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失踪

正月十六,下午两点,我从恶梦中惊醒。拉开窗帘,刺眼的光闯进来,才确认自己是在自己家里,是在这个真实世界。闭着眼睛许久,那个黑色的影子,才终于在眼前消散。恶梦里,我放佛见到了她,许小悠。不是活着的许小悠。

像穿越了时空一般,我回到了正月初四下午一点。我坐在黄兴南路那家咖啡店里。前晚下过雪,街上还留有残雪。店里开了空调,还是冷。很冷。接到许小年的电话,她告诉我许小悠已经出门了。我让自己放松,从书包里翻出了几本书,是许小悠写的。没经历过这样的场合,不知如何表现会让她对我生出好感,或者说不让她反感。琢磨了许久后,依旧找不到得体的方式,让我有些局促不安。

等了三个小时,她没有出现。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也让我大松一口气。她的失约有如助我避开了一次丢脸的可能。我给许小年去了一个电话,说大概是许小悠不会来了,我也就不等了。挂了电话,结了账,收拾了东西,准备出门。就在我出门的一瞬间,天旋地转。一瞬间,外面天黑了,空气中漂浮着黑色的灰烬,好似这个世界被大火所灼烧过。耳边回**着一阵绝望的尖叫,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慵懒的服务生不见了,吵闹的客人不见了,吧台有残火微弱地焚烧着。

“你是在等我吗?”幽幽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就在我的背后。转过身,她就在我的面前。那一刻,我笑了,我知道我是在做梦。那是一具焚烧了的尸体。黑色的肉痂如蛆一般爬在骨骼之上。她对着我笑,咧着嘴笑。我应该恐惧的,应该发出尖叫的,可见到她那双眼睛,犹如是一对绿色宝石,闪闪发光。

我醒来了,躺在冰凉的床板上。果然是做梦。一身冷汗,黏糊糊的,让人难受。拧开灯,下床喝口水压压惊。可就在我翻身的一瞬间,却见到她就躺在我的旁边。焚烧过的尸体,冒着黑色的邪气。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口,就像是黑色的木乃伊。我终于彻底释放了我的恐惧了,压在嗓子里的尖叫喷涌而出。

这一次,终于梦醒了。冲到浴室淋了个澡,换了身睡衣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梦让我对自己不知道正经历着什么,将要面对什么,产生了恐慌。

深深呼吸一口气,察觉自己平静了些。起身拉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炤台上前日买的一桶牛奶也见了底,剩余的麦片不足一顿的量。不与父母住在一起,生活真是个问题。也难怪他们催促着我找个对象一起生活。

点了份外卖,依旧是麻辣香锅。等待外卖的过程中,打开了电视机,娱乐台在播着杭雪儿和宗孟离婚的新闻,回顾他们的六年婚姻,甚至总结这六年里这对夫妻闹出的八卦。电视剧频道在播着杭雪儿演过的电视剧,电影频道在播着宗孟制片或者编剧的电影。不得不承认,这对夫妻为影视圈贡献了一定程度的流量和收益。

何冲给我发来消息,昨晚那条新闻已经审核通过,可以发布了。他显得很兴奋,说了十句话有八句话是在说杭雪儿终于恢复单身,他有机会了。我始终都不懂,他一个做新闻的记者,会迷恋一个女明星到这个程度。他回应我,他喜欢杭雪儿的戏和我喜欢许小悠的小说性质是一样的。他的回应,我无法给出回应。

何冲提起许小悠,使我想起了梦里的那具焦尸,连锁记忆又让我记起了昨晚李凯楠给我打的那通电话。

接起李凯楠的电话时,我还未从猛然看见那模糊的焦尸引发的恐惧中缓过神来。李凯楠一上来就说:“你拍的素材,别发出去。”

我先是一楞,紧接着是一惊,嗓子有些发抖。我准备问他是如何知道的。可转念一想,他不知道才不合常理。我想了想说:“不发出去可以,但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凯楠沉默了一下说:“是一具女尸。”

他竟然知道我关心的问题,更让我觉得意外,甚至心慌。不等我追问,他又说:“法医在做尸检,得结果出来,才能确定身份。”

从他的语气判断,他要挂电话了。我立即问了另一个问题:“许小悠有消息吗?”

