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是诱饵
在咪咪诊所候诊厅的隔壁,他们给我准备了一个小房间,房间有一扇玻璃窗,外面看不到里面,里面却能看到外面。
我的任务就是端坐在那扇玻璃窗前,像望夫石望老公一样,瞪着候诊厅里的所有人。
窗子旁边的小桌子上放了水、三明治、电话、平板电脑,应有尽有。约伯极尽体贴,还特意在电脑里为我准备了一干新晋爱情动作片女星的力作,摆在桌面上,叫我千万不要客气,毕竟非常时期,娱乐靠自己。
我苍凉地摊开自己那双最近才变得羸弱无力、还长满斑斑点点的手,暗骂了一声去你的。
我就这么坐了下来,深呼吸,尽量使自己心平气和,积极向上。
尽管咪咪和约伯这两个家伙的人生都很难跟“正经”两个字沾上边,但我起码清楚一点——他们不会花费宝贵的时间玩玩我就算了。正事儿在后头。
我端正了态度之后,就这么干坐了好几天。早上来,晚上走,我有心打个卡月底算个全勤,咪咪说,什么叫月底?
他们俩都不知道在忙什么,整天招呼都不进来跟我打一个,闷得我嘴巴里都淡出鸟来,唯一的乐子是看候诊厅里的人。
老实说,对照着G市的八卦小报,来这儿的名人可真不少,而且病得好像都不轻啊。
这么过了一礼拜,有天上午约伯推我离开公寓的时候,隆重地提醒我:“今天,今天打起精神来啊,见真格的了。”
所谓真格就是,上午十一点,薇薇安走进了候诊厅。她背着一个硕大的包,穿牛仔短裤,两条腿光滑笔直,古铜色,发出耀眼的光泽,令人目眩神驰。她脸上还是浓妆,比我上次在献血车上见到的更夸张。可能根本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她在前台登记,确认了自己的预约信息,然后就坐到和我正对面的沙发上,拿起一本时尚杂志开始翻。
我急忙打电话给约伯:“什么情况?我看到薇薇安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她来看鼻窦炎。”
我忍不住犯蠢,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她犯鼻窦炎?”
他还是那么平静:“因为我最近是她新的健身房教练,往她喝的保健饮料里面丢了一点儿东西,确保她一定会犯鼻窦炎,之后再介绍一个巨牛的医生给她。有问题吗?”
健身教练?好吧,我从来没有见过约伯的身体,但我完全相信有必要的时候他可以秀出洲际健美冠军的身段。就算他自己做不到,我猜也会有人划开他的皮肤填两块上好的牛肉进去充数。
还有鼻窦炎什么的,约伯和咪咪联起手来,这个世界真的会好吗?
他打断了我忧国忧民的思绪,吩咐:“你先看着,什么事儿都不用干,听我们指示。”
我很不忿:“不然呢,要不我翻两个侧手翻?”
过了一会儿指示就来了:“五分钟后去咪咪的办公室,再从他的办公室去候诊室,跟这个妞儿打个照面。”
“怎么去?”
“你们之间那道墙上有暗门。”
我吃力地推动轮椅,这玩意儿绝对没有看起来那么好驾驭,动不动就进一退三,好不容易推到办公室那面墙边,老汉我已经出了一身汗。
墙上果然有个暗门,这是以前就有的,还是咪咪和摩根晚上不睡觉现挖的?
不好猜。
再过五分钟,我就大摇大摆地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坐到了薇薇安的对面。
她看了我一眼。我面无表情地回望她一眼。
没什么火花的样子,我于是低下头去玩自己的手指。
耳机里立刻传来约伯的尖叫:“抬头!看人,看人!”
我真想用祖传的三字经骂回去,但那样子的话周围坐着的朋友可能就会建议我去看精神科了。
我只好咽下一口愤怒的口水,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
约伯说:“跟着我说话,调调儿学足,一个字都不要落下。声音不要大,就嘀咕嘀咕,好像自言自语那样就好了。”
我刚要腹诽,他赶在我之前说:“这句话就不要学了,谢谢。”
接着他就开始说英文,口音挺奇怪的。我居然还听得很顺溜,看来脑子真的被咪咪动过。
他说:“小姐,我看你那个鼻子,可整得不怎么样啊!照我说,既然要在自己身上动刀子,无论如何都得找个好一点的医生下手啊。”
我一听都蒙了,心想哪怕人家不是连环杀手,听到这话后也可能会上来一刀捅死我吧。
可惜此刻实在没法去找约伯理论,我无奈之下心一横牙一咬,依样画葫芦,几句话嘟嘟囔囔地说出来。旁人纷纷侧目,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是在说我为老不尊,但唯独薇薇安没有。她就像突然变成了一个聋子,不要说表现出生气了,甚至连头发丝儿都没动。
耳机里约伯的声音意味深长地停了好一会儿,我差点以为他打一枪就收工了,却听见他又说:“鼻子已经是败笔了,真正的大问题是你的皮肤,已经完全毁灭了。宝贝,这辈子没有MAC你是没法出门了对吧?”
