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听天由命
车子早已开出了烟墩路,飞驰在城市通往郊外的主干道上。现在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路上满满当当都是车,在我们后面能看到的起码有七八辆,从路虎到小电车都有。
诸葛听到司机的报告,漫不经心地回头瞥了一眼,然后问我:“你觉得哪辆车在跟踪我们?”
我也看了一眼,这可比判断谁该被崩掉容易多了,明显得跟用红色油漆画了十字一样。
不过答案不是哪辆汽车,而是两辆一直在车道中来回穿梭的重型摩托车。骑士黑衣黑帽,马裤长靴,见缝插针,时快时慢,轻松自如,车技高明之余,其形简直像在对世界呐喊,看我吧,看我吧,我是反派。
我指了一下:“喏。”
诸葛点点头,好像有点欣慰:“好吧。”
他手一伸,从车座下面摸出两副扑克牌,我顿时就来了兴致:“怎么,斗地主?不行,两个人少了,比大小吧。”
诸葛对我笑笑,打开了车窗。
他拆开扑克牌盒,开始洗牌,十指翻飞的动作之灵巧,照我说完全超越了人类的想象,如梦如幻,如喝多了。
把所有牌在指尖间过了一遍,他开始往车窗外丢。似乎遵循着某种特定的韵律,或者有什么曲子在诸葛内心深处无声奏响。他以自己的节奏丢扑克牌。有时候一张接一张,间隔很短,动作很快,一转眼丢了十几张;有时候又非常慢,等上好久才出去一张。
他的手指不时在那些扑克牌上敲打,我有时候一错神,感觉自己看到的不是他的手指,而是一头具体而微的嗜血猛兽,正伺机捕猎。
他丢出去的扑克牌被某种我无法了解的力量控制,在空中顺着某个方向飞,到某个点上,又盘旋回来,来到某个特定的位置,久久悬浮或原地旋转。
越来越多的扑克牌高悬于半空,排成松散的阵形,彼此之间想必存在着某种联系,只是我看不出来。而这种联系的存在,则对跟在我们身后的车都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在诸葛把手里的扑克牌丢完之后的一分钟内,我们身后视线范围内所有的车都接二连三地急刹。有一些来不及躲避,就发生了连环的互相碰撞,发出一连串巨大的响声,接着就是熄火,在路边,在防护栏上,或者干脆横在了街中心。
没花上几分钟,这一带的交通就基本全部瘫痪了,汽车喇叭和人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嘈杂无比,每辆车都不同程度地受损,却无人受伤或死亡,大家全部钻出了车厢,茫然地站在原地。
那两辆摩托车完全没预料到这种情况。一辆在躲避急停的车时自己撞在了街边绿化带上,骑手飞出了老远,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防护到位,他竟一骨碌爬了起来,全须全尾;另一辆在事故刚发生时,正好行驶在两辆SUV中间,那两辆车突然转向,把摩托车像夹心面包里的红豆馅一样死死夹在了中间,根本动弹不了。这一位骑手脾气比较暴躁,当场一把脱下头盔,气急败坏地望着我们的方向破口大骂,根据他的口型,我相信我和诸葛的妈都得到了足够真诚的问候。
一百零八张扑克牌在空中盘旋了大概三十秒,令街道上的一切机动车辆都撞得一塌糊涂之后,纷纷功成身退下坠。
我亲眼看着它们在坠地的瞬间凭空碎成齑粉,随风飞扬,散落消失无从寻觅。
而诸葛关上车窗,吩咐司机:“加速,出城,西北方向。”
然后他对我笑笑:“障眼法。”
“刚才那些扑克?”
“是的,我用内力控制扑克牌在空中的方位,它们相互呼应,形成了简单的八卦阵法,一切在死门和困门方位的行车者都会出现幻觉,各种幻觉令他们本能地采取不同的应对措施——刹车,转向,或者躲避。这么一来其他车辆也纷纷受到影响,从而阻挡我们的追踪者。”
这一手太帅了,非常环保,又很重口味——能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的杀伤性武器真的不多。
我真心佩服:“难怪你叫诸葛。”
他看了我一眼:“在下正是丞相的嫡系后代,有问题吗?”
