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伙伴

我是一个流浪弃儿,出生于中国1924年11月10日的繁华之城上海。

我对于遥远陌生的家无从得知,它在我的想象中飘忽不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身上有一条珍贵的法兰绒的衣物,与一块儿被自个儿已摩挲得更加圆润的观音玉佩。它们是我幼时存在于童年家庭的证物,是我出生所在的家族的证明。

那条法兰绒的裤子,在我走丢的开头那几年,始终被我保存得完好无损。由于它在流浪儿眼里相对来说比较上档次好看,会被人打上主意抢走也容易破损。

最后我便舍大保小,将法兰绒裤的局部标签那一块剪好保存了下来,随身携带,塞在陈旧的衣服里。以及那条观音玉佩,太怕丢失,我都一并塞在衣服内衬里裹藏好,从不外露,只有慧卓知道。

慧卓是我此生永远的伙伴与知己,他常伴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日子,对我影响深重,即使后来因为某些缘由彼此暂时分离过,他也好似从未于我身边走开,因为我知道,无论自己在尘世当中独自度过多久,我一定会再次见到他。

他便在那里,在我的身边,在我灵魂的深处,恒久直直站立着,会叫我一声他赐予我的名字,成滨。

再往前数的几十年间,我和慧卓是偶然中却又是注定于一条滨江路上互相遇到的,原本我们一个在桥头望着附近,一个在桥尾蹲看周围,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便是在走丢的地方等待家人。等熙熙攘攘的人群逐缓散开后,我们终于看见了彼此。

那时候我们都很小很小,小到如今年迈的我快记不清当年的那些琐碎之事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彼此相遇的情景,以及记得在气馁的孤独中找到同道中人的欣慰感,与一些细碎的对话声……伴随着火车、船只与汽车刺耳沉重的长长鸣笛熟悉传来,那些弥远而深的往事紧跟着于我脑海中呼啸而过。

第一件往事,是穿着小马褂的慧卓先朝我走来的,我总是记起他这时候可人的小模样,是如此的鲜活清楚。他当时还戴了一顶毡帽,长得没有我伶俐,但他的穿着长相还算体面,清秀婉约,叫人看了舒服。

起初我以为他是一个正在上学读书的女孩儿。直到他摘下帽子向我问好,问我在这里做什么。

就这样,我和慧卓互相搭话在桥上坐在了一起,开始了解对方。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也是因为走丢变成了流浪儿。

他同我一样只记得是在有水的地方走丢的,与滨江路相似,以及他隐约记得是被有北部口音的人牙子拐走的,后来千辛万苦逃出来了。人牙子到处都有,只是此后慧卓听到这种口音的人都有些害怕,只想回避。

他跟我一样不记得小时候的家庭确切是什么样的,不记得父母的名字,不记得住址,对于童年的家只有一些特别模糊的印象。我们恐惧遗忘,恐惧人群,于是这些残存的记忆,只好被我们一遍又遍努力记住,却根本不能帮助我们找到回家的路,只剩精神上那点可怜的宽慰。

我和他都认为,我们是上海人。小时候我对我的男儿身份很有一种自豪感,哪户寻常人家会丢掉男孩子呢,都视若珍宝,女孩儿被嫌弃而丢掉的倒是不少,所以我认为我们一定是走丢的,更不必说我们长得如此周正。

至少我干净时,在路上听见不少路人夸赞我的样貌,进而询问我是不是走丢的孩子。因为曾经吃过亏,我很不信任这些陌生的大人。除了讨要到物质上的好处,暂且解决温饱问题。我在别人面前对于身世大多讳莫如深。

只有面对慧卓,不知为何,我从一开始就信任他,相信他会是我同病相怜的伙伴。虽然我想过,他有可能是那些人牙子派来降低我戒心的小同伙。但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注意着慧卓言行的一举一动,经由时间与共处才完全放下警惕,相信他确实是一个人,是一个有素养的好男孩。

慧卓数次细问我,走丢时是在什么样的岸边,周围有没有什么标志物。我记不得是哪个河滨,因为这些相似的滨江路与河岸码头有很多条,它们大同小异,我对于标志物亦没有什么印象。

有时候我也会去问他,帮他回忆,但都是徒劳枉然。

既然慧卓最后的记忆也是在水边丢的,然后初期不停地找相似的水岸边。我们只好寄望于老天垂怜,让我们在这些地方上,终有一日,碰到同样焦急正在寻找我们的家人。

我于是和慧卓有了共同的目标。只不过因为彼此记忆模糊,与幼小不识路而四处流动过,我们实在记不清原来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只是一直在难以生存的路上流浪苦找。

多年以来,我们是最要好的搭档,相依为命一起寻找彼此丢失的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去各处等待,强烈希望找到家人。

我们四肢健全,模样端正,支撑不下去的时候,被好心人领进过孤儿院与福利院。不过我们很快又一起逃走了,想走都是我先启口提出来的。慧卓认定了我这个好朋友,无论天涯海角,愿意追随。更别说,开始我们的目标一致。

因为当时的那些孤儿院、福利院和警察局,是懒得大费周章帮我们找身世的,所以我们下定决心逃离出去,打算自力更生寻找,即使困苦流浪在所不惜。

要不是慧卓,我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盲。托他的福气,我没有落下过该学的基础的文字。因为他说,认不得字不好找到家人,以后要是他们发寻人启事,我们不识字的话,便会错失很多良机云云。

