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3235号别墅
十号酒馆门外无声无息地停着一辆车,很大很威风——蓝色的宾利,国王顶级版,车内的每一寸皮饰可能都比我将来结婚时穿的礼服干净。
斯百德要借的一步很远,远到要坐车。我一看到车就往酒馆里面蹿,结果一步都没蹿出去,斯百德牢牢地抓住了我,千斤压顶,我动弹不得。
我跟他说,不管要干吗,我都强烈要求约伯或者摩根同去,万一出点什么事,至少他们能听见我的遗言。
斯百德说,这事儿和摩根他们没关系,而且我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我看他的样子,如果其他人非要跟上,宾利的后备厢说不定就会跳出一队手执冲锋枪的杀手,把这儿清理得干干净净。
我这个人在真正的威武面前,从来就没有节操可言,多年街头混迹教会我一个浅显的道理:识时务者通常都会活得比较久。
所以我这一借步,就借了差不多七十公里,从烟墩路一路狂飙到了城外。
斯百德跟我一起坐在后座,他不跟我说话,自始至终都在兴致勃勃地看自己的手指甲,一小时的车程里我一度出现了幻觉,以为除了我,其他人都不需要呼吸。我赶紧咳嗽了两声才把自己从《活死人黎明》的恐怖中拉了回来。
一小时后,车子驶进东城郊的一个住宅区,大门口有一块石碑,石碑上大概是小区的名字,龙飞凤舞一派古风,所以我压根不认识。
我们在3235号独栋别墅前下车。尽管是深夜,这个住宅区里的灯却经过巧妙的掩映和反射,照耀出一种黄昏将近的感觉,恬静而闲散,植物与园林的设计与自然环境交融,走的是天人合一的路线。
这些判断流过我的思绪,就好像我在园林设计方面有什么深厚造诣。
对真正的好东西,我似乎的确有一种天然的感应。我开始想,斯百德来找我,也许是误会或巧合。但他要我做什么呢?真的是去拍卖行吗?
我问他:“这是哪儿啊?”
斯百德漫不经心地去开门,说:“我们的小产业,全世界有一千七百多处,这个算不怎么漂亮的。”
一千七百这个数字把我给征服了,我本能地估量了一下面前这栋房子的价值以及斯百德所谓的漂亮地方该是什么模样,然后正式进入了“富贵随便**”的状态。
我跟随着斯百德进了别墅的外门,穿过一条圆形石子铺成的小道。庭院很大,一眼甚至看不到里面的墙壁在哪儿,寸草不生,地面光秃秃的,露出深褐色的泥土,几棵小树东一棵西一棵杂乱地立在角落,基本死得透透的。
这种荒凉令人触目惊心,和大门外的旖旎幽静相比全然是两个世界。
我在生活中苦苦挣扎惯了的嘴脸本能地露出来,一边走一边跟斯百德套近乎:“嘿,这房子挺好,就是绿化不行,请我来整治一下嘛,我有上岗证的!”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脚下加快了速度,我看得出来那是**裸的回绝,只好遗憾地咂着嘴跟了上去。
小道的另一头是门廊,三级木台阶上去,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深得诡异的黑暗。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斯百德对我咧嘴一笑,微微弓腰:“欢迎光临!”说完便一马当先走进去,迅速在屋子里消失,此时一道雪亮的白色光环在我的视线尽头出现,那儿开了另一道门。
我嘀咕了一声“疯子”,便闭着眼睛冲了进去。
门后没有怪兽或魔鬼,就是雪白的一间房,毫无装饰,四壁乍看是墙,结果都是超大的液晶显示屏,屏幕上一片雪白。
房子的正中间有一圈黑色的皮质沙发,我就在那儿坐下来。
斯百德围着房子走了一圈,说:“这个地方弄好很久了,各种设备都很过时。”然后走到我面前,叉着腰叹了口气,“不过,将就用用吧。”
我毛骨悚然,脱口而出:“用?用什么?”
