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脱困

宋域沉每过几日便会暴躁发怒,金城之想来想去,觉得他可能是闷出来的毛病,于是偷偷地给他带了一些书籍进来,外带一盏明亮的琉璃灯。金城之记得自己生病时,困在床榻之间,每每也会烦躁不安,但若是能有一二册有趣的游记打发时间,便会安定许多。

宋域沉略翻了一翻,便扔到一边去了,毫不掩饰的鄙夷,让金城之难免脸红。这可是他自以为最有内涵最有趣的两本游记。脸红之后,又有些不服气,正待开口质问,宋域沉已经开始引经据典,一条条地批驳这两本游记之中所记载的风土人情的凭空捏造之处。

一口气讲完二十三条,宋域沉这才停下来喝水。

金城之讪讪地握着书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宋域沉甩给他一列书单,都是历代地理志与各类游记,金城之反复诵记了三遍,确认自己已经全都记住了,这才急急忙忙地回去找书。

金城之躲躲藏藏地抱着一大摞书进了囚室,沿途的侍卫与送饭的仆役,一个个面无表情的板着脸,视若未见听若未闻。

宋域沉好笑地看着金城之放下书时如释重负的模样。

金旭之会不知道自己儿子做的这一切?无非是另有打算罢了。

也许是想让自己做一块磨刀石,替他打磨这个生长于鬼谷之中、太过娇养的儿子;也或者是想让这个天性淳朴、易于相处的少年,消磨他的心志。

正好他也另有打算。

惟独金城之这个自以为聪明的笨蛋,睁着双眼跳进了他和金旭之联手挖的陷阱里面,还傻乎乎地笑得开心。

金城之虽然私自带了琉璃灯进来,宋域沉仍然不乐意自己读书,而是丢给了金城之,理由是灯光太暗,他只喜欢在日光之中看书。金城之一遍一遍地读,动辄因为断句不当、某字不认识等等,被讥讽得敢怒而不敢言,只为了等着听他读完三遍之后、宋域沉的评点。

这世间千山万川,千城万镇,每一处都有其引人入胜之处。久居谷中的金城之,一直只能在书册之中遥想其中风光,只是凭空想象,总觉得有如隔靴搔痒,怎及得宋域沉的讲评,真有活色生香之感。

金城之在囚室的消磨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没有发现,金旭之已经悄然减轻了他许多课业,并且不着痕迹地拦下了其他那些兄弟们靠近他的住处的脚步。

有事可做,宋域沉的暴躁,也悄然消失。

金城之跑得勤快,宋域沉又表现得渐渐安于囚室,石室顶部铁栅外的监视,不觉也松懈下来,只要囚室中没有特别的动静,看守的卫士往往会忘了伏下身去张望。

金旭之大约每隔五天便会到囚室中走一趟,你来我往,绕着圈子说些言不及义的空话,然后便面面相觑,心知肚明,你无奈我何,我无奈你何,宋域沉固然是休想脱身,金旭之却也不敢贸然动手。

石室之中,不知寒暑,不知昼夜。

宋域沉全凭着身体内不同时辰的脉息记时,定时起居。

某日午后,他被通气孔里隐约传来的鹰哨声惊醒。

鹰哨尖利刺耳,透过重重高墙、层层石壁,震惊了整个山谷。

鹰奴终于找来了。

宋域沉坐起身来,仔细聆听鹰哨的声音。

鹰哨声时而短促激烈,进而舒缓悠长,进退有序,仿佛可以看到一队队武士在鹰奴指挥之下攻入鬼谷的景象。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石门打开,金城之匆匆跑了进来,一眼看见宋域沉仍旧好好儿端坐在榻上,长吁了一口气:“那些家伙居然弄了个假人,骗得我还以为你真个被他们抢走了!”

宋域沉看他一眼:“不能说‘抢走’,只能说‘救走’。那是我的人。”

金城之这才意识到,有穷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师长,而是鬼谷的阶下之囚。

一有机会,有穷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他不由得一怔,心中不觉难过起来。

停了一会,金城之讪讪地道:“你让他们回去行不行?我来的时候,看见已经死了不少人了。护山大阵全都开了,他们这是送死。”

宋域沉忽而抬起头向他笑了一笑:“未必是送死。”

金城之才觉得不太对劲,宋域沉已经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了过来,金城之“哎呀”一声尚未出口,便猝不及防被血雾喷个正着,只觉得异样的药香熏人欲醉,身不由己向后倒去,却被宋域沉拖了过去,压在榻上,双腿交错,两条铁链分别缠住了金城之的颈脖与身躯。

守在门口的两名卫士急冲过来时,宋域沉已经反转双臂,扭曲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双手握住七巧锁,“咔嗒”一声,锁扣打开,乌金丝带着血滴抽了出来,两名卫士刚刚冲近,乌金丝的尖头,已经对准了金城之的心口,他们的动作立时僵住了。

宋域沉轻声说道:“退到门外去!”

