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还君明珠

为了修建宋域沉要求的这座道观,宣州将军府不但征调了大批石材木料以及江浙西路百余名工匠,连历年积蓄,也投入不少。负责调度安排各类物资的,是久违的辛夫子,宋域沉幼年时的算学先生。

宋域沉从昭文那里得知,因为辛夫子和他掌管的账房日渐重要,乌朗赛音图赐给辛夫子一名蒙古女奴,已经替辛夫子生了一儿一女。

宋域沉很不恭敬地想,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辛夫子对他的态度,平和了许多?

辛夫子似是看得出他的腹诽,淡然说道:“有穷道长,昔日苏武牧羊十九年,卧冰饮雪,志节不改,仍难免为胡妇生子,何况我等俗人?”

宋域沉微微怔了一怔,神情不觉凝定下来。

辛夫子这番话,以苏武自比,他是否在暗示,即使低头屈膝,也不会改了心志?

辛夫子这话一说,他身边那个小小少年,立时脸色微变,低垂下眼帘,宋域沉眼角余光,瞥见他捏紧了拳头,随即放开,几个呼吸之间,如此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显见得心神不宁,又不肯让人发现。

宋域沉心中轻叹了一声。

这个少年,想必便是辛夫子的儿子了。据说辛夫子这个儿子,颇有算学天分,很早便跟在辛夫子身边打下手了,今天也不例外地跟了过来;而辛夫子的女儿,也自幼便被他以闺秀之学训诫教养,听说完全看不出那个蒙古女奴的影子。可是,混种之子,在如今这样的情势之下,总是要面对很多有意或无意的风言风语甚至于明刀暗箭,就像幼年时的宋域沉一样。即便是辛夫子自己,也会在无意之中,刺中儿子心中的梗节,让他又一次意识到,他终究是胡妇之子。

沉吟之间,宋域沉不觉喟叹道:“披发左衽,是为夷狄——”

那个少年,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但是辛夫子也叹了一声,紧接着宋域沉的话说了下去:“衣冠礼仪,是为华夏——小公子,当年是辛某心思狭隘了。”他抚着自家儿子的头顶,“大郎,这句话你也要记住了。”

辛大郎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一脸严肃地重重点头。

宋域沉暗自叹息。他已经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他已经足够强大,可以不畏惧风雨,并且能够庇护昭文以及她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但愿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之中,如辛大郎这样的孩童,也能够幸免于难。

即使有宣州将军府全力操办,一座能够让宋域沉满意的道观,要建起来,也还是需要时日的。金城之被赋予重任,要将这座占地三十余亩、规模并不太大的道观,修建得浑然天成、固若金汤,外带藏锋蕴秀、蓄气养生。金城之被这样的重任砸得头晕目眩、诚惶诚恐,不免要全力以赴,不但自己吃住都在工地上,两名暗卫也被他当成信使,频频派回莫干山,替他向专司建造的天工堂以及教他阵法的三叔父请教种种问题。白天里督工,夜晚还得挑灯苦读,将今日所见所闻,与强行背诵记忆下来的诸多鬼谷秘册,以及宋域沉不知从哪儿弄来给他读的各派典籍,相互映照,从中寻找出最适宜于这个道观的路径与阵法,再用笔醮着清水在石板上反复演练,以备来日施工。

那些工匠,看向金城之的目光,从最初的疑虑,渐渐变得敬畏起来。

得道高人就是得道高人,哪怕年纪再轻,也不是寻常人能够相比的。

金城之此时只觉得万分辛苦劳累,每日恨不能多出十二个时辰来。更让他痛苦的是,宋域沉经常会突然冒出一些新的要求来,比如说,观星台的石梯可以是三十二级,暗含佛家三十二相之意也不错,不一定非得要限定三十三级以代表三十三天;比如说,昭文所居的佛堂,不必特意与道观的其他部分隔离开来,道观清幽,很适宜让昭文经常闲步养生;再比如说,那片小小的银杏林,还是不要圈进佛堂里了,留给道观中的药堂比较合适……

一个个计划不停地提出又不停地推翻重来,金城之几乎暴跳起来。

可是每次他向宋域沉诉苦时,宋域沉都会笑吟吟地表示,他绝对相信鬼谷嫡系弟子的能力和潜力,绝对相信金城之的天资和担当,这个重任,非金城之莫属。

金城之只好咬着牙继续埋头苦干,一边暗自发誓,他再也不要担当第二回这样的重任!

