的流言,最终都会将自己小心翼翼抱在怀里长大的孩子,举到一个世人瞩目的位置,招来无数的明刀暗箭。

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将阿沉正在伸展开来的翅膀重新收束起来,只能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诵读《金刚经》,祈祷佛祖庇佑她的孩子平安无事。

别有心思、向来关注宋域沉的变化的乌朗赛音图,此时恰恰正在办一件要紧的大事——清明时在陵园外被毒蜂蛰死的那些部众,不能白死,乌朗赛音图不能直接缉拿东海使臣,不过可以做的事情,仍然很多,譬如说,以抚恤部众为由,加了一成税银;以缉拿盗贼为由,派兵大搜,宣州城内城外那些素有勇武之名者,稍有反抗之举,便被当场斩杀,家小原本也要被屠杀的,只是因为昭文事先提醒了乌朗赛音图,若是杀人太多,无人耕地纺织,税银与粮草必定不足,因此乌朗赛音图下令只将这些人的家小尽数捕为苦役奴隶。

一时之间,宣州城内城外,黑云笼罩,一片惨淡。

但是与此同时,也不断有税吏和落单的蒙古士兵被杀。

杀戮与报复,报复与杀戮,往复循环,愈演愈烈,在宋域沉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已是满城血风腥雨,昭文的眼底出现了深深的青圈,嘴唇焦干,不再放宋域沉走出那个小院,只要一刻不见他,便会焦虑不安地四处寻找。

这一番杀戮,终于酿成了一次席卷三十七乡的民变,乌朗赛音图出动了两个千人队,打算将这三十七乡屠戮一空,不过对方的为首者颇有谋略,早已将老弱送走,只留下青壮,退入山中,凭险据守,山中地势崎岖,骑兵无用武之地,弓箭亦被密林层层阻碍,乌朗赛音图最后还是利用那七名重金召来的汉人高手,攀上悬崖,从背后击杀了几个为首者,然后才能趁对方阵营大乱之际,一举攻下那座临时筑就的堡垒,将未能及时逃走的两百余人,尽数杀死,砍下头颅带了回来,挂在宣州残破的城墙上示众。

而那两个千人队,也损失了两百余人。

乌朗赛音图不免心疼。这些人都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精锐,如今却折损在一群乡民的叛乱之中;而且,若不是利用了那七个汉人,自己的损失,还会更重。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大汗要重用张弘范这样的汉臣。

为大汗建立水师、一路追击宋军至崖山之下、最终灭宋的人,不是大汗麾下那些英勇无敌的蒙古将领,而是熟知宋人底细的张弘范。

或许他应该召募更多像张弘范这样的人来为自己效力,而不是折损本来人数就比汉人少得太多的族人。

以那七个汉人为开端,乌朗赛音图在将军府中建立了一个全由汉人组成的秘营,并且将新增的一成税银,尽数用在了这个秘营之中。

这件事情,自然会让主管账房的昭文看得清清楚楚。

昭文明白乌朗赛音图在做什么,也正因为明白,她的心情,尤为复杂。

这个来自草原的野蛮人,正在一步步捡起他原本瞧不起的汉人的东西,将它们变为他的利剑。

宣州城重新恢复了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中,有着太多不能言说的恐惧和愤怒。

被关了三个月、早已憋闷得难受的宋域沉,迫不及待地要跑出城去,乌朗赛音图给他加派了两个十人队,这才放他出城。

时当金秋,清晨时分已有几分凉意。街道上行人寥寥,这些日子以来,大多数人家,不到日头高升、街面热闹之际,都不敢开门出来行走。

急骤的马蹄声踏破了宣州城的宁静。行人老远便躲了开去,街道两旁的人家,在门缝后悄悄张望,忧心忡忡,不知道又是哪些人家要遭殃了,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在自己家门前停下。及至看清楚了,如释重负的同时,又低低地“呸”了一声。

经过这一场屠戮之后,昭文生下的这个胡虏的儿子,不但是他们眼中的耻辱,更是他们眼中的仇恨。

当初乌朗赛音图送给宋域沉的小马,本就神骏,经过一年多的时间,长大不少,宋域沉又在将军府中憋了三个月,如今在空旷的街道上放开四蹄奔驰起来,不免甚是快意。因此,对门缝后的敌意,过了好一会,才有所察觉。