我心想MAC是啥玩意儿。约伯居然解释了一句:“一个化妆品的牌子。”
这话一说,似乎前台那个长相和智商都像**的女生都要过来揍我了,薇薇安还是没反应。
这时候约伯在耳机里提醒我:“接下来这句话要低沉伤感一点啊,自己在心里练练再出声,一二三,走。”
他说的是:“我年轻的时候,也这么虚荣爱美过,看看现在,没用的宝贝,没用的你知道吧,你会老的,衰老会给你带来什么,哦,宝贝,你一无所知……”
我这不是在找连环杀手啊,根本是进行演技派魔鬼集训,准备去闯**洛杉矶好吗!
问题是我的演技显然不够好,絮絮叨叨念完这一大堆之后,薇薇安仍然眼风都懒得给我。咪咪一叫号,她就不疾不徐地进去看病了,反而是我自己松了口气,松得我简直想要大小便失禁一下。
等病人都走了,我赶紧推着轮椅回到小黑屋,给约伯打电话:“什么意思啊,这是?”
他说:“你没看过薇薇安作为杀手嫌疑人的分析吗?”
“怎么来的?G市警察局给的?”
“G市警察局知道个屁,奇武会给的绝密档案。薇薇安小时候被养父母故意毁容,骗取保险,之后经过很多次非常残酷的整容手术才恢复正常人的容貌,因此她非常精通化妆术,因为不化妆她可能就无法接受自己的样子。我看档案上说,她从来没有以素颜的状态出现过,被拍到在家里的影像也是带妆的。”约伯顿了一下,“而且,她生平最恨的东西有三样:第一是难看的人,第二是后来整过容的人,第三是对整容还有意见的人。”
“我的妈。”这么一说,经过刚才那一幕,她不杀我还能去杀谁啊?
约伯赶紧安慰我:“别急、别急,史蒂夫的档案我也看了,他恨的人比薇薇安恨的还像你。小时候他爸一天揍他三顿,屎都揍出来了,等到揍不动他,他爸就离家出走了。哎,咪咪有他爸的照片,他说基本上就是照着那模样儿收拾你的。”
我无语了。
你们俩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这么着就不是二选一了好吧,那个本来不是凶手的,现在触景生情都会上来一刀捅死我啊!
要是两个人都来杀,那我们折腾个什么劲,让奇武会一起砍了不就完了吗?
交友不慎,遇人不淑,交友不慎,遇人不淑啊!
我义愤填膺老半天,然后太累了,一偏头昏睡了过去——老年人就是这样的。
醒来时发现咪咪来看过我了,因为桌子上搁了一块具有强烈咪咪风格的三明治。那玩意儿长得极像狗屎,就算饿死我也不会拿来吃的。
这天见完了薇薇安,又过了两天,史蒂夫在诊所出现了。
我从玻璃窗里看到他的时候,史蒂夫正忙着填保险卡。他自己没事,生病的是他的儿子。
小男孩明显在发高烧,满脸通红,昏昏欲睡地趴在他爸爸的膝盖上。我立刻在耳机里骂约伯:“禽兽!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结果里面传来咪咪幽幽的声音:“这个没他什么事,这个小朋友呢,是自己生病的,得的还是重症,没来找我说不定就挂了。”
我一怔:“这么巧,就找到你?”
他的声音缥缈得带着仙风道骨,我怀疑他是不是把麦克风放在了肚脐眼上,现在讲的是腹语。
“关于怎么找到我的呢,还是有约伯的一份贡献的。”
约伯到底做了什么贡献我没打听清楚,因为说约伯约伯就到,他忽然冒出来,一路小跑把我从房间推出诊所,来到了走廊里。
我用眼神问他干吗,他使劲儿咳嗽了一声,然后猝不及防地就开始对我破口大骂。
货真价实地骂啊,嘿,骂得那叫一个让人耳目一新。
他的中心思想非常简单,就是站在下一代的立场呵斥我。年轻的时候抛家弃子,在外花天酒地,最后一个子儿拿去买烟、买酒、买姘头的口红,都不给孩子买块面包。现在老了,老了就老了吧,老而不死谓之贼,病了不主动跳楼,实在浪费社会的资源、子女的感情和邻居的好心。
约伯这个骂法,用词之恶毒,语气之卑鄙,句式之多变,内容之连贯,东门菜市场一干泼妇加到一起也无法望其项背。我当然知道约伯不是我亲生的,照他骂出来的光荣事迹,老头也确实该骂,但我仍然忍不住心头起火,恨不得从轮椅上跳起来对他报以老拳。
有句话不知我当说不当说——当初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养大,养出来一个白眼狼!不过,一把屎一把尿喂出来的,能是个什么好东西啊!
他正这么骂的工夫,史蒂夫背着儿子看完病出来了,听到动静,投来诧异的眼光,眼神里又是同情又是厌恶。
他按下电梯,电梯迟迟不来,看样子动了几次嘴似乎想劝劝约伯,都被他的疯狂架势压得大气不能出,只好死死按着儿子的耳朵。
这样忍了七八分钟,估计也把约伯翻来覆去的陈情控诉听了个全须全尾,史蒂夫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从防火梯出口夺门而去。
听见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深处,约伯的声音跟被刀子切了一样,戛然而止,立刻转了频道:“行了,差不多了。来,我送你回家吧。”
我被骂得眼含热泪,一时间没回过神来:“干吗,这就下班了吗?”
他摇摇头:“不,你现在才是真正要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