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似曾相识燕归来

宋域沉手中捏着三千两黄金,又见湖山之间,满目繁华,来往女子,环佩叮当,不觉颇为意动。他想要给母亲买一点儿东西,能够让她重温当年临安城中的绮丽旧梦。因此,将要离开杭州之前,他请广宏子给他派了一个通晓杭州市井风俗的俗家弟子,带他去杭州城中最负盛名的专卖脂粉钗环衣裙的柳枝巷。

广宏子那个名叫胡裕的俗家弟子,引着宋域沉与鹰奴从侧巷绕进了柳枝巷最深处的姑苏苑,这是柳枝巷中数一数二的大商行,粉墙黛瓦、古木遮天,墙头爬着青苔老藤,开满各色鲜花,春意盎然,大门上挂着半旧的黑底金字匾额,两名青衣仆役服饰整洁,神色安祥,举止文雅从容,全无寻常伙计的谦卑低下之态,每一起客人来到,便有一名仆役前来迎接,一路陪同,侧旁门房内,即刻便另有一名仆役出来补上他的位置。

宅院之中,地势十分开阔,处处是曲径回廊,小桥流水,花遮柳掩,莺啼燕舞。在杭州最热闹的地方,居然有这样一个占地极广、幽静又优雅的去处,足可以想见这姑苏苑主人的财力与匠心。

宋域沉一开始便说得清楚,他是要为母亲购置衣饰,因此那名青衣仆役,引着他径直入了蕙风阁,待到阁中侍女前来迎接,便悄然退下。

那名青衣侍女,眉目秀洁,进退有度,轻言细语地向宋域沉解释道,“蕙风”之名,取自左思《魏都赋》:珍树猗猗,奇卉萋萋,蕙风如薰,甘露如醴。

慈母之爱,宛若蕙风。

所以这蕙风阁之中,都是宜于子女送与母亲或是祖母姨母等长辈的衣饰。

那名侍女问了昭文的年纪喜好,又打量了宋域沉一会,便选了几样衣饰出来,宋域沉略过一过眼,心中不免感叹,这姑苏苑的侍女,眼光品味很是不错,点头认可,让那侍女去选齐四季衣饰。

这需要一些时间,因此侍女先将宋域沉、鹰奴与胡裕三人引入侧旁厢房内,令司茶小婢奉上清茶与点心,让他们在此等候。

一盏茶未完,侧门轻轻打开,一名著粉绿衫子的侍儿,款款而入,躬身施了一礼,含笑说道:“道长,我家大小姐听闻道长在此,要来拜会,还请稍候。”说完便退到了侧门边上,敛袖静立。

宋域沉一怔,转头看向抱朴观的那名俗家弟子胡裕。胡裕探身过来,小声说道:“姑苏苑的东家就是前朝的姑苏赵府。他家大小姐,名为赵安,半年前从吕宋来到杭州,接管了姑苏赵府在江东的所有家产。”

姑苏赵府是赵宋宗室,富甲天下,而且善识时势,因此在大厦将倾之前,便举家移居南洋,直至大局已定,方才派了得力管家,重返江东,将原先的产业,陆续恢复,如今仍是江东巨富。

然而宋域沉所知,远不止于此。

他曾经听昭文说过,姑苏赵府与宣王府的关系,极其密切,因为宣王惟一的子嗣东海公主,与姑苏赵府的少主人赵鹏,既是同宗的堂兄妹,更是嫡亲的两姨表兄妹。当时的官家,对宣王府甚为忌惮,东海公主又是自幼失散、由东海海盗抚养长大,宣王府与姑苏赵府联手,加上能够威胁东海商路的海盗,如此威势,让官家几欲对宣王府与姑苏赵府下手。后来还是姑苏赵府献出良田三万亩,几方联手,软硬兼施,这才为东海公主请得封号与封地。

以姑苏赵府与东海公主的密切关系,赵家大小姐这样留客,多半是知道了什么。

不多时,听得侧门外环佩叮当衣裙摩挲之声,又有一名绿衣侍儿进来,含笑施礼:“道长,我家大小姐到了。”

宋域沉三人会意,站起身来相迎。

赵安翩然而入,略略有些昏暗的厢房,立时被她的容光照亮,胡裕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一步,不敢抬头正视;鹰奴神色郑重,如临大敌;宋域沉却是一怔。

眼前这位窈窕秀丽、眉宇间神光离合、嘴角总似含着狡黠笑意的女郎,好生眼熟!眼熟到让他一见那笑意便心中发憷。

迎面相对,赵安的目光一落到宋域沉脸上,便微微有些错愕。

毕竟,画像与真人的感觉是大不一样的。

不过赵安很快镇定下来,微笑着说道:“有穷道长,冒昧挽留,委实是因为,今日机缘巧合,恰逢道长在此,我有一二礼物,想要借道长之手,奉与婉姑姑。”

昭文县主的小名,正是婉儿。

宋域沉又是一怔,随即暗自苦笑。

这句话一说,便摆明了赵安已经知晓他的身世来历。

然而奇异的是,他并没有觉得危险来临的不安,至多不过是无奈而已。

赵安并没有留他们太长时间,当着那胡裕的面,很多话不便明说,因此也不过略略寒暄一会,奉上送给昭文县主的礼物,待到那蕙风阁的侍女选好衣饰送进来,便送他们离去。

宋域沉一行,预备第二天启程前往宣州,但是当天傍晚,赵安亲自前来抱朴观后的养心院,告知宋域沉,陆青不得不失约了。

宋域沉立刻想到了乔空山当年的话,脸色立时变了。

陆青的身体内,由各种药物激发出来的那股强大力量,终于耗尽,到了强弩之末?