没有,就冲您这一手,就算不是嫡系后代,我们都应该去把老诸葛从棺材里揪出来签个领养合同。
车子飞驰在忽然之间就空旷了的大道上,我乐了一会儿,后知后觉起来了:“跟踪我们的是什么人啊?”
他好像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知道是哪一方的,可能是国际刑警,可能是远道而来的私人武装或者杀手组织,本地警方应该不会穿成那样子,但也难说。”
我眼珠都要掉出来了:“就因为你们杀了三个大人物,被报纸捅出来了?”
“是啊,对我们的悬赏金额,黑白两道加起来,超过了三千万美元,谁来追我们都很正常。”
我有点回不过神,毕竟前段时间我在G市帮他们看该杀这个还是杀那个的时候,奇武会还是全世界最神秘的地下组织,现在怎么一下变成众矢之的了。
既然诸葛说那三个大人物不是他们杀的,那——
“有人陷害你们。”
“是的。”
我愣了一下,一瞬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有人还敢陷害你们?”我字字都加了重音,“什!么!人!?”
诸葛这个人呢,要不就是天生缺根筋,要不就是真的已经修炼到八风不动的境界了,他甚至还打了一个哈欠才回答说:“当然是很有来头的人喽。”
我想继续往下问,他突然递过来一个平板:“看看上面的人。”
我接过来看,屏幕上是一份名单,上面一共有十二个名字,长长短短的,名字颜色还不一样,有人黑,有人红。
可能是我的反应太平静了一点,诸葛看了我一眼:“你平时不怎么看财经新闻吧?”
我摇摇头:“我平时很忙的好嘛,打好几份工,晚上还要去帮约伯盯着酒馆里的酒。”
“所以你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答案正确,唯独有一个例外。我指指其中一个名字,那个人我认识,当然他不认识我。有时候电视上会播一些有很多明星参加的颁奖典礼,小铃铛爱看,是慈善或者商业奖项颁发的压轴部分。这个人经常上台颁奖,肥头大耳,眼睛又特别小,一看就是爱慕虚荣的奸商!
“他怎么了?”
诸葛说:“他没事,估计很快会有事了。”
“有事的意思是挂了吗?”
诸葛很有哲学家风范地说:“挂或是没挂,有时候其实是一码事儿。”
所谓哲学家,就是讲出来的话一点儿实际意义都没有。
他手指拂过电脑,第二页出现的是一张接一张的照片,对应着名单上的名字。他问我:“能记住吗?”
“十二个人是小意思,就算拿一百二十个人的照片给我看一遍,那些人烧成灰之后我都能看得出来谁是谁。”
诸葛很满意:“不愧是判官。”
我坦然接受了他的赞美,然后问:“我们现在要干吗?去把那些还没死的抓起来吗?”
他摇摇头:“不,我要带你去见几个人。”
接下来诸葛就不肯再跟我多说半句,车子不断向前开,出了城,上了一段又一段的城际公路、高速公路,又进城,再上路。
我这人去的地方少,很快就完全被弄昏了头,离开了手机上的地图导航,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但这辆车上三个人,却没有半部手机,简直岂有此理。
偶尔我也想过,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瞪大眼睛都看不到路边的指示牌,恐怕也不仅仅是基建不完善的问题。也许诸葛就是不想让我知道我们到了哪里,而他一定是有这个能力把我搞蒙的。
想到这一点之后,我就放弃了追寻路径,变得听天由命了。
如此开了一天一夜之后,车子熟门熟路地开进了某个城市的某个小区,我又见到了一栋很漂亮的别墅。3235号,和我第一次和斯百德去的地方的门牌号一样。
别墅里面有我这辈子见过和睡过的最好的床,还有梦想过的最好吃的饭,见不到任何人为我们服务,但一切需要的东西都好像会自动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