宋域沉住在宣州城旧有的一个名为三清观的小道观中,每日上午去查看正在修建的新道观,下午则在三清观附近的长春堂里坐堂诊病一个时辰,再到将军府中看望昭文,对外则说是将军府从外地请来为昭文夫人治病养身的方外高人——虽然曾经见过昭文的人,暗地里都在猜疑他的真正身份,但至少没有一个人胆敢公开质疑,更没有人胆敢提起十余年前坠崖而死的将军府的小公子。

有些事情,人人知道,但没有人敢说出来。

长春堂附近,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叶明珠就住在那儿,买了两名仆妇照看,深居简出,宋域沉会在离开将军府返回三清观时顺道看望一下她,那个时候,暮色渐浓,行人稀少,比较好掩人耳目。

他不怕得罪盐帮,但是在弄清楚扬州那边现在的形势之前,最好还是让叶明珠隐藏起来。

叶明珠常常会显得焦虑而又忧愁,心神恍惚,若有所思。

宋域沉觉得,也许她是担心,名义上闭门清修的外祖父和母亲,或许或有什么不测。

然而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又觉得事情似乎不是这么简单,尤其是,现在回想起来,叶明珠对他讲述从扬州城逃出来的前因后果时,神情之间,颇有犹豫踌躇之处。

她隐瞒了某些事情。

宋域沉知道,人人都有不想对人言的秘密,仔细论起来,叶明珠与他,其实只是幼年时的那点相识之情,某些事情可能又有关盐帮的机密,不肯对他明言,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原来所想的,要让叶明珠陪在母亲身边的安排,却是犹豫了。

倏忽已到六月末,昭文生辰将至,宋域沉一心想要为她寻一件可心的寿礼,早早便开始准备,寻到一尊尺许高的白玉莲花观音,派人专程送往普陀山,请了观音道院的住持开光加持,正好赶在昭文生辰前送回来。

叶明珠闲居无事,精心编了三十六根络子做寿寿礼。宋域沉一打开盒子便忍不住想笑,同时不免想起叶明珠送给幼年的他的乞福络子,心中不觉软了下来。

罢了,能够优容,就暂且优容下去吧。

昭文笑道:“难为她这番心思了。我只当她这样的姑娘,不懂女红呢。”

宋域沉忍着笑意说道:“叶家姐姐的确不懂女红,只会编络子。”

昭文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心中却有隐约的忧虑。

阿沉对那个叶姑娘,的确很好。只是,那个姑娘,毕竟名义上还是淮扬盐帮的帮主夫人,而且正在被淮扬盐帮追拿。

再说了,阿沉现在是仙寿观的住持有穷。虽然说上头没有师父管束,想还俗就还俗,可看样子阿沉似乎做道士做得很开心啊。

叶明珠的身份,并不适宜出现在将军府中,因此寿筵当晚,她仍是独居小院。

夜静筵散,宋域沉经过那座小院,忽然觉得,这样冷清孤寂的一个院落,倒有几分与母亲所住的那个小院有些相像,心念一动,不觉对那小院格外关注起来。

他耳力敏锐,此时夜深人静,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两名仆妇的呼吸之声,叶明珠的房间却是鸦静无声。宋域沉正想感慨叶明珠的功力大有长进,心中突地一跳,转过头与鹰奴对视一眼。

叶明珠不在房中!