只是转念之间又觉得,人皆有一死,却有着不同的活法。如果换了是他,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用庸庸碌碌的一生,来换取十年的横行天下。

鹰奴则极是失望。失去陆青这样一个对手,真是人生一大憾事。他转而问道:“李默禅是否便是代替陆兄的那个人?”在他看来,东海很难找出第二个人,能够有那样强大的力量来震摄各地豪杰、维持住宣王墓前一年一度的祭祀典礼。

宋域沉敏锐地察觉到,鹰奴这句话一出口,赵安的心境便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是骄傲与自豪,也似乎是警惕与担忧。

赵安是否在骄傲,李默禅年纪轻轻,便已经有了代替陆青的出色能力?

赵安又是否在担心,如果她回答“是”的话,鹰奴下一句话便是要李默禅代替陆青来完成这一场约战?毕竟,能够被陆青郑重其事视为对手的人,即使李默禅不至于落败,想必也会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完成这一战。

宋域沉没有意识到,他与赵安素昧平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但他却是如此自然而然地察觉到了赵安的所思所想。

赵安过了一会才若无其事地回答道:“自然是的。”无论鹰奴是否想约战,她都不能也不会替李默禅退避。

鹰奴果然说道:“李兄弟年轻,来日方长,将来有机会,在下再向李兄弟好好请教一番。”

宋域沉微微失笑。陆青是李默禅的师叔,鹰奴却毫不在意地对他们两人都称兄弟道弟。

赵安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些辈份称呼之类的细节,含笑应充她一定会转告这番话。

宋域沉暗自皱了皱眉。

赵安的言语之间,与李默禅甚是熟悉甚至于亲昵,这种亲昵,莫名地让他觉得不快,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快。毕竟,就算赵安与李默禅心有灵犀、心心相通,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赵安却亲自来告知他们陆青之事——其实赵安完全可以派人来传个话的。显然她很重视初初相识的有穷。这又令宋域沉有着微微的欣喜。

宣州之行,已经不必要赶时间了。宋域沉即时决定在杭州多呆一些时日,至于为昭文所备的礼物,其中不少皆是应季的衣饰,他可以派人先送到宣州去。

赵安此来,还有另一件事情。四月初八浴佛节将至,杭州城各大寺院,照例有盛大香会,赵安初来此地,有意立威立名,前些时日寻到了一尊前朝名家徐供奉手雕的玉檀木莲台观音,可惜蒙尘太久,檀香散尽,污泥之气无法洗净,赵安难以舍弃这样的珍品,思及宋域沉乃是乔空山高徒,于药物之道必有过人之处,因此有意请他出手,洗净这尊蒙尘观音。

宋域沉诧异地看着她:“居然请我去洗观音像?”赵安有没有弄错?

赵安莞尔一笑:“无尽道长可从来没有佛家道门之类的门户之见。”所以才会引入佛家的轮回之说来追寻长生大道。

宋域沉:“无尽师父是无尽师父,我是我。”他对洗净观音像并无兴趣。

赵安:“我知道啊,换了是无尽道长,我绝不会请他来做这件事情的。”

宋域沉皱皱眉:“我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

赵安笑吟吟地道:“我是你表姐。”

宋域沉嗤笑:“一表三千里。”

赵安不以为意:“婉姑姑不会这样想的。她可差一点儿就变成东海公主的亲姐妹、我的亲姑姑了。”

在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亲生女儿之前,宣王几度想要过继宗室之女,然后再招赘俊杰之士支撑宣王府,所以才会将昭文等人接到宣王府中教养。虽然过继之事后来做罢了,这几位在宣王府中教养数年的宗室女儿,与东海那边的情谊,仍然不同于一般。

如果昭文县主知晓此事,毫无疑问,必定会让宋域沉全力相助的。

宋域沉明白到这一点,不免生出被胁迫的不满来:“这件事情,我未必做得了。”

乔空山的弟子,最擅长的并不是这样的事情。

赵安点头:“的确如此。不过,有穷可不只是乔师叔的弟子,对吧?所以,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的。”

停一停,她轻轻叹息一声,接着说道:“相信我,只要你看过那尊观音像,就会觉得,让它蒙尘,真是世间至大的遗憾。”

宋域沉心中牵动了一下,不再拒绝。只是在赵安告辞离去时,忍不住说道:“或许我应该是表兄。”

赵安一笑:“很可惜,我比你早出生半刻。”

自从知道乔空山的这个小弟子、昭文县主的这个儿子之后,她便生出了莫名的关注与兴趣,也因此发现了很多东西,譬如说,有穷与她,都不是纯粹的汉人,有穷的父亲是蒙古将军,她的母亲,是吕宋土王之女;他们是同一个时辰出生的,仅仅相差了半刻不到;许多东西,他们似乎都无师自通,又或者比其他人学起来快得太多,让周围的人为之惊诧。

真是一个奇异的巧合,让她生出微妙的联想来,冥冥之中,竟然觉得,这个远隔重洋的陌生少年,与她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仿佛血脉相连一般。

所以,当李默禅传给她消息,有穷到了杭州,她思忖许久,还是寻找到一个机会,与有穷相识。

这个俊秀聪颖的少年让她觉得难言的亲切,然后觉得,她可以理所当然地要求这个少年来为她洗净那尊明珠蒙尘的观音像,而有穷,也必然有这个能力来达成她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