“你不应该知道吗?”他说。

心里生出一阵惊慌,却也只能强压着情绪,装作冷静地回答:“我怎么可能知道!”

“真的不知道?”他的语气,会让人以为他在开着不合时宜的玩笑。

我也没有将他的话当成玩笑,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都没见过她。”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放心吧,她会回来的。”

这一次他没给我再说话的机会,立即挂断了电话。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弄不懂他话里的逻辑,而更加让我对那具焦尸感觉到恐惧。坐在剪辑台,那焦尸模糊的影子,一直盘旋在脑子里。如今回想起来,或许这就是我发恶梦的原因。

外卖送到后,吃了两口,便觉得索然无味。将积压了几天的衣服丢进洗衣机,抱着电脑去公司。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灰蒙蒙的城市,心里也灰蒙蒙的。也许是心虚,心里一直在琢磨李凯楠话里的逻辑。反反复复,仔细咀嚼,却捉摸不透什么。最终,我将重点落在他明知我拍了视频却不阻止我地行为上,越想越觉得古怪。到了公司楼下,我隐约明白,他应该是有目的的。或许不出三天,他会再次找我。

娱乐组乱成一片,因为杭雪儿离婚的新闻。对娱乐新闻不感兴趣,这也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我也就没做理会。写完压在手头的一篇新闻稿,脑子里又想起了那具焦尸。这一次,终于忍不住将焦尸与失踪的许小悠联系起来,继而得出让自己恐慌的结论。

我几乎要给李凯楠打电话,向他求证我心里的结论是否属实。可我却胆怯了,不是不敢,而是不能。琢磨了许久后,我决定找许小年谈谈。

许小年那时正在处理娱乐组递上来的新闻稿。许小年依旧如往常一样忙碌,一点未受许小悠失踪所影响。我敲开她办公室的门,在她办公桌前坐了许久。看着她毫无着急的样子,突然开始怀疑自己这么担心的动机。我以什么身份呢?

纠结了许久,我认为自己没有资格。于是我决定悄悄地离开。可当我起身时,她叫住了我,并说:“有什么话就直接说。”

深呼吸一口气,我问:“有你妹妹的消息吗?”

许小年听了一阵笑:“你是看上了我妹吧。”

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避重就轻说:“毕竟是和我相亲时不见的,我或许有连带责任。”

许小年合上电脑,收起笑脸,微微叹了口气说:“她的朋友我都联系过了,都说没见过。往她家里打电话也没人接。”

“她可能会去哪?”我问。

许小年想了想后摇摇头:“她向来都是行踪不定,我也拿她没办法。”

“她有没有可能去找你父母了?”我又问。

许小年再次摇头:“我早上联系过我爸妈,并没有。”

“那她还能去哪?”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有些过分表现担心了。或许在不久以后,李凯楠就是凭借这一点推算出了我所藏着的秘密,甚至于我与许小悠之间的约定他也能推断出几分。

许小年见我如此神色,反过来安慰了我几句,并说她会找时间去许小悠住处看看。完全有可能是她把自己关在家里闷头写小说了。

我说:“如果真是这样,再好不过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何冲在密切追踪杭雪儿消息,关注她此时的状况。他神经质一般,会根据网上的消息发出不同的叫声。我也懒得理会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手机,期待李凯楠与我联系。可接连两天,他都没有再联系过我。这两天内,警方也没有公布任何有关车祸原因的消息。而我自己,除了跟进车祸案的新闻,也没其他事情可做,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

