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死千年恨溪水

“我大伯怎么样了?”林晖盛一把抓住刚刚走出门来的医生。

医生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小声说:“大家都进去跟林老先生说几句话吧。”

林晖盛阴沉着脸,走进屋子里,其余众人也紧随在他的身后,一窝蜂似的涌了进去。屋里生着一个火盆,火烧得很旺,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正站在床边,不安地注视着躺在**的一名男子。

那名男子的头发全白了,面颊瘦削的厉害,他眼角下垂,颧骨很高,由于几天没有梳理,下巴上已经生出了许多杂乱的胡须。男子的呼吸很微弱,嘴唇上下翕动,好像想说什么话的样子。

“大伯!”林晖盛疾步走到床边,小声喊道。

白发男子似乎听到了什么,他极为艰难地举起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林晖盛身后的人群。可是男子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手刚举到一半便无力地放了下去,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指的是谁。

“大伯,我们都在这里。”说这话的是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青年,他梳着分头,眼睛里泛着血丝,方正的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因为来不及更换,衬衣的领口已经显得有一些脏了。这个青年叫林晖隆,是林晖盛的二弟。

林晖盛默不做声地朝身后看了一眼,他有着宽大的额头,细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鼻梁直挺,虽然称不上面如冠玉,倒也有几分儒雅俊朗。此时他穿着一件米色的长衫,左胸前别着一个金怀表,嘴唇上冒出一些胡渣子,脸色惨白,看上去十分憔悴。

躺在**的男子叫林郁哲,是林记商号的现任当家,此时他努力地张开嘴,想说什么,可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涎液顺着嘴角流出,站在一边的护士急忙用手绢擦去。由于说不出话,林郁哲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焦虑的神色。

“伯母……”人群中的女孩轻声叫着站在她身前的妇人。妇人大约五十多岁,保养得很好,满头的乌丝盘成一个髻,几乎找不到一根白头发,她长着鹅蛋脸,长长的眉毛呈弯月状,嘴唇略厚。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袖旗袍,外面披着一件裘皮大衣,剪裁得体的旗袍恰到好处地映衬着她姣好的身材,看上去显得十分雍容华贵。看得出来,这个妇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位美人。她叫施媛,是林郁哲的妻子。

“晤……”此时施媛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没有说话,她把手捂在胸口,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可是她微微一瞥的眼神中分明闪烁出一丝冷漠的目光,她默不作声地看着躺在**奄奄一息的丈夫。

施媛身后的女孩正值妙龄,上身穿着浅色的立领方襟小袄,下身是黑色呢子长裙,一副学生打扮。她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垂在肩前,露出光洁睿智的前额,瓜子脸,丹凤眼,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以及浑身上下散发着的宁静的古典美,让人眼前一亮,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大美人。可是现在女孩柳眉紧蹙,脸上血色全无,神情凝重,那模样有说不出的柔弱无助,楚楚可怜。这个女孩叫林晖娴,是林晖盛的小妹。

“林嘉,张律师什么时候到啊?”林晖源问道,他是林晖盛的三弟。

“半个钟头前就已经打过电话了,张律师大概也快到了吧。”管家林嘉上身略微弯曲,小声地回答道。

“老爷,我们都在这里,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吧。”施媛上前一步,走到床前,把自己的手放到林郁哲枯槁的左手上。

林郁哲如同干涸池塘里的金鱼一般,努力地张开嘴,可是除了顺着嘴角流出的涎液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爷……”施媛小声地唤着躺在**的丈夫,眼中渐渐湿润起来,她紧紧注视着林郁哲,可是林郁哲却没有看她。

“大伯……”林晖盛也跟着叫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屋里火盆生的太旺了,林晖盛的额头上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珠。

护士小心翼翼地擦去林郁哲嘴角流出的涎液。这时林郁哲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痛苦地瞪着眼睛,双手无力地在床单上抓挠。

“先生……”作为林郁哲秘书的费思勤此时一脸焦灼的神情,他穿着一件灰色长衫,面颊瘦削,宽额浓眉,左脸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高鼻深目和微微凸出的双下巴使他看上去和普通中国人不同,像是混血儿。