宋域沉立时沉下了脸。

乌朗赛音图的秘营,在宣州也算得是耳目通灵,盐帮若真的找上门来,应该是瞒不过秘营的;而且,叶明珠自己也非易与之辈,稍有异常,她必会呼救,惊动宋域沉留在三清观的仆役侍卫前来援手。

更何况,叶明珠手中,还有宋域沉留给她的防身迷香与淬毒手弩;院墙上与墙根处缠绕的野蒺藜丛中,又放养了几窝毒蝎,若有人不经过院门,想要越墙而入的话,很难逃过这些被训练得格外敏感易怒的蝎子的毒钩。

这样的安排不能说不是周到,但是谁也防不了叶明珠自己跑出去!

幸好他为了防备叶明珠被人掳走,还留了一手,连叶明珠也没有告诉,以免她知道此事后会漏出破绽。

宋域沉召唤了一只乌鸦。

自从在江陵仙游观中召来鸦群、帮助他顺利脱险之后,宋域沉便对这处处可见的不祥之鸟,有了浓厚的兴趣,每至一地,总要仔细观察**当地的鸦群,慢慢发现,其实这不祥之鸟,比任何其它鸟儿都更聪明,难怪得女真人将它们奉为神鸟,也难怪得它们总是能够及时发现种种不祥之事。

所以,每到一地,宋域沉都会挑出几只特别聪明或者是特别乐意与他接近的乌鸦来,好好地驯养一番,给它们起名字,投食,聊天,有时还会召到手上来逗弄一番。

叶明珠的那个小院后头,有一株老楝树,树上栖了一窝乌鸦。宋域沉在安排这个小院时,便看上了其中一只小巧机灵、刚刚成年的乌鸦,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叶,调养了三天,让它记住了叶明珠,然后再训练它关注叶明珠的行踪。

那只名叫小叶的乌鸦,被吵醒之后,嘎嘎抱怨了好一会才振翅飞来,在宋域沉手掌下摇头摆尾地摩挲一阵,吞了一粒食丸,这才打起精神,引着宋域沉向城东方向行去,最后落在一家杂货铺的后院院墙上。

宋域沉又喂了它一粒食丸,放它离去,跃上院墙,阴沉着脸,打量着那个尚有灯光的房间。

那个房间中,隐约有说话声传来,一个正是叶明珠,另一人是个年轻男子。两人似乎起了争执,情绪激动,但也没忘了压低声音。

宋域沉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昭文和鹰奴每次问他是否喜欢叶明珠时,他都毫不犹豫地摇头,但是他一直认为,他和叶明珠之间,有着十分亲密的联系,除了叶明珠的外祖父和母亲,自己应该是叶明珠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然而现在他感到了被背叛的愤怒。

察觉到宋域沉的心绪不太稳,鹰奴伸手在他肘下一托,带着他飘落在院中,悄无声息地站到了窗外。

叶明珠正在怒斥费家父子的狼子野心以及那位史师兄的为虎作伥,如果有人胆敢加害老帮主和她母亲,她必定要十倍报还!

那位史师兄则极力为自己和费昆仑辩解,不过倒没怎么提起作为主谋的费正义,只向叶明珠反复诉说:费帮主没有恶意,而且已经控制住扬州那边的局势,只要叶明珠回去,必然可以澄清罪名,正大光明的成为淮扬盐帮的帮主夫人;前段时间的追拿令,是几个对老帮主不满的长老和堂主趁着费帮主被迷香放倒之际擅自发出的,费帮主一醒来便将傅老帮主和傅慈姑从费堂主那里救了出来,送到清净地方好生安养;这些日子,费帮主因为刚刚接任,被帮务缠住脱不开身,所以不能亲自来宣州迎接,还请叶师妹千万不要怪罪。

听到此处,宋域沉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同时意识到,那位新任帮主费昆仑,对叶明珠的态度很可推敲,叶明珠的反应,也颇为可疑。

证实了原先隐约的猜疑,宋域沉心中,不无失落的同时,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原来如此!