正因为无所事事,才会无聊到追踪杭雪儿和宗孟的八卦。花了一下午时间,搜罗网上的各类新闻,终于将杭雪儿和宗孟的事情了解了一个大概。

杭雪儿是武术运动员出身,十八岁时转业做了演员,没多久就被评为娱乐圈四小花旦之一。出演过几部热播的大戏后,在娱乐圈多年热度不减,收获了大批的粉丝。六年前,因出演作家宗孟制作的电影《黄雀在后》,两人结缘。在电影上映时,被记者拍到二人约会,恋情因此曝光。一个月后,二人宣布结婚。次年,杭雪儿生下一男孩,小名小石头。

宗孟,我是有所了解的,因为许小悠的关系。许小悠写过的文章中,主角大多是由李凯楠演化出来的戏剧形象。但她的文风却受到宗孟的影响。这一点,许小悠曾在接受报纸采访时提到过。我印象深刻,甚至还翻出宗孟的小说对比过。其中有一本就是前面提到的《黄雀在后》。

宗孟算得上华语通俗文学的顶峰人物,曾或许多文学奖项,几乎每一部作品都被改编成电视剧或者电影。从曝光的影像来看,他长相不输男明星。且传闻,他家底殷实,与一线花旦杭雪儿算得上门当户对。然而,他们二人却是娱乐圈最不被祝福的一对夫妻。

在与何冲一起吃午饭时,我问他:“为什么你们这么不喜欢宗孟?”

何冲想了想说:“就是不喜欢。”

“不喜欢一个人,总得有原因。”我说。

何冲深呼吸一口气,提起嗓子说了一连串:“宗孟其实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渣男。婚前,宗孟曾与许多女性有不正当关系。婚后他也不知收敛,多次被媒体拍到与其他女性出入酒店。每次传出绯闻,宗孟全当没事发生,都是杭雪儿出面否认收拾烂摊子。总之,在粉丝的眼里,杭雪儿就是一天仙,宗孟是一恶魔。”

我听了后,不自觉皱了眉头,这个人有这么恶劣吗?我读过他的书,以他书中的表达和深度来说,不该是这样的。何冲看出我要为宗孟辩驳,做出手势让我闭嘴,然后说:“我不管,现在他们宣布离婚。我就敲锣打鼓,欢天喜地!”

我只能摇头苦笑,原来这就是粉丝的心态,不问是非,只有偏颇。我也就不再与他争论,回到办公室后,继续等着李凯楠给我打电话。

李凯楠依旧没有联系我。我开始不确定自己为何会认为他会联系我。无事可做,不,应该是无心做事,漫无目的玩着手机,刷着朋友圈。朋友圈充斥着杭雪儿和宗孟的新闻。反反复复的,都是那些东西。可也就是在这反反复复中,我看到了两个字:失踪。

点开链接一看,是某八卦社区的一条网友爆料。有一个网友一本正经地说她有朋友在杭雪儿工作室做宣传,也因此得到内幕消息说,杭雪儿其实已经失踪了。她正在拍摄的一部叫《追击者》的电影也停工了。

大概是“失踪”这个两个字的刺激,促使我去查证些什么。翻了翻整个八卦社区,有人在一本正经分析宗孟与杭雪儿的关系,甚至还为宗孟分辩说只要有些脑子或许就可以分辨出宗孟的那些论调是真是假。

也有靠网上一些细枝末节的信息,如警察一般拼凑杭雪儿失踪真相的。我仔细浏览了之后,发现并无可靠的依据,当不得真。唯一让我生起好奇的是一条视频,有人称这是在离婚的新闻爆出之后,拍到的杭雪儿的最后影像。

在那段长达十分钟的视频中,杭雪儿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戴着口罩,在街上徘徊。仔细辨认,能看到她羽绒服上有些泥迹。她打了一个电话后,在原地等待,似乎是在等着谁来接她。她打电话时能看到她的手肘上,衣服有刮痕。五分钟后,一辆车停在了她面前。杭雪儿犹豫了一下之后,上了车。因为视频的拍摄角度,并没有拍到车的车牌号以及车里的人到底是谁。唯一能辨认的是车身为蓝色。