林郁哲听到了费思勤的呼喊,他挣扎着侧过头,向着费思勤,努力抬起手来,像是要抓住费思勤的手。

林晖盛不情不愿地让开位置,费思勤上前一步,走到林郁哲的身边。林郁哲吃力地抓住费思勤的手,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可是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好像一台漏气的老风箱一般。

这时从众人身后吹来了一丝凉风,林晖盛回头一看,原来是医生拨开厚厚的门帘走了进来。谢庆魁医生今年五十多岁了,曾留学德国,是这一带最有名望的开业医生,可是现在他也无可奈何地叉手站在一边,露出无力回天的苦闷表情。

“张律师怎么还没来,”施媛皱起了眉头,她用严厉的语气对管家林嘉说,“你去大门口候着,张律师的汽车一到赶紧把他带来,快去。”

“是。”林嘉点点头,弯着腰转身急匆匆地离去了。

谢庆魁医生冲护士点点头,示意她将病人的枕头垫高一点。

“嗬……”垫高枕头之后,林郁哲似乎好受一些了,他大大地喘了几口气,握住费思勤的手也更紧了一些。

“老爷……”这时施媛上前一步,接过护士的手绢,替躺在**的丈夫擦拭着嘴角的涎液。

林晖源站在众人身后一直没有说话,他的头发用发蜡向后梳得整整齐齐,右边的眉毛上方有一颗小黑痣,丹凤眼,方下巴。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西服,领带松开,眉宇间露出悲戚的神色。

林郁哲的气息渐渐微弱起来,他不再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睛也闭了起来,看上去像是要睡着了。

“老爷!”施媛一下子抓住了林郁哲枯槁的手,焦虑地呼唤道,“别睡着了,我们都在这里呢,你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吗?”

听到妻子的话,林郁哲勉强睁开了眼睛,他侧过头,双眼无神地依序看了在场每个人一眼,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站在另一边的费思勤身上。老人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莫可名状的微笑,涎液从他的嘴角流出。垂死的老人脸上露出的微笑令在场的家人都惴惴不安起来,他们不知道此时不能说话的林郁哲到底是什么意思,保管遗嘱的律师还没有来,庞大的林记商号到底由谁来继承?

这时察觉出异样的谢庆魁医生上前一步,把住了林郁哲的脉搏,半分钟后,他又翻开林郁哲的眼皮,查看了一下瞳孔,之后平静地向大家宣布:“林老先生已经走了,请诸位节哀。”

“啊——”

从身后传来“砰”的一声,林晖盛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妹林晖娴因为悲伤过度,倒在地上晕厥了过去。

发出尖叫的费思勤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惶惶地站在那里,像个女人似的放声痛哭。

“快,把小妹扶出去。”林晖盛嫌恶地看了费思勤一眼,然后焦急地对三弟林晖源命令道。

林晖源脸色苍白地扶起小妹,将她架到门边,交给了候在外面的女佣人。“把小姐扶回房去。”林晖源小声说,他喘着粗气,因为紧张,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谢庆魁医生拿出一块白手绢,盖在了林郁哲的脸上,然后对伏在丈夫尸体上痛哭的施媛说:“夫人请节哀顺变,我去开手续,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三弟,送谢医生出去。”林晖盛指了指林晖源,说。

“唔……”林晖源哭丧着脸,应了一声。

“不用不用,请留步,我自己走就行了,节哀。”谢庆魁医生连忙摆摆手,带着护士走了出去。

林晖盛站在床边,他的胸口上下剧烈地起伏着,双眼泛着血丝。身为林记商号当家的大伯去世了,现在对于他来说,最为重要的事就是确立下一任当家的身份。这位从十八岁起就在商号打理生意的林家大少爷对于当家的位置,可谓志在必夺。

大伯的去世让林晖隆惶恐不安,他不由得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哥,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这时门帘被撩起,门外一阵寒风袭来,管家林嘉低垂着头,走了进来,小声说:“太太、大少爷,张律师来了。”

话音未尽,从门外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他花白的头发剪得很短,三角眉,八字胡,壮硕的身材使他看上去十分威仪。老人穿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头上的礼帽此时被他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抓着一只镀银的手杖,因为情绪激动,他灰白的胡须颤动着,周围的人都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伯智,我来晚了一步啊。”大律师张释季悲痛地叫着好友林郁哲的字,肩膀上下颤抖,情绪十分激动。