两名卫士互相看看,犹豫之际,宋域沉忽地扬手,血滴飞溅,两名卫士大惊急退——他们看得清楚,金城之就是被血雾溅上脸,然后便被制住了。

他们这么一退,宋域沉腾出空来,反手封了金城之的穴道,深吸一口气,内息急转,骨节暴缩。

两名卫士惊骇地看着宋域沉于转瞬之间从铁链之中脱身而出,乌金丝带着血滴呼啸而来,熏人的药香令得他们的动作难免迟滞,只这迟滞之间,乌金丝已经扫过他们的咽喉。

两名卫士砰然倒下。

宋域沉拖着金城之,施施然出了囚室。沿途虽有不少守卫,只不敢出手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宋域沉连破七道机关,站到了星光之下,仰天长啸,与鹰哨声互相呼应,远远近近的虎狼,也开始长嗥起来,一波波高起,渐渐盖过了松涛。

闻讯赶来的金旭之,脸色铁青。

宋域沉喝道:“谷主请过来说话,其余人等,还请退开!哦,金谷主,最好将你的影者也都撤下去,若不然,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在令郎身上留一点儿印记!”

金旭之沉着脸,挥手令其他人都退得远远的,然后缓步走近。

宋域沉背靠石壁,微笑着说道:“金谷主,请打开生门,让我的人先下山等着,然后将我的刀送来,劳烦令郎送我下山,待到我与我的属下汇合后,自然会将翻天印所在之处如实相告;谷主可以派两个人跟着,三个时辰后,我会将令郎交给你的人带回来,同时告知解毒之方。”

金旭之冷然答道:“翻天印一事,不劳外人费心。至于城之,他身为鬼谷弟子,便要有以身殉道的自觉!”

宋域沉笑了起来:“谷主莫不是以为,只有令郎一人中了毒?”

金旭之道:“不过几个试药人,医堂自然会配出解药来。”

就算配不出来,也无关大局。

宋域沉这才想起那些从他身上搜走的药丸。鬼谷必然会想方设法试出这些药丸的药性与用途,试药人因此中毒,也是常理。

他笑了起来:“试药人自然无足轻重,但是谷主就不曾发现,今日整个鬼谷的应敌反应,都比往日要迟缓一些?”

金旭之一怔,忽而想起,宋域沉身上的血迹,随着当头淋下的烈酒,缓缓流入下水道的情形。此后的日子里,宋域沉时不时发疯,撕扯得自己鲜血淋漓,那些血,同样流入了下水道。

深处山腹之中的那间囚室的水道,是与剑池相连的。

而剑池又是鬼谷最主要的水源。

现在的宋域沉,因为强行将乌金丝抽出来,身上同样鲜血淋漓,金旭之站在两丈开外,也闻得到夹杂在血气之中的异样药香。

联想到宋域沉这三个月中灌下去的那些药汁,再想一想今夜那些守山卫士颇有些失常的表现……

金旭之悚然心惊:“以身为炉,炼药化毒?好手段!乔空山是你什么人?”

无尽座下虽然有丹奴药奴,也不过寻常良医而已,断不能有这等本事。惟有乔空山,于毒之一道,久负盛名,连金旭之也素来忌惮。此时不能不联想到乔空山。

金旭之却不知道,即便是乔空山,也得借助于身外之物,才能够将药物炼化为毒物。宋域沉能够以自身为炼药之炉鼎,其实依恃的是韩迎传他的三清养气诀——三清之气既成,人身自是一天地,人身自成一丹炉,即便琵琶骨被锁、内力被制,于宋域沉体内气脉而言,也不过如巨石当道、不碍细流,高峰插云、不阻清风,只是难以发力制敌而已。

不过此时此刻,宋域沉并不想澄清金旭之的这个误会,略一躬身,含笑答道:“承蒙夸奖,家师道号‘三圣’。”

那正是乔空山的道号。

金旭之阴沉着脸,久久不语。乔空山的名声与手段,鬼谷自然早已听说过。只是,金旭之怎么也没有想到,乔空山的弟子,居然能够在内力被制的情形之下,炼药化毒;更没有想到,有穷真正的师父,竟然不是无尽也不是韩迎,而是乔空山——他当然听出来,宋域沉称呼乔空山,与称呼无尽和韩迎都不同,直呼师父而非加一个前缀。

金旭之强行按捺住心中的不快:“既然是三圣道人的弟子,当初为何不明白告知?”

宋域沉道:“我若如实相告,谷主只怕不会给我机会摸到半点药物,这会儿我必定还在那个囚室里关着。”

金旭之无语以对。

然而看着面前这个少年,满身血迹,嘴角含笑,手中的乌金丝始终缠在金城之颈上,似乎稍一用力便会将金城之的整个头颅勒下来,再想一想宋域沉背后的乔空山与韩迎,还有那枚久寻不见的翻天印,以及剑池中的毒,金旭之明白,他只能让步。

鹰已出笼,羽翼已张开,所以,只能放它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