房内两人,反复争执,宋域沉觉得再听不到什么新内容了,于是轻轻地在窗棂上敲了敲。

房内争得正激烈的两人,立刻呆住了。

宋域沉轻声说道:“叶家姐姐,有客人的话,为什么不请到家中好生招待呢?”

他说得轻言细语,客气婉转,那位史师兄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叶明珠则仓皇失措,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宋域沉说完这句话便施施然离去了,想想叶明珠两人此刻的表情与心情,他突然间觉得很轻松很高兴。鹰奴也微带笑意,很是为他高兴。

小观主前些时候的心情可不算太好。

宋域沉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因此,第二天清早,那位史师兄迫不及待地前来三清观拜访宋域沉时,却被告知,宋域沉一早便出城监工去了。等到下午,那位史师兄赶往长春堂想要见一见宋域沉,又被拦在门外,说道有穷诊病之时概不见客人。待到从长春堂出来,史师兄急急忙忙地上前来说话,却被鹰奴挡了开去,喝道:“盐帮的内务,盐帮自己处理,休来搅扰!”

史师兄连连受挫,按捺不住,反驳道:“有穷道长早已插手盐帮内务,此时又何必撇清?”

叶明珠当日在喜堂上捏破的迷梦丸,效力惊人,费正义后来一查,便查到了有穷身上。若不是顾忌到有穷如今呆在宣州、宣州将军府对有穷的态度实在太过亲密,强龙不压地头蛇,盐帮只怕早已打上门来。

鹰奴却不以为意地答道:“小观主乐意插手便插手,不乐意便放手,如此而已。”

史师兄还想要纠缠,鹰奴不耐烦地扣住他左肩胛,略一用力,史师兄几乎痛昏过去,鹰奴毫不留情地将他摔了出去。

史师兄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肩骨欲裂,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宋域沉悄无声息地到了他的窗外,让向来自视颇高的史师兄大大吃了一惊,等到回过神来,又觉得有穷不过是轻功过人罢了,威慑他人靠的也不过是无尽道人留给他的那些奇药而已,或许再加上宣州将军乌朗赛音图的私下庇护。

但是今日相遇,鹰奴一出手便让他没有还手之力,扣住他的肩胛时,雪山崩塌一样的巨大压力,逼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这样的恐怖感觉,一回想起来便觉得悚然心惊。

意识到这一点,史师兄不敢再直接去找宋域沉,转而去见叶明珠,将鹰奴说的那句话,略略做了一点修饰,向叶明珠说道,有穷不会一直庇护她,她必须早做决断。

叶明珠本来就因为瞒着宋域沉去见史师兄而心存愧疚,被宋域沉当场揭破之后,更是心虚得不敢去见他。听了史师兄这些话,踌躇许久,想着还是去向宋域沉解释一下她为何会偷偷地去见史师兄。

叶明珠想在明天清早去见宋域沉,然而有人比她更早一步。

夜深人静时,一个貌不惊人的少年,拿着赵安的信物敲门求见宋域沉。

那个少年,自称姓冷名小泉,宋域沉看他的形容举止、呼吸吐纳,显然是内外兼修,以他的年纪,能够修习到这等程度,不知与乔空山的秘药可有关系。

冷小泉正正经经地敲门拜访,是因为赵安告诫过他,不可自恃轻功了得,贸然闯入有穷所居之地。乔空山与韩迎两人教出来的弟子,还不知会在居处安排下什么样的阵仗来对付不速之客。

他给宋域沉送来一封信。

一拿到手中,宋域沉便知是赵安亲笔。其实他只见过一次赵安的手书,不知为何印象深刻,绝不错认。

赵安的信中,详细说明了叶明珠之事的来龙去脉,大体上与叶明珠所说的以及宋域沉派人打听到的,没有什么出入,只是多了几件事情:

叶明珠当年被带到盐帮之后,便拜了一位盐帮长老为师,费昆仑是她大师兄,平日对她多有照顾,相处甚欢;

叶明珠被掳到芜湖时,费昆仑恰好不在,叶明珠脱险之后,费昆仑的行事风格,明显有了变化,以前对盐帮事务不太上心,只专心于修习武功、教授师弟师妹,此后则全力笼络盐帮年轻一辈,史天瑞也就在这个时候,成为费昆仑的心腹之一;

费正义原本打算自己夺了盐帮帮主之位,但是他在盐帮之中其实不如费昆仑更得人心,而也是费昆仑坚持娶叶明珠为妻,并且当着盐帮各位长老与堂主舵主的面立誓,日后必定将帮主之位传与费昆仑和叶明珠所生之子;

当日喜堂之上,费昆仑离叶明珠太近,迷梦香的效力太强,费正义事先骗他服下的迷香解药,不太管用,但叶明珠没有挟持加害近在身旁、已经被迷倒的费昆仑,而是舍近求远去对付费正义;

而费昆仑刚刚接掌帮务,便将傅老帮主父女以清修之名保护起来,现在费昆仑正在极力说服费正义收回对叶明珠的缉拿令,理由很充足——为了尽快捏合盐帮新旧两派人马,收拢人心,整理帮务,以免外敌窥伺。

赵安在信中,评说费昆仑此人,年纪虽轻,但是为人爽快,处事公正,在盐帮年轻一辈中,威望极高,便是年长一辈,大多也承认自家子弟不如他。盐帮之中,虽然不少人对费正义不满,但对费昆仑的印象还不错,如果费昆仑与叶明珠真正成婚,盐帮的内乱,或许指日可平。

对照那天夜里听到了叶明珠与史天瑞的对话,宋域沉恍然明了,叶明珠为什么会偷偷溜出去见史天瑞了。

在叶明珠心中,费正义可恶可恨,但是费昆仑是值得信任的,他派来的信使,自然不能不去相见——哪怕冒着开罪宋域沉的风险。

将赵安的信又从来看了一遍,注意到落款日期,宋域沉忽而问道:“你到宣州多久了?”

冷小泉脱口答道:“五日。”

然后意识到宋域沉问这句话的真正用意,赶紧解释道:“赵师妹说,一定要等到费昆仑的使者见过叶姑娘、而观主又发现这件事情之后,才将信交给观主。”

宋域沉微微一怔。

他明白赵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叮嘱。赵安不希望她的信会影响甚至于左右他的判断。

这样体贴入微的尊重,宋域沉能够理解。疏不间亲。在赵安和其他许多人看来,叶明珠与他,的确关系亲密,即使赵安算是他的表姐,也不能相提并论。所以赵安一定要等到宋域沉亲自发现叶明珠不曾明言的某些关键,才将这封信交给他。

宋域沉的确能够明白赵安为什么会这样做。然而明白的同时,又觉得有些莫名的郁闷。

停了一停,宋域沉才收起信,转向冷小泉道:“姑苏赵府的好意,有穷铭记在心,将来必有以报之。”

冷小泉直愣愣地答道:“赵师妹说,你记得她的人情就好。”

赵安的意思是,这是她送给宋域沉的人情,而非姑苏赵府。

宋域沉心下诧异,忽而想到广宏子对他讲过的姑苏赵府如今的情形。迁居南荒之后,家主赵鹏为了广结善缘,纳了好几位土著贵女,各宅夫人及其子女之间的争斗,往往与南荒各土邦之间的争斗联络一体,能够从中脱颖而出的,都非寻常之辈。赵府本宅在南荒的大邦吕宋,赵安的生母,便是吕宋土王之女,姑苏赵府向来子嗣艰难,即使是女儿,也十分看重,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之便,赵安顺理成章得到了赵鹏的亲自教养。只是其他各宅,虎视眈眈,从未放松过对赵安与她年仅七岁的同母幼弟赵宁的窥伺。若非赵安自幼聪敏机灵、善察人意、善动人心,颇得赵鹏看重,又甚合东海公主心意,与东海弟子来往密切,只怕她连这大小姐的位置都难以坐稳,更不用说被派回江东主持赵府产业。