“张伯伯,”林晖盛见状连忙扶住张释季,说,“不要太过悲伤了,大伯的身体虽然一直不好,可平时都是小灾小病的,没想到这次突然一病不起……就这么急匆匆地去了,唉,这也是天意。”

“唔……”张释季颤颤巍巍地走到床边,伸出手来掀开手绢,看了林郁哲一眼,不禁泪流满面,说:“伯智啊,为兄虚长你五岁,想不到你却走在了前面,唉,真是天意难料啊,为兄近来身体每况愈下,我看用不了多久,咱们就可以地下相见了。”

听到张释季的话,施媛哭得更加伤心了,她扑在林郁哲的身上,将脸埋在被子里,放声大哭。

“张伯伯节哀啊。”林晖盛对三弟林晖源使了个眼神,二人连忙搀扶着悲不自禁的老律师朝屋外走去。

临出门时,林晖盛停住脚步,对留在屋子里的二弟林晖隆说:“待会儿你搀着伯母到大堂来——把小妹也叫来,你们出去后叫林嘉派人守住门口,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打扰大伯。”

此时的林园大堂里笼罩着一股窒闷的气氛,门窗都被紧紧地关上,大堂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火盆。男人们烦躁地坐在两边,施媛作为未亡人坐在上首的位置,张释季作为长辈也陪坐在一边。林晖娴柔弱无力地坐在最末的位置,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椅背上,用手撑住额头,茫然若失地看着地板,双眼红肿。

张释季律师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绢,擦了擦眼睛,然后又取出一副金丝眼镜戴上,看了一眼堂中众人,率先打破了这种静谧:“唔,那位叫费思勤的年轻人到哪里去了?”

林晖盛有些意外地转过头看着张释季,说:“张伯伯,他一个外人,这种时候为什么要把他叫来?”

“嗯,这是你大伯的吩咐,”张释季解释道,“他留下话说,只有夫人、你们兄妹四人以及费思勤都到场的情况下,才能公布遗嘱。”

施媛默默地看了一眼张释季律师,没有说话。

“……”

林晖盛和坐在他对面的三弟林晖源对视了一眼,脸上浮起了一丝不快的表情。坐在林晖盛旁边的林晖隆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对着候在门外的林嘉吩咐几句,让他把费思勤也叫来。

不多时,费思勤被林嘉带着领了进来。张释季朝林嘉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出去,然后轻声对着惶惶不安的费思勤说:“你坐下吧,林先生留下话来说,宣读遗嘱的时候你也须在场。”

费思勤点点头,偷偷看了林晖娴一眼,林晖娴痴痴地盯着地板,没有看他。费思勤在下手的位置坐了,紧张地看着一脸威仪的张释季律师。

“好了,人已经到齐了,现在可以公布林先生的遗嘱了。”张释季拿起桌子上的一个一寸见方的铁盒子,说,“先请大家检查盒子上的封条。”

坐在一边的施媛接过张释季递过来的铁盒子,看了看盒子上的封条,点点头,又将盒子递给林晖盛。林晖盛仔细看完之后将盒子依次递给其他人,在场的人都检查了这个铁盒子,确认这个封条是当初林郁哲亲手封上去的。

铁盒子递还给张释季之后,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动手撕去了封条。

“嘶——啦——”

清脆的撕纸声让林晖盛心里一揪,不知怎么的,他此刻感觉不太好。大伯究竟会在遗嘱里做出怎样的安排呢,老二是个书呆子,老三是自己的跟屁虫,小妹是个女流之辈,没有道理不把当家的位置交给自己,林晖盛不安地想。

张释季打开了铁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对折起来的牛皮信封,张律师撕开信封,从里面拿出遗嘱。

“……”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林晖盛不安的扭动着身子,他紧张地看着张律师手中的遗嘱,自己的命运就系在了那张薄薄的纸上了。

张释季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遗嘱:

“愚痴堂老人喻家人知悉:

吾自乙酉年 郁英弟罹难以来,衰疾日甚,恐不能长久,虽良医妙方,苟延数年,然揆之人理,自度必死,是以及今尚有精力,勉为身后传家遗嘱。非曰无此汝等或至于争,但有此一纸亲笔书,他日有所率循而已,汝等务知此意。此遗嘱托于吾之好友张释季律师,吾死之后,须当众宣读,晓谕汝等。