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或者进了爱丽丝奇境故事里的那个兔子洞。这本书我给养老院的老爷子和老太太们念过,我觉得这种故事情节对他们的精神健康一点都没好处。
进别墅休息的晚上,诸葛和我道了晚安,在我枕边放下一个闹钟,径直去了他自己的房间。我第一次知道坐长途车比搬砖还累,穿着那身二表哥西装,一头栽倒在枕头上就睡过去了,直到天杀的闹钟把我吵醒。就在它响的第一秒钟,诸葛精神抖擞地推门而入,说:“出发了。”
就这样我们在路上飙了三天,每24小时休整一次。诸葛的存在闷得我想死,他不但自己不讲笑话,而且不管我讲什么笑话,他都像看疯子一样看我,好像他那两个耳朵是摆设。
中间有一次停车时,我干脆跑到前座去,希望司机先生能像所有正常的司机一样爱唠嗑,结果那位活像个木偶人的司机都不如诸葛。他专心地开车,不但不会跟我聊天,甚至都懒得转过头来看我一眼。
这一路唯一的乐子是什么呢,是看诸葛对付路上遇到的盘查,那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大部分Z国境内的普通关卡,和其他人一样,我们只需要给过路费;从第三天开始,我们开始跨越国界,就需要看证件了;再走得远一点,出现了和我们样貌迥异的全副武装的警员上来,一面看证件,一面从PDA里顺手查什么——我觉得可能是通缉犯们的照片。
一开始我还吓得要死,但很快就发现我纯属杞人忧天。无论任何人,只要和诸葛的视线接触上,即刻就会出现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我估计他们是陷入了诸葛所设置的幻觉之中。
根据我的观察,这种幻觉像一种强力催眠,持续时间非常短暂,但已经足够左右他们的视觉和判断能力。
每一次,他们都会潇洒地一摆手:“走吧。”
其中只有一次,我们似乎要经过一个正在战争状态的边境检查站,守卫的根本不是警察,而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团团围住我们的车,虎视眈眈。
我正在担心诸葛只有两只眼睛,可能不容易一次控制住七八个人的时候,司机朋友就好像是诸葛肚子里的蛔虫,喊都不用喊,噌地一下就疯狂加速,车子直接蹿出去闯关卡。我这个人有时候也是很有眼力见儿的,赶紧摸出扑克牌交给诸葛,然后趴在车窗上看后面的连环撞车秀。
依我看,只要多给诸葛几副扑克牌,就算全世界的特种部队都追在后面,他们也会被诸葛布下的各种阵法带到沟里去。
这么一路走下去,他很快就把车座下面储存的扑克牌用得七七八八了,当我对该重要战略物资的匮乏表示担心的时候,他罕见地多说了几句话:“扣子也是可以的,玻璃珠子也是可以的,一把灰尘也是可以的,你的头发也是可以的。
“阵法无处不在,与天地一形一色,一根一源,一终一始。不拘于物,不役于形,不限于地,不动于天。”
我听得一头雾水,说:“啥?”
诸葛耸耸肩,车里又陷入了无聊的沉默。
五天过去了,车子开进了一大片旷远的草原,草原上有一长条孤零零的平整跑道,一架小飞机停在跑道尽头,舱门打开。诸葛拍拍我:“走吧。”
他走起路来我才发现他有多快,急忙两个箭步赶上去。老实说身上这身西装真不适合行动,难怪冥王去砍人的时候都要换衣服。我问他:“我们去哪儿?”
他说:“总部。”
“去干吗啊?还有谁啊?”
“开会。”
作为一个资深的打零工爱好者,我一听到开会两个字就脑仁儿疼。
“为啥要开会啊?”
他竟然笑了。
“你作为新晋成员,难道不应该见见同事吗?”
说得也是。我跟着他往飞机上走,继续问:“我的同事都有些什么人啊?跟我有共同语言吗?”
他居然还想了想。
“这次去见的,冥王你认识,斯百德,你和我,有一个你没见过,先知。”
“先知?好吧。”我嘀嘀咕咕,“你们组织怎么就不知道吸收点儿漂亮姑娘什么的,全是大老爷们儿,有意思吗?”