慧卓认字,表里如一。他喜欢读书识字,在饱腹空余的时候,会去一些私塾与学校偷听课,再回来教我。

学到知识后,他给自己取了个正经名,慧卓。他说慧卓代表聪慧与卓然不群。希望他的亲生父母有一天能看见这样的他。

而他为我取名,成滨。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深刻而独特的名字,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凡,因为这段艰苦的岁月经历有他相伴。

他想,我应该是在滨江路丢失的,所以有了我今日,他希望我把这段经历磨难当做历练成就自己,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更希望我终有一日能找到家。他最大的祝福是,我一定会比他先找到。

其他流浪儿的名字大多较敷衍,叫什么花草动物数字的都有,早先我也是那样,声称自己是老一,我那时候认为一就是老大。

如果流浪儿们认识有点文化的慧卓的话,会有个好点的小名字。慧卓很愿意为别人取名,不少孩子都喜欢请教他。如果想临时读书认些字的孩子,就会贡献一点束脩来,这些束脩很实际,都是吃穿用的或者是能填肚子的一点口粮。

但是苏恩没有奉上学费也没关系,慧卓很宽容大度,不介意有没有好处,一向都是知恩图报的人主动回报他的。

苏恩的名字是慧卓取的,因为苏恩隐约记得,自己是从苏州来的流浪儿,家乡大约在苏州,父母都死得早。他没人管就这样到处游走,他都快记不得原来确切是哪里人,只是残存了一点苏州热闹街市的记忆,不太确定。所以慧卓给他取名苏恩,希望他用名字来记住家乡,并且感恩他出生的地方。

在此之前,他叫作白狼。

白狼是阿秉以前为苏恩取的想威名四方的绰号,这种名字有时候会被其他流浪儿挑衅嘲笑。有的甚至捉弄着叫苏恩白眼狼,所以苏恩后来接受了慧卓帮忙取的新名字。

至于阿秉原来叫阿柄,他给自己取的外号是刀柄,他自小觉得出来混要有气势,他和一些孩子一样嫌我们的名字假正经,根本不像流浪儿的名字,嘲弄道以为自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呢。

我们几个倒是嫌他的名字很十三点,学街上那些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混混流氓,迟早被殴打,被盯上交保护费。

阿秉认为,我们长大以后也会是那样,我们现在只不过是小点的混混瘪三。我和慧卓不认同他,我们是找家之人,迫于生计暂时流浪街头而已。

苏恩和阿秉是在饿得不得了的情况下遇到我们的,我们动了恻隐之心分给了他们吃几口的,便相识跟着我们的人。在此之前,他俩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却不利索而失败,常遭人逮住教训,被揍得无计可施走投无路。

我似乎天生适应于做小混混,在流浪期间于各处不怀好意晃**的时候,看别人怎么做坏事,再有其他大些的流浪儿提点过我,我因此学了不少干腌臜事的技术。

比我年长一点的慧卓不喜欢我做那些事,比如翻墙入室盗窃,在路人身上偷东西,抢平常小孩的食物,去讹诈街上的路人。他总是约束我,即使有时候在我们绝境时,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忘初心教导我是非黑白对错。

使得亦邪亦正的我此后做事知道轻重有所收敛,并且逐渐改邪归正。

只有阿秉很支持我为生存所做的那些坏事,他还装着街头的瘪三抖起膝盖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像慧卓与苏恩那样保守的鸵鸟,迟早饿死,真是没用的废物,懂点儿文化就开始卖弄,只知道之乎者也。他俩没什么贡献还扯后腿,尤其是慧卓坐享其成只知道说教,满嘴废话,比花烟馆与舞厅卖笑的婊子都不如,真实成果是比戏子还要无情无义。

那天早上,我偷了小摊贩好几个香喷喷的包子,再次被慧卓念叨别偷小本营生的人。因我们连日没有什么收获,我内心窝了一些火气,便无情踢倒破洞的饭碗。叫慧卓有本事别吃,坏事我做尽了,还要被自己人戳无路儿,老师老爷,您以为我愿意啊?

我讥诮他,你永远只知道动口,听好了,那不叫君子,那是伪君子!我想你是知道的。

慧卓沉默下去了,默默收拾泥地上碎开的可怜饭碗。这样看来,狗碗都比我们要饭的缺口碗光鲜。

在那些艰难困苦的流浪日子里,早先大部分养家糊口之力,都是我去做坏事得来的。依靠慧卓那点脚踏实地的劳动力,我们一定早饿得像街上四肢萎缩、肚子鼓起的病儿。

慧卓其时已经没有像以前那样彻底遏制我偷盗的事,他只是希望我别去偷一样不容易的人,最多让步同意我偷很有条件的为富不仁者,又怕我被抓住落得不好的下场。

他非常担忧我自小偷盗成习惯,以后再难改,而躲在这种遮阴下享受成果生存的他,就是塑造我劣迹人格的帮凶。

于是他为了不拖后腿经常去翻脏臭的垃圾山,或者去城里守株待兔捡些别人不要的东西,补贴我们游走的家用。

但我将无能之怒终于发泄了出来,尽管我和慧卓的氛围变得消沉,我脑中与耳边却不断想起他一直以来谆谆教诲的那些话,这就是他动口能影响我的事实,即便初期我毫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