吾之一生,所憾颇多,最为甚者,秘书费思勤,乃吾之私生子也,吾生不得相认其母子,有愧天地。吾死之后,费思勤当更名入籍,悉以家业委之,以偿吾之憾也。另有书信一封予思勤吾儿。

吾所遗之书籍、衣物,均付吾妻施媛,望思勤吾儿以生母待之,则吾九泉之下亦瞑目矣。

吾素不擅货殖事,故当家以来,事皆委于郁英弟,乙酉年后,又多委于晖盛侄儿。思勤吾子也,即晖盛、晖隆、晖源、晖娴诸侄之兄,‘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望汝等团结协力,同心襄赞,以承吾家,勿效吾生之一事无成也。

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力,汝等好自为之。

民国三十七年戊子一月二十一日”

念完遗嘱之后,张释季从铁盒子中又拿出一个信封放到桌子上,轻声说:“这是林老先生留给费思勤的亲笔书信。”

“不可能,这遗嘱一定是假的!”

现场突然爆出一阵怒吼,将众人从呆滞错愕中拉了出来。只见林晖盛猛地跳了起来,他怒目圆睁,双眼泛着血丝,好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我不信,说什么费思勤是大伯的私生子,这肯定是有人想谋夺财产而伪造的遗嘱!”林晖盛的吼声几乎要震破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大哥……”林晖隆看着暴跳如雷的林晖盛,小声地叫了一句,此刻他脸色苍白,手脚冰凉,好像被一个大冰块砸中脑袋似的,眼前天旋地转,耳边嗡嗡的一片,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张伯伯,把遗嘱给我看看!”林晖盛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齿,快步走到张释季律师面前,伸出手来。张释季看了林晖盛一眼,默默地手中的遗嘱递给他。

林晖盛接过遗嘱,仔细看了起来,看他的眼神,像是恨不得要把手中的这张纸给生生吃下去。

“大哥,怎么样?”这时林晖源也站起来身,走到林晖盛的旁边,凑过来头看着那份遗嘱。

林晖盛将遗嘱递给林晖源,恨恨地说:“这上面确实是大伯的字迹,说什么费思勤是大伯的私生子,这种事还有待查证吧,要是让一个外人就这样随便继承了商号,传出去不就成了大笑话了吗?”

林晖盛的话这才让大家注意到坐在末座的费思勤。此时只见费思勤坐在原地,脸上露出呆滞的神情,似乎刚才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一样。

张释季律师站起身来,从桌上拿起那封书信,慢慢走到费思勤面前,说:“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信,拿去看看吧。”

“父亲……”费思勤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脸上的表情由呆滞慢慢变为错愕,“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

张释季轻轻拍了拍费思勤的肩膀,说:“很多话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无法跟你说明,现在他已经去了,也没有什么顾忌了,在这封信里应该会跟你有个交代吧。”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晖盛怒吼道,“为什么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大伯竟然有一个私生子,并且就留在他身边当秘书!”

张释季叹了口气,说:“唉,这件事说来话长了。”

林晖盛随即将视线转移到张释季的身上,用低沉的声音说:“张伯伯,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晖隆和林晖源兄弟俩的视线也都落在了张释季的身上。

民国二年,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改朝换代所带来的动**好像并没有波及到这个小镇子,人们很快就习惯了没有皇帝的生活,因为这其实和两年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种地交租,而盘踞在穷山恶水的土匪似乎还比往年多了一些,不少乡绅富户开始组织民团维持治安,表面上平静如水的乡下小地方却也暗潮汹涌。

在梅镇林园这个远近闻名大宅子里,林记商号的创始人林佐骏正对着管家林芳大发雷霆。

“这个忤逆子!”林佐骏一把将手中的茶碗扔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已近耳顺之年的林佐骏鬓发斑白,略微有些发福,背微微地佝偻着。此时他面色苍白,两颊的皮肤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看上去显得有些疲惫,可是他眼中所露出的沉鸷目光还是让人不寒而栗,这个人的身上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派头。

林芳唯唯诺诺地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一声。

林佐骏站起身来,他穿着一件蓝缎团花棉大褂,外罩一件天青色马褂,腰间挂着一块圆形玉佩,脚上穿着黑缎面小圆口布鞋。他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对林芳说:“叫人去看看那个小畜生在干嘛?”

