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点名

大家每天早上集合点名之后,都被迫耻辱地给裕仁天皇的画像进行鞠躬仪式。但共产党战俘后来化解了这种耻辱,他们在大家鞠躬的方向,一道墙面上悄悄画了中国古代的小神像,令人们在早晨为自己和祖国祈福。

在日军集中营的整个俘虏营区,日本军官每天都要对俘虏们进行点名,这些俘虏也必须遵守军事化管理的生活,若谁迟到哪怕一秒钟,他们都会被那些管辖着俘虏的日本军官和守卫惩罚或者射杀。

这座集中营的主人是一个叫做冈部太郎的方面军最高指挥官——司令官大将,他并不常来参与点名,大多数交给属下做这件事,但每当他来鸡蛋里挑骨头地巡视,俘虏们的存活数量将大大减少。不过日本兵认为没关系,每天都有数之不尽的俘虏被抓,杀掉不适宜高强度劳动的弱小刚好做了筛选清理。

冈部太郎对这些俘虏哪里稍有不满意的地方,或者纯属找茬就毒打他们一顿,最坏的就是明晃晃折磨着俘虏杀人泄愤,乃至牵连其他人的多条生命。底下的那些日本小兵从不心慈手软,他们觉得是因为这些俘虏他们才在这里过着战争的日子,只要一声令下,他们会立即听从司令官大将的吩咐,做一个会撕碎猎物的忠犬。

每次冈部太郎来点名的时候,珍花都极度惧怕他,虽然这个司令官的位置常常离得珍花很远,她只是暗中观察远处的一切,但她还是很怕,怕得正眼看他一下都想要哭。

冈部太郎有着典型的五短三粗的身材,并不高大威猛,但他有着实权,令所有人不可忽视他表面的矮小而深深忌惮此人。他有着老鼠一般圆小而散发精光的眼睛,那张嘴唇薄如刺刀,上面两撇八字胡如日本人走路内八。

他手里时常拿着一把特制的锋利无比的日本武士刀,这个日本男人喜欢一边拨弄着刀鞘和刀刃抽进抽出,一边踱步在受到惊吓而又麻木的俘虏们面前,享受主宰这些他眼中的动物的生杀快感。

有一次冈部太郎难得晃悠到了“慰安所”的女俘虏们面前,珍花几乎是偷着呼吸的,她低着脑袋闭上了眼睛,努力让变长的乱糟糟的头发遮挡住脸颊。她太过矮小,冈部太郎不喜欢找矮小身材者的麻烦,他平时找的都是强壮的高个子,所以他直接忽略了如履薄冰的珍花,甚至一眼都没注意到这个臭烘烘的女童。

当冈部太郎背着手路过春香的面前,高挑一些的春香病得快站不稳了,不觉摇晃了几下,冈部太郎便像野兽闻到了血腥味儿,不声不响地踱步到了春香的面前,他一边打量着这个病殃殃的姑娘,一边拿起武士刀充满威胁地挑起她的下巴。当刀尖戳到春香皮肤上往下轻轻地划过,这片区域的所有人都屏息敛声,但冈部太郎只是恶作剧割破了春香宽松破烂的衣服和裤子,让她光溜溜地站在那里,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的**。

然后冈部太郎威胁道:“要是我下一次巡视,再看见你摇晃一下,我就用这把刀将你的皮肤活活地剥下来……”

会中文的日本小兵还没翻译出来给春香听,珍花就冲动了。

“呜……不要……”珍花忍不住出声制止冈部太郎,她还以为冈部太郎要杀了春香姐姐。

“……是谁在叫?!”冈部太郎皱眉,一下子将武士刀对准了大家,他凶神恶煞地喝问道。

没人注意到是谁,也没人想要举报同伴,见大家都沉默着不肯回答。冈部太郎心烦意乱随意地挑了个高瘦憔悴的中年女人,他扭曲地大叫一声,一刀砍了下去泄愤。

憔悴女人不禁惨叫着摔倒在地,期间撞得旁边另一个受惊的少女踉踉跄跄,于是冈部太郎再一次下狠手砍死了那个无措的少女。

站在高个子女人们身后的珍花吓破了胆儿,怕连累到更多的人,她鼓起勇气想站出去承认了,顿时被旁边同样矮瘦的老妇人给按住了,还有人悄悄捂住了珍花的嘴。

冈部太郎杀人飚了自己一脸的血,他搜出胸前内袋里的帕子擦了擦脸,觉得并不够舒服,嫌晦气转身大步走了,准备回到高级军官的生活区去洗个热水澡打理一下。

冈部太郎走了以后,其他的日本军官下令解散,立即回去干活儿!

她们紧绷的那根神经线似乎断了,站不稳的珍花和春香同时倒地不起,老妇人保护着孙女一般把珍花抱在怀里宽慰了一会儿。

女人们都互相宽慰对方,没有指责任何一个自己人,她们只是痛恨地骂骂咧咧日本鬼子太不像话了,每天都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对人们痛下杀手,他们怎么能这么恐怖又没人性呢?这太恐怖了。不,日本鬼子就是人性的最卑劣之处。也有人说:我都快受不了,想去死了,啊,今天被杀死的应该是我……

听着女人们的骂声,心难安的珍花精神缓过来了一些。

后来,老妇人和珍花愧疚地一起参与到了抬尸的队伍当中,他们把中年女人和少女的尸体抬到了专门挖出来的坑里。这时,珍花跪地大哭,直痛苦地喊道自己对不起她们,该死的是她……

珍花甚至跳进了坑里,让叔叔阿姨活埋了她,让她去陪葬吧!她真该死!