看起来长袖善舞、所到之处风生水起的赵安,其实与他的处境,是这般相似。

他选择了逃离宣州将军府,赵安选择了留在姑苏赵府。

但他们都不能不想方设法飞快地成长起来,同时努力寻找一切可能的盟友,好让自己在诸多兄弟姐妹的争斗之中,立足于不败之地。

宋域沉在恍惚之间觉得,他与赵安,相识未久,寥寥数面而已,但很奇怪的是,他能够轻易理解赵安的所思所想,明白她的所作所为。

就像赵安能够明了他的所思所为一样。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让他的心境变得平静愉悦,隐隐约约之间,被背叛的愤怒,似乎也变得淡薄了许多。

所以,当再次见到叶明珠时,宋域沉已经可以平心静气地听她呐呐讲述来意。

叶明珠的解释,**,大意是说,费昆仑对她没有恶意,但是费昆仑也有很多难处,因此,她为了外祖父与母亲的安全,还是决定回到扬州去,帮助费昆仑安抚盐帮。

叶明珠觉得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宋域沉冒着开罪盐帮的风险帮了她,她却动摇退缩、枉费了宋域沉这一番好意。

她不会忘记,每次见到宋域沉,都会让她生出身不由己的欣喜,仿佛在海上突然遇见缥缈仙山,在荒野突然看见百花盛开。

那是太过熟悉亲近的费昆仑从来没有给过她的感受。

然而,在她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一次,你应该选择那个最爱护你的人,选择接受而不是给予;这样的话,你就不必再辛苦劳累地追逐在另一个人身后了。

她知道费正义不怀好意,知道自己回去之后会处境艰难,可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费昆仑对她的心意,就像她坚信宋域沉总能够在危难之际帮助她。

宋域沉默然注视着她,良久,缓缓说道:“费家父子各有主见,各有一班人马,争持不下,你会变成他们角力的砝码。傅老帮主的份量,恐怕尚不足以抵得过费正义拉拢的外援。”

叶明珠抬起头,轻声答道:“盐帮百年经营,根深叶茂,不会轻易便被外来人夺了基业,哪怕费家父子大权在握,也需要厚待我来招揽人心。”一如镇守宣州的乌朗赛音图厚待昭文。

宋域沉忽而说道:“叶家姐姐,我认你为义姐可好?”

隐在暗处的鹰奴,听得分明,不觉暗自皱眉。他不太明白,小观主为何对这位叶姑娘,如此温和容让,似乎叶明珠总能踩中小观主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让他不忍也不愿拒绝。

叶明珠怔了一怔,明白了宋域沉的用意,不觉心绪翻涌,几欲落泪,终究还是微笑摇头:“多谢你了小七。真有危急之事,我必会向你求援。不过那个大泥沼,你还是不要陷进去了。”

她不愿太过牵累宋域沉。

更重要的是,不见可欲,则心不乱。她既已下定决心,便不可再牵绊不清,徒增伤感。

宋域沉看着面前神情严肃、郑重其事的叶明珠,对视许久,终究还是一笑:“好。”

有无名份,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义姐义弟一说,倒是他著相了。

他们之间,一直有着某种奇特的牵绊,以至于让宋域沉暗暗怀疑,自己会不会被这牵绊网罗在尘世之中,屡屡想要挣脱,又生出不舍之心,徘徊犹豫,不能决断。

现在终于尘埃落定。

宋域沉觉得惆怅失落,却又有着莫名的安宁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