“是。”林芳连忙走到门口,吩咐一个佣人去书房看看林佐骏的长子林郁哲。

“混蛋!”林佐骏恨恨地骂了一句,他意犹未尽地坐了下来。

两年前,也就是宣统三年,革命党人刺杀了当地知府梁维庸,几天后,又投掷炸弹刺杀旗人都统维盛,一时间,当地大小官员人人自危。曾出钱帮助巡警道道台锡龄购买枪械、和当地官员交往甚密的“诰授中宪大夫四品顶戴分省补用道”林佐骏在激进的革命党人眼中早已成为助纣为虐的朝廷走狗。不久之后,革命党人在武昌发动起义,接着清帝逊位,民国肇始。林佐骏其实并不关心这天下到底是叫大清国还是叫中华民国,他只想让自己的商号赚更多的钱。于是素以出手阔绰闻名的他很快就结识了新任实业司司长施宗勤,几番接触之后便与施宗勤的弟弟、省临时议会议员施宗勉结为儿女亲家。民国二年,林佐骏的长子林郁哲从日本留学归来,接着就在林佐骏的安排下与施宗勉的女儿施媛成婚了。在施氏兄弟的大力举荐下,林佐骏摇身一变,就这样从革命党人眼中助纣为虐的朝廷走狗成为了省临时议会的议员。

林佐骏用长长的指甲敲击着桌面,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时管家林芳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静静地站在一边。林芳从八岁起就在林园当起了佣人,他长着一张圆盘脸,小眼睛,鼻子扁平,嘴唇很厚,牙齿也不整齐,总之他的样子看上去始终无法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那个叫秀儿的丫头,是哪里人?”林佐骏斜乜了林芳一眼,缓缓问道。

“回老爷话,是青衣县大荔乡人。”林芳低着头,忙不迭回答道。

“她是什么时候进府的?”

“回老爷话,是光绪三十二年,”林芳吞了口唾沫,说,“这丫头命苦,刚生下来就死了爹,十二岁上又死了娘,被她舅舅领着到了府上,卖作丫环。”

“光绪三十二年……”林佐骏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停止了敲击动作,说,“她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

“有个娘舅,不过是个大烟鬼,听说去年喝醉酒掉进河里淹死了。”林芳悄悄抬头看了林佐骏一眼,说。

“哦,青衣县大荔乡,”林佐骏摸了摸下颌上花白的胡须,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你记得大荔乡有个姓费的秀才吗?”

“记得,前年那个秀才到府上来拜见了老爷一面,”林芳挠挠脑袋,说,“不过小的都忘了那个秀才是因为什么事到府上来了。”

“是来找事做的,”林佐骏哼了一声,说,“这个人四十三岁了还是一个童生 ,好不容易考中了秀才,谁知道朝廷却废了科举,他没了营生,想到我这里找个差事,我打发了他一点碎银子。”

“老爷真是好记性。”林芳谄媚地说。

林佐骏冷冷地说:“我记得那个姓费的秀才一直没成亲吧。”

“好像是的,”林芳挠挠脑袋,说,“要不小的叫人去打听一下?”

“嗯,”林佐骏点点头,说,“你赶紧把那个丫头打发走,我看就送回大荔乡嫁给那个什么费秀才吧。”

“是。”林芳连忙低头应允道。

“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越快越好,”林佐骏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这件事先别让那个小畜生知道,把他给我关在书房里,没我的吩咐,谁要是敢私自放他出去,我打断他的腿。”

“是。”林芳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应道。

与此同时,在林郁哲与新婚妻子施媛的房间里,年轻的林家大少奶奶正不安地看着自己的贴身丫环彩娥,欲言又止。

“小姐,”彩娥贴近施媛的耳边,说,“别难过了,我听说,老爷好像准备把那个丫头送回老家去嫁给一个穷秀才。”

施媛皱了皱眉,说:“你这是听谁说的?”

“是林芳告诉我的,让我转告小姐你。”彩娥小声地说。

“林芳?”施媛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个一脸媚态的管家,不快地说,“以后你少和他来往,你做丫环的,又是跟着我陪嫁到人家家里来的,要规矩点,知道吗?”

“是。”彩娥诺诺地说。

“爹爹发火了?”