他不答话,只是久久地看着我。那不是人看人的样子,也不是人看狗的样子,如果非要比喻,我觉得很像盗墓贼看秦始皇陵的样子,完全不知道搞不搞得定,但就是想一铲子把门打开,瞧瞧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得我都有点手痒想揍他了,斯百德忽然转身,隔空一挥手,所有的显示屏同时闪亮,一张照片出现在显示屏上。
从正面拍的整体特写,中年男人,保养有道,身形一点儿都没有走样。
拍照的时候他可能正从超市买了东西准备回家,拎着两个购物袋,身上穿着灰色运动中裤、白色polo衫,方正的脸略偏,像是正在和旁边的人打招呼,眼中有一丝柔和的笑意。
深深的法令纹从这个男人鼻子两侧一路蔓延而下,消失在临近嘴角的地方。皮肤偏黑,是那种在海滩上晒出来的、刻意为之的健康黑色。
我随便瞄了一眼,然后表示对于跑这么远来看一个男人的照片这件事很不满。
斯百德没有什么幽默感,他不理我,又挥挥手,那张全景照片退去,更多的照片涌出,各种形状和大小,占据了全部显示屏,循环播放。
全部是刚才那个男人的照片和三十秒左右的视频——他穿着正装开会,提着公文包上车,与人会谈或进餐,在游泳池边一边看书一边晒太阳,穿着睡衣在院子里喝啤酒,除草,在山中徒步,在健身房举铁。
他笑,他皱眉,他神情严肃或轻佻,他吃着、打盹、行走、凝视……
如此之多的影像,组合起来能把一个人的生活拼凑成一个整体,因为细节实在太多、太过鲜明,令人感觉极为熟悉,简直就是在目睹自己邻居的日常起居。
但这个男人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
斯百德摇摇头:“跟你没关系。”
他低头看着一张纸片,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读出来:“史蒂夫·辛格,白人男性,四十五岁,物流业商人,千万富翁,出生在N国,现居G市。结婚十二年,有两个孩子,男孩七岁,女孩三岁。最高学历是企业管理硕士,毕业于G市大学。”
他挥挥手,显示屏上的图像如同驯服的鹿群四散,另外一组照片从白色屏幕深处浮起来。这一次终于比较养眼——是女的,美人。
极为完美的身体,比例像雕塑或偶像,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美得与现实脱节。
“薇薇安·绍恩,白人与亚洲人混血女性,二十三岁,十年模特生涯,现为签约服装设计师,出生在J国,现居G市,未婚,没有固定男友,没有孩子,最高学历是高中,鼻子做过微型整形手术。”
美丽女人的照片和影像资料理所当然更多,她的生活也很快纤毫毕现地在屏幕上流淌而过,我非常遗憾没有看到她的裸照出现,否则我就会英勇地跳起来要求定格十秒甚至更长——好歹有点东西能安抚我今天饱受惊吓的心。
斯百德注视着我:“看清楚了吗?”
我还留恋着美人的笑颜不肯松口气,但一阵不祥的预感蛇行上我的膝盖,而后到尾骨,最后盘踞于肩膀之上,令我两股战栗,心如火焚。
我本能地握紧了拳头,身体往后缩,不期然地摆出了战斗的姿势,肾上腺立刻吭哧吭哧干起活来。
我没有猜错,他接下来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我喜欢的。
他说:“找出这两个人中,哪一个该死。”
一秒钟都没有等待,简直像预设了反应按钮一样,一按我就立刻暴怒了:“你以为我是上帝啊!”
猜猜石头、剪刀、布,玉石、珠宝、元青花,猜不猜都全一把火烧掉,so what?大不了都是钱的事儿——还不是我自己的,虽然我天生有点欠,别人的东西也看着心疼。
眼前这是活生生的人命,有血有肉。
斯百德耸耸肩:“不用你动手。”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读过书吗先生?”
他还有空管我的文化水平:“这句话你从哪儿看来的?”而后接着说,“该死的人因他的罪孽而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他再度挥手,暗淡的屏幕又亮了起来。这一次出现的不再是人,不再是真正的人。
他们被浸泡在了血泊中,或被分成了很多块,都已经万分悲惨地死去。有一双眼睛令我印象深刻,不能瞑目似的圆睁着,从屏幕中直视着我,充满死气沉沉的愤怒。
“这是G市从前年八月开始到今年三月间发生的连环杀人案,凶手专门针对独居在家的老人下手,被害者家里的财物和现金都没有被动过,不是为了劫财。从第一桩案件的手法来看,凶手也不是惯犯,是纯粹为了乐趣杀人,而后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犯案中成长了起来。”
我一愣:“是刚才那两个人干的?”
斯百德纠正我:“是其中一个人干的。”
我喉咙发干:“你是怎么确认?”
“我们经过缜密的排查,与这两个人有关的一切我们都着手调查过。具体情形你不需要知道,只需要相信我们的结论,在这两人之间,必有一个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