他脚步轻轻一顿,转头看了我一眼:“漂亮女人,有的,叫作爱神。不过,她这次不会来。”
我们坐的私人飞机挺大,估计能坐一二十个人。据诸葛说这是湾流G700,买了不少年了。
我上去后从机头转到机尾,还能杀进驾驶舱**而不被轰出来,真是大开眼界。转悠完回到客舱一看,凭空出现了好几个玉面朱唇、长腿大波的辣妹,一脸甜笑地伺候着诸葛,除了常规的给吃给喝之外,还有余兴节目:两个妞儿上来一撩裙子,在机舱里结结实实地跳了一段钢管舞!我的哈喇子瞬间就下来了,一面念叨着小铃铛,我就是看一下,可没对不起你,一面在心里强烈地期待着人家来吧,来让我对不起小铃铛吧……
兄弟我的突出特点此刻一览无遗——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色眯眯地看了半天,忽然发现诸葛正瞧着我,赶紧抓了一个靠枕挡住裤裆。结果诸葛很平淡地说:“何不随意?”
是随意看啊,还是随意上啊?也不说清楚。他自己就一直大大咧咧地坐在那儿,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美人们跳得香汗淋漓,娇喘连连,这位老兄最多就是偶尔瞟一眼,稳坐如山,而且他那一眼我觉得主要还是瞟我的。
我过去在诸葛身边坐下,问他:“喂,是不是加入奇武会都会变成你这个德行,那我真的需要考虑一下哦。我老婆对这事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孤儿一个,必须得振作精神造人,不能绝后啊!”
诸葛慢条斯理地说:“人各有志,何必过虑。”他把手里在看的东西递过来给我,“能看懂吗?”
厚厚一沓文件,充斥着各种数字表格。我每张都翻了一下,然后还给他:“看不懂。”
“能看出什么来吗?”
都说看不懂了,还问我能看出什么来,这不是强人所难嘛,好在我也习惯了。
我翻到其中的几页指给他看,“这几个表格有问题。”
他来劲儿了:“什么问题?”
我耸耸肩:“不晓得,就是看起来不对。”
诸葛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眼神火花四射,**无限,比看到空姐们振作多了。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需要这么一眼?”
我不答话,因为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诸葛合上这些文件,问我:“你有信心吗?”
“啥信心?”
“对你自己的判断能力。”
我耸耸肩。
“我认为我感觉到的多半是对的,但不可能说服别人也这样相信。” 然后我补充了一句,“除非人家愿意相信。”
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的是约伯和摩根,前者依靠我判断酒的真假,后者会让我陪他去地下医疗用品和药物市场采购,那些地方赝品之多,琳琅满目,只要拿不准,都会授权给我一言定死生。
除了小铃铛以外,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二”完全信任我的判断,并且愿意为此押上赌注、付出代价的人。其他人,估计他们也不敢,我也不愿。背负信任这件事,说爽,是很爽,我以国士报之什么的。说可怕,也非常可怕。
诸葛久久地看着那几张我指出有问题的报表,然后把这些都放下,拿出车上给我看过的那个平板电脑,界面还是锁定在那堆商界大佬的照片上。
他指着其中一个人,亚裔,鼻子超乎寻常地挺拔,眼角狭长,额角宽阔,嘴唇薄薄的,紧紧抿着,神情严肃得像正在和狮虎猛兽对峙。
“平克·罗。”
我念出他的名字,诸葛点点头:“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但这位仁兄肯定是个狠角色,估计他老婆陪他睡一辈子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诸葛赞成:“是的。在我们扶植的所有人中,他心思最缜密,手段最果决,而且很有远见,是一等一的商业奇才。”
提到商业奇才,我第一个反应自然是哗哗的银子,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敬佩之情,急忙又庄严肃穆地把那照片瞻仰了一下,心中一动,还没动完就被诸葛看出来了,这个死老狐狸。
“怎么,你对我的评价有所保留?”
我只好坦白:“我觉得这人不管有多少钱,多成功,可能都过得特别不开心。”
诸葛颔首称是:“他的确不开心。”又看我一眼,“这个你都看得出来?”
这有什么难的,富贵贫贱能遮遮掩掩,打心眼里高不高兴那简直是一览无遗。想当年我和约伯每天晚上闲极无聊,就下注猜酒客进门时的情绪,我能从脚步声的轻缓快重,听出昨晚他们夫妻是战是和。
诸葛长久地审视着我,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一朵花来。忽然他挥手屏退空姐,对我说:“旅途漫漫,不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