“嗯……听林芳说,老爷大发雷霆,吩咐说没他的话,谁也不准把少爷从书房里放出来。”

“……”

施媛转过身来,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在林家的书房里,新婚不久的林家大少爷林郁哲正坐在书桌前,脸上充满了懊恼的神色,他的右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双眼红肿,眼角还残留着泪痕。

林郁哲是林佐骏与第一任妻子高氏所生的儿子,也是林家的长子,从小就被林佐骏当成继承人来培养。光绪三十四年,林佐骏将林郁哲送去日本学习商业,希望他学成之后能够很好的帮助自己经营商号。林郁哲在日本留学四年,和当时许多青年一样,接受了新思想的洗礼。民国二年,林郁哲从日本留学归来,很快林佐骏就为他安排了婚事,结婚的对象是省临时议会议员施宗勉的女儿施媛。

一想到自己就要和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人结婚,林郁哲便极力反对这门婚事。此时,他已经和一个叫杨秀儿的丫环暗生情愫,两人甚至已经私定了终身,因此林郁哲更是从头到脚对这门婚事充满了抵触。可是他的意见却根本不为林佐骏所接受,这个精明的商人此时一门心思想和新上台的达官显贵们攀上关系,又岂会容许在这个关键时刻儿子对自己的反抗。

在林佐骏的威逼下,林郁哲不情不愿地与施媛成婚了,可是半个月过去了,这位新郎却固执地不肯与新娘圆房。一次林郁哲与秀儿在幽会时不慎被佣人撞见,得知此事的林佐骏勃然大怒,他下令把儿子锁在书房里,谁也不准放他出去。

“唉……”

此时林郁哲可谓是坐立不安,他知道以父亲的性格,肯定会认为自己抵触这门婚事全是因为被秀儿所迷惑住了。现在自己被锁在书房里,失去了自由,也不知道父亲会对秀儿怎么样,想到这里,林郁哲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秀儿已经被林芳塞进了轿子里,正朝青衣县大荔乡赶去。

“你是说,这个小子是大伯和那个丫环生的儿子?”林晖盛看着张释季,咬牙切齿地说。

张释季点点头,说:“那个时候秀儿已经怀上了你大伯的孩子。你爷爷派人将她送回老家之后,很快就强迫她和一个姓费的秀才成了亲,后来秀儿生下一个儿子,就是这位费思勤。”

“可是怎么能确定他就是我大伯的亲生儿子呢?”林晖盛不甘心地说。

张释季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对林晖盛说:“你大伯右边大腿内侧有一处红色胎记,你知道吗?”

林晖盛怔了一下,说:“好像……好像听人说起过。”

这时张释季突然转向恍然失神的费思勤,说:“思勤,你大腿上同样的位置也有一处红色胎记吧。”

“什么?!”林晖盛难以置信地看着费思勤。

听到张释季的话,费思勤惊讶地抬起头来,轻声说:“我……我的大腿上,确实有一个胎记。”

“那个胎记,就是最好的证明。”张释季一字一顿地说。

“……”

林晖盛默然无语地坐回到座位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谁能料到原本志在必夺的当家之位突然被一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夺去呢。

“想不到……居然有如此曲折的隐情……”林晖隆看着费思勤,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费思勤竟然是我们的堂兄弟。”

“不对啊,”林晖源跳了起来,他大声说,“要是大伯早就知道费思勤是自己的私生子,怎么迟迟不肯透露,非得等到自己去世的时候才在遗嘱里公布呢。”

张释季叹了口气,说:“你爷爷在世的时候,你大伯根本没有什么人身自由,每次出门都会有人看着,所以他也不敢和杨秀儿有所接触,怕给她带来麻烦。民国二十五年你爷爷去世以后,你大伯随即派人去找杨秀儿,可是得知杨秀儿和她的丈夫费秀才已经先后去世了,只留下了一个叫费思勤的儿子。”

“那个时候费思勤还在乡下教书,你大伯在与他的接触中,觉得这孩子和自己年轻时很像,所以便把他留在身边。直到有一天你大伯无意中发现了费思勤腿上的那块胎记,这才明白原来费思勤竟然是自己和杨秀儿的孩子。”

“我……我……”费思勤嗫嚅着,他呆呆地看着张释季,似乎到现在还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即便如此,那为什么大伯非要等到自己死了以后才在遗嘱里公布这件事呢?”林晖源不依不饶地说。