对于这段视频,粉丝们的评论是心疼杭雪儿受到舆论之苦而一个人流落街头。可当我发现这段视频的上传时间是在正月十五晚上九点三十分,心中顿时起了疑惑。隐隐越觉得,这或许与绕城高速的车祸有关。可不管我如何分析,却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看了不下二十遍,眼睛酸疼,头脑发胀。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该下班回家了。最后一班公交车已经没有了,在公司楼下站了十分钟也没有拦到出租车。心想着自己穿的还算厚,不如就走回家吧。

初三下的那场雪,几乎已经化尽了。街上冷冷清清的,这个城市,自从车祸案之后,变得冷清了不少。也或许是,那个关于焦尸的梦让我自己觉得冷清。也或者是,心里想着许小悠,心悬着太久觉得冷清。

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才走到五一路。站在那个路口,可以看到发生车祸的路段。如今,那段路依旧被封锁着。站在冷风中许久,胡思乱想了许多,没有重点。离家还有五公里,实在是走不动了,必须打车。

用手机软件打了个车,等了十分钟,车还没到。司机打电话来,说我的定位错了,根本找不到我。他让我详细描述自己现在在什么位置。抬起头,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却找不到什么显眼的标识,唯一能看见的是前面的一个路牌:五一路。

“师傅,我现在在五一路,这里有一个大的交通指示牌。”当我说出这句话后,脑子里突然就记起了什么。也顾不得与司机的通话,翻出了杭雪儿的那段视频。点开视频一看,杭雪儿的身后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标识。也就是说,杭雪儿曾出现的地方,就是我正站的地方。

正月十五晚上九点三十分,杭雪儿出现在此处。而前面,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发生了车祸,几乎是同时。这代表着什么?

越琢磨答案,越让人兴奋。如果杭雪儿与这个车祸有关,而她的失踪又属实,那焦尸与许小悠的关联几率就变小了。挂了司机的电话,我准备将这个推测告知李凯楠。可翻出电话,又犹豫了,如果我能查到,李凯楠也能查到。回想李凯楠与我通话是话里的逻辑,我不应该管闲事。管的越多,暴露的也越多。

司机最终还是找到了我,并在十五分钟内将我送回了家。回到家,坐在沙发上许久。我是有情绪的,欢喜多过慌张,且引发了饥饿。在厨房里翻了个遍,翻出了一包去年未吃完的泡面。

面块在开水的煮泡中渐渐软化。咕咚咕咚,面汤里冒着水泡。水泡散去,热气腾腾。也许是热气熏着了眼睛,扰乱了思绪,又开始胡思乱想。我在计较,许小悠如果知道我在她失踪后这般担心她,会不会回应我对她的好感呢?

吃了面,靠在床头,翻着许小悠的书,读着她写下的文字,不自觉闭着眼,想象她在写着小说时的样子。

白色的窗帘像个舞动的少女,用白皙的皮肤触摸吹进来的风和阳光。她就坐在窗下的书桌前,敲打着文字。她敲一段后,会点一根烟。她吐出的烟圈,映衬出她的脸。她就那么看着我,好像我坐在她面前。她那双眼睛,发出淡绿色的光,深不见底。而她吸引我的,正是这深不见底。

电话声,将我抽离出那个空间,撑开了我的眼睑。心中一阵不快,抱怨这时候还有谁给我打电话。拿起手机一看,是何冲。大概又是有了关于杭雪儿的消息。

我没好气地说:“又怎么了!”

“完蛋了!”何冲说,“这次真完蛋了!”

他没给我提问什么完蛋的机会,叽哩哇啦地说了近五分钟,而我一句也没有听明白。我终于忍不住打断说:“你冷静,说重点!”

何冲深呼吸一口气,用较为不平静的语气说了句完整的话:“杭雪儿真的失踪了。”

挂了电话,翻找微博,我终于了解到完整的信息。就在一个小时前,杭雪儿的经纪人在微博证实了媒体的猜测,杭雪儿已经失联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