他那兴奋飞扬的心情,难免有些低落了。

将军府中很多人都不喜欢他,无论走到何处,都会感觉到带着敌意和鄙夷的目光。

而这些门缝后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愤怒与仇恨,那种明显的敌意,令得他身边的四十名卫士不觉都提高了警惕。

不过,一直到出城之际,都平平安安。

宣州城残破的城墙已经在望。当年蒙古军队破城之后,不喜城墙阻隔马队,便任由这城墙荒颓,不曾修复。因此,城门形同虚设,常年不关。城墙的毁坏之处,不少墙砖被宣州人取去修建房屋,倒是清出了好些通道来。

那两百余个人头,分别挂在四道城门之上。时日未久,血迹斑斑,狰狞可怖。

宋域沉虽然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是亲眼看到,仍是错愕震惊得脸色苍白,恶心欲呕,却还是勒住了马,强迫自己直视城门上的人头。

他心中很清楚,若是自己策马逃走、不敢去看这番血淋淋的景象,乌朗赛音图马上便会知道,然后对他失望冷淡。

然而这样的血腥,终究不是他喜欢看到的景象,所以,宋域沉策马穿过城门洞时,动作僵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觉得自己如果闻不见那秋风中的血腥之气,那血腥之气也就如同并不存在一般。

城门洞的另一头,十几个正进城的行人,听到马蹄声时便已经闪到一边,只余下一个举着算卦幡子的瘸子,行动不便,耳朵似乎又有点儿聋,其他人一闪开,便将这瘸子单独留在了路中间,正当着城门洞。

前头开路的两名卫士,二话不说,扬起马鞭便抽了下去,那个瘸子“哎哟”一声,赶紧将算卦长幡横过来遮在自己头上,两名卫士何曾将这轻飘飘的布幡放在眼里?照抽不误。但是马鞭一挨着布幡,他们便知道大事不妙,那布幡看似轻薄,鞭子抽上去,竟似毫不着力一般,滑溜溜软绵绵,还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带得他们整个人都向前倾倒下去。

紧跟在后的四名卫士,一见同伴落马,立时抽出长矛刺了过去。

那个瘸子——哦,现在已经不瘸了——身子左右摇晃,自四枝长矛之间穿了过来,布幡探出,轻飘飘的长布和幡上的布带,遮挡了他们的视线,只这一错眼间,几人相继觉得喉头一凉,已被挑着布幡的竹竿尖头刺中,随即翻身落马。

城门洞幽深狭窄,后面的卫士一时之间冲不过来,宋域沉独自对上了这个动作敏捷出手狠辣的假瘸子。

布幡轻摇,竹竿毫不迟疑地直奔他的咽喉而来。

身后的两名卫士,急冲过来想要救他,但是其中一人似是马失前蹄,反倒将同伴连人带马撞到了城墙上,堵住了后面其他人的去路。

而竹竿看看已到面前。

宋域沉只觉得喉头发紧,全身紧绷。他从来没有离死亡这么近。迎面而来、尚且带着血迹的竹竿头,一瞬间似乎放大了数倍,他甚至可以将那些毛刺看得清清楚楚。

脑中轰然一声,宋域沉完全是下意识地向左侧一偏,无比利落地滚下了马,同时高声叫道:“放箭!”

竹竿刺空,向上一挑,拨开最先射来的几枝箭,迅即收回,那个假瘸子随即将身子伏低,竹竿穿过马腿之间的空隙,再一次刺向宋域沉。

前方是杀气腾腾的竹竿,后方是数十匹马。

宋域沉想也不想便急急地滚向后方,马蹄错落之间,竹竿再也无法刺中他。

一名卫士挥出长绳,将堪堪要被一匹受惊乱跳的战马踏在蹄下的宋域沉,及时套住,拖到了自己鞍上。

那个假瘸子,已经趁着这一片混乱,逃之夭夭。

负责领队的那名十夫长,震怒之下,下令将城门洞内外的所有人,一律以刺客嫌疑斩杀,砍下人头挂在城门上,以表警示。

整整三十个还滴着血的人头,让宋域沉脸色变得苍白,卫士递过压惊的淡酒,但是他的咽喉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连吞咽时都觉得疼痛。

他似乎有些明白,那些敌意从何而来,为什么会有人来刺杀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