张释季叹了口气,语有所指地说:“大概你大伯不想在有生之年再受这纷扰吧,他不是在遗嘱里说嘛,‘非曰无此汝等或至于争,但有此一纸亲笔书,他日有所率循而已,汝等务知此意’。”

“……”

林晖盛觉得自己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的怒火了,他恨不得立刻跳起来一把掐死那个面前那个杂种。就在他正要发作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他转身一看,原来是小妹林晖娴再次晕厥倒地了。

林晖盛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马上就要爆炸的蒸汽机,他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身子也变得有些轻飘飘的。他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站稳,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三弟,把小妹扶下去。”

林晖源吓了一跳,他脸色惨白地走过去,扶起林晖娴,摇了摇她的肩膀,说:“小妹今天受到的刺激太多了,我看还是让她回房去好好休息吧。”

林晖盛无力地挥了挥手。

林晖源将林晖娴架到门前,叫来了候在外面的女佣人,吩咐她将小姐扶回房去好好休息,并让谢医生来看一看。

费思勤站起身来,一脸担心地看着晕过去的林晖娴,他的小腿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张释季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对于今天的这一幕活剧,或许老友在生前就已经预料到了,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如果让这几个侄儿在林郁哲的面前大吵大闹,说不定会弄得他当场心脏病发作呢。

“大哥,这份遗嘱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林晖源忿忿不平地说,他在屋子里来回兜着圈子,好像动物园笼子里焦虑的野兽一般。

林晖盛冷冷地坐在椅子上,他已经从最初的愤怒中清醒过来。这位精于算计的大少爷知道,在这个时候愤怒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大伯的遗嘱白字黑字写得很清楚,并由德高望重的张释季律师确保遗嘱的有效。想要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当家之位,必须得从长计议,而此时此刻因愤怒而发热的头脑是最要不得的。

“三弟,大伯的遗嘱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虽然不满,可是也没有什么办法啊。”林晖盛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可是……”林晖源停止脚步,咬着牙说,“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当家之位让给那个小杂种?”

林晖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那你有什么办法?”

这个问题一下子难倒了林晖源,他摊开双手,一时语塞。

林晖盛屏住呼吸,缓缓地对林晖源说:“没想出办法之前就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授人以柄,只会自毁前路。”

林晖源气呼呼地坐下,说:“可是就这么干瞪眼看着,实在是心有不甘。”

林晖盛端起茶杯,用盖子拨开水面上的茶叶,说:“三弟啊,你先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林晖源张口想说什么,顿了顿,又硬生生将话吞了回去。

看着林晖源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之后,林晖盛放下茶杯,“嗑噔”一声,茶水洒在桌子上。林晖盛将茶杯扶正,重重地吐了口气,努力压抑烦躁的情绪,最后还是忍不住将茶杯重重摔在地上。

“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让林晖盛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他以手加额,在心中反复叮咛自己要冷静。

这一夜对于林园的许多人来说,都是漫长的一夜。当家人的辞世像是一潭死水中忽然**起的阵阵涟漪,而那封遗嘱,就是在涟漪正中央猛然砸进的一块大石头,不仅激起四溅的水花,还把水底带着陈年腐臭气的淤泥也带了起来,“哗”地溅人一身,肮脏恶心,臭不可闻。

“姓费的那小子怎么还没来?”心情糟糕透顶的林晖盛坐在大堂里,他戴着孝,努力地压制着满腔的怒火,说话的时候把“姓费的”这三个字咬得特别的重,仿佛是在刻意强调对方私生子的身份。

林晖隆面色苍白地坐在一边,不发一言,面对这种局面,他的习惯是保持沉默。

林晖源急不可耐地跳了起来,他怒吼道:“实在是太不象话了,大伯刚去,他就敢这样,还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晖源!”施媛出声企图制止唯恐天下不乱的侄儿,可是她的声音里也透露出一丝隐忍的怒火。

林晖娴好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似的呆坐在那里,她姣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果不是胸膛依旧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几乎要被人当成是一尊瓷娃娃了。

“林嘉,”林晖盛叫过站在一边的管家,说,“你去愚痴堂那边看看。”

“是。”林嘉哭丧着脸答道,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而得罪新当家,毕竟他只是一个下人,只要当家一声令下,就能立刻把他赶回乡下去种地。