见女俘虏区的一个小女童这样闹着不要活了,大家都只是好心地把她拉了回来,每个人都明确地告诉她,这不关她的事,这都是日本鬼子的错,受害者从来没有错,是侵略者的错误。既然她们已经为她牺牲了,那么她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因为她身上已经背负起了别人想要活下去的生命……

珍花回忆起第一个为她牺牲的韩永莲,她很快停止了自杀行为。

珍花喃喃自问该怎么赎罪呢?人们告诉她,去照顾那些重病的女人吧,像往常一样就好了,存有信念生活下去,等着我们的祖国胜利,其他的什么都别想,这就够了。

然而珍花没有想到的是,在同时来到日军集中营的那一批女孩儿当中,除了那些当场被杀掉的女孩儿,春香的重病是最早到来的。

春香因为严重的妇科病已经不能再供那些日本兵发泄了,她病重起来还患有传染病,就被单独关到另个更糟糕肮脏的房间去了。

每天,珍花在受苦回来以后,便自告奋勇地去照顾春香,也把其他妇人分来的妇科药物拿过去给春香用。

珍花还把自己分到的那口粥饭,几乎都省下来喂春香了。

春香披散着一头乱发,每次她额头上濡湿的发丝被撩开不久,很快就因为痛苦挣扎而凌乱遮脸,她那张黄里发白的皱皱的脸颊,就好像在冷水里泡得久了一样,不断地冒虚汗。

珍花想起,春香姐姐刚来集中营的时候,看起来分明是一个整洁的女学生,是那么温暖秀丽的文静姐姐。可是如今,春香被折磨得不人不鬼,浑身邋遢得已看不清本来面目,连呼吸都是那么的虚弱,她进气多出气少得似一缕冤枉的魂魄。

珍花小心翼翼地为春香身下上完了药,便替大姐姐穿上衣服,尽量轻手轻脚地照顾她。

春香喘气半坐起来,对她露出无力地苦笑道:“小妹,谢谢你那天不要命地为我出声,都是我害得你自觉背上那两条人命,这两条人命是算到我头上的,看吧老天爷要收走我了,连老天爷都表明了态度……你要知道,这根本不关你的事,发生的这些杀千刀的事情,怎么会关你一个从没伤害过人的孩子的事呢?所以你千万不要再自责了。这都是我生病的错,是我的错……小妹,谢谢你这么照顾我,你太小了,容易被传染,你会生病的,别来了,听话,你走吧,我可以照顾自己的……”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更是日本鬼子的错……”珍花低头说。

她俩在牢房营地里互相取暖的这些日子,心底都知道,谁也不会再放弃谁了,可春香有理智的时候仍然试图驱赶走珍花。

春香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很快精神体力不支,病痛导致她浑浑噩噩又倒了下去躺着,她病得糊涂起来说了不少真话:“小妹,我不想死,我家里还有奶奶和弟弟妹妹,没有我,他们会饿死的……他们还等着我回去做饭给他们吃呢……爸妈死得早,长姐如母,我就是他们的母亲……我还要供他们去读书上学……给奶奶颐养天年……奶奶的棺材本儿还得靠我攒着呢……我不能死……”

“我尚存有一丝幻想,我本来是要等着战争结束了,我就回去的,谁知道,我病了,病得这样严重……”

“小妹妹,听姐的话,能怎么活下去就怎么活下去,你要替我看到祖国的胜利,那样我就瞑目了……”

春香脑子混乱的时候碎碎念说了好多的话。珍花为了让春香体面点儿,她还趁干活儿洗衣服的时候,冒着生命危险在日本兵的眼皮子底下偷了小半块肥皂,然后她回来将春香浑身上下都擦得干干净净,让姐姐如同春天里的一股香风。

那天春香姐姐又在糊里糊涂地说话呢,外面突然闯进来日本护士和处理尸体的小队长,日本护士认定春香已经不行了,吩咐小分队把她拉去埋了。

春香在被丢掉之前拉着珍花的手不放,野蛮人的出现激发了她求生的本能,她苦苦哀求所有人,不要把她活着丢掉,让她闭眼以后再丢吧。

春香也喊道:“小妹……救我……我……”

春香说了一个我字还没说完话呢,进来一个日本士兵便一刀刺进了这个重病患者的小腹上,彻底解决了她,并且用刺刀挑开了珍花的手。

春香到底还是没熬过去,珍花的心再一次破碎,她那颗扑通大跳的心脏,仿佛被撕成了很多块儿的碎肉。在春香遇害的现场,她看到的不仅仅是春香,她还看到了未来的自己,她想着,她也许长不大了。

珍花按住自己流血不止的手臂,指上感受着身上隐约跳动的脉搏,在一片深恐的无望之中试图唤醒自己的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