“还不快去!”林晖盛咆哮道,冲着林嘉发泄着自己满腔的怒火。

林嘉像是屁股被点着了一般快速地跑了出去,他谁也不想得罪,他还要继续在这个大宅门里混下去。

愚痴堂是林郁哲的住处,费思勤也住在这里,以便就近照顾林郁哲。林嘉一路小跑来到愚痴堂的院门口,那里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佣人,正惶惶不安地东张西望。

“喂,里面还没动静?”林嘉止住脚步,一边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汗,一边问那个佣人。

“没有。”看到林嘉以后,那个佣人露出了如蒙大赦的表情。

“唉,我的老爷啊,这可如何是好。”林嘉只得硬着头皮朝里面走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动静,林嘉不安地搓搓手,又敲了一下门,提高一点音量,说:“费老爷,老夫人请你去一下大堂,大家都等着你呐。”

房间里还是没有动静。

林嘉招手把站在院门口的瘦高个儿叫了过来,问道:“怎么没动静,费老爷到底在不在里面?”

瘦高个儿惊讶地说:“应该……应该就在里面吧,一大早大少爷就让我守在这儿,说费老爷要是起来了就把他带去大堂。”

林嘉点点头,转身又敲了敲门,说:“费老爷,在里面吗,要在的话应一声。”

房间里依旧一点动静没有,林嘉伸手推了推门,发现房门锁上了,他走到窗户前,弯下身子努力想看清里面的情况,可是窗帘遮得很严实,完全看不到房间里的情况。林嘉推了推窗子,突然发现窗子并没有锁上。

“啊——”

当林嘉打开窗子的时候,他和那个瘦高个儿的佣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在房间里,费思勤高高地呆在房梁上,他面色发紫,吐着舌头,眼睛上翻,只露出眼白,面部朝下,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费思勤的死顿时震惊了整个林宅,一时间整个梅园像是炸了窝的马蜂巢,乱作一团,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般。

“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晖盛厉声喝问林嘉。

“我……我不知道啊,”林嘉唯唯诺诺地说,“我打开窗户,看到……看到费老爷吊在那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张桂就哭喊着跑出去了。”

“张桂,”林晖盛怒视林嘉身边那个瘦高个儿的佣人,说,“都是你干的好事,这下弄得全府上下人心惶惶!”

张桂面如死灰,哆哆嗦嗦地说:“回大少爷话,小的……小的当时实在是被吓坏了……一时之间失了体统……”

“废物!”林晖盛愤愤地说,“林嘉,通知账房,扣张桂一个月的俸钱,以示惩戒。”

“……”

张桂哭丧着脸,不发一言。

“还不赶快给我滚出去!”林晖盛指着张桂的鼻子吼道,“林嘉,你出去告诉府里那帮废物,该干什么干什么,谁再被我撞见私下里交头接耳的,家法处置!”

“是。”林嘉如蒙大赦般地逃离了这里。

“一帮废物!”望着林嘉的背影,林晖盛不解气地骂道。

“大哥,”林晖源凑到林晖盛耳边,说,“刚才给曹局长打过电话了,他说立即派人来,让我们保护好现场。”

“嗯,”林晖盛点点头,转身对一直铁青着脸、坐在大堂上首的施媛说,“伯母你还是先回房休息吧,这几日发生的事委实太多了,保重身体要紧,眼下这些烦心事就交给侄儿来打理吧。”

“三弟,送送伯母。”

“不用了,你们兄弟几个好好商量一下这事情该怎么处理吧,唉。”施媛摇摇头,慢慢地走了出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林晖隆不住地低声喃呢,面如土色。

“二弟,你留在这里,要是警察来了,就把他们直接带去愚痴堂,我和三弟去那姓费的房间看看。”

林晖隆无力地点点头,林晖盛和林晖源走出大堂,朝愚痴堂的方向走去。

“大哥……”看着四下无人,林晖源小声对林晖盛说,“真是天随人愿啊,现在那个姓费的小子死了,当家之位就非大哥你莫属啦。”

“三弟,”林晖盛扭头看着林晖源,板着脸说,“大伯刚去,现在又来了一个上吊的,全府上下人心惶惶,商号的生意也得受影响,咱们还是先咬咬牙把这些事都办妥帖了再来提当家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