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关于“黄雀”

我和宗孟有过好的时候,虽然我没说过爱他,他也没有说过爱我。我和许小年也有过好的时候,她表达过爱我,我却没表达过爱她。但真心的,我爱我的姐姐,直到现在都是。我知道,如果我消失了,或者我死了,最伤心难过的那一个,肯定是她。

从剧组回来后,回到家中,看着宗孟的车离开,他说会再联系我,我心里生出一种失真感,还有极度不安全感。我开始不懂自己到底要从宗孟那里得到什么。他将我当成什么,他对我的说过的话有几句真有几句假,我又知晓吗?可归根结底,我大概能明白自己所求的无非与其他女人一样,求一个明确答案。这个答案有很多种。宗孟或许给我随便一种,我都能当成指引而按照他要的情节走下去。

后来,我与宗孟见过几次,他依旧只是我与聊一些碎片一样的话题,关于文学,关于创作,或者关于他的过去。至于我,他从未有打听的想法,就好像他已然知晓我的一切。当然,出于自我保护,我也从未提起过。

他应该看出了我当下的情绪。只不过依旧还是会来找我,而且找我是不再只是为了喝酒。他会带我去一些我未去过的地方,比如不对外开放的工作室,比如只有在小巷子里才能找到的私家菜馆。我认为我们是在如情侣一样约会,可他却从未表达爱。我也渐渐地接受了这种关系。也从师姐那了解到,这种从未谈及关系以及结果的关系,大概是某些男女认为的最舒服的关系。

在与宗孟处于这种关系初期,我去见过我姐一次,趁着李凯楠生日的机会。在父母出国,我大学毕业之后,我极少主动去找我姐。当我敲开她家门时,她打开门看到我,给了我一个白眼说:“哟,还记得我家门呢?“

我回了她一个白眼,然后进门踢掉高跟鞋,自己找了双拖鞋换上后去厨房翻找吃的。她帮我将行李放进客房后,翻出藏在柜子里的零食,丢了给我。她唠叨我都忘记了她这个姐是个白眼狼,也说起这些零食都是从李凯楠嘴下私藏的。李凯楠爱吃零食,特别是小熊饼干。我说他这种有特殊能力的人就有特殊的喜好,她却说他就是个小孩子。但她从来不知道,在十岁那年,我分给过李凯楠一包小熊饼干。

我很喜欢我姐在说起李凯楠时带着的那种笑,是我任何时候都模仿不来的,或者说是我从未拥有过的。后来,我单方面与我姐不相往来后,我大概明白了这就是最终我姐嫁给了李凯楠的原因。

我吃着她给我的零食时,碎片掉落在地上,她又开始数落我。以此延伸,提及我不打电话报喜忧,我年纪大了没有男朋友,为了写剧本熬夜不吃早餐。她唯独不提的是我把李凯楠写进了小说。她大概也明白,我们之间不提李凯楠,就不会有明面上的争端。

可我最终还是提起了李凯楠,不过是最家常的方式,不涉雷区。我说:“姐夫呢,我可是特意回来给他过生日的。”

说话间,有人按门铃。我姐打开门,是外卖员送来了我给李凯楠准备的生日蛋糕。她将蛋糕小心翼翼地放进冰箱,然后说:“最近出了个命案,他在处理呢。天天焦头烂额的。”

“那就是他不回来了。”我盘腿坐在沙发上,开了包瓜子。我本打算点根烟的,但在她面前不敢。

她说:“我刚给他打过电话了,他晚上抽空回来。”

“他这么忙,你不忙吗?”我说。

“忙,都忙,所以才没时间生孩子。”她瞪着我,还记着上次我那句话。我玩笑般给了她一个白眼,她回应我一个白眼,这事儿才算是过去了。她又说:“陪我去买菜吧,晚上多弄点吃的,你一个人估计也没怎么吃好。”

我说:“好。”

我至今很怀念,与我姐一起逛菜市场的时候。看着她挑各样的菜,叫出各样的菜名。我当下意识到,她离生活越来越近,而我离生活越来越远。她在意的是,李凯楠有没有休息好,晚上该炖什么汤,什么时间合适怀孕生孩子。而我呢,都是一些虚幻而得不到的空想,以至于在不清不楚的畸形关系里脱不得身。

她买了很多菜,两个大袋子。她将两个袋子都丢给了我,与小时候一样。我没有如小时候一样丢回去,反而很珍惜这样的时候。走到菜市场门口的小卖部,我让她给我买个冰激凌,她白了我一眼,还是给我买了,连同她自己那份。

回她家时,我们并没有立即上楼,而是与小时候给我妈买菜一样,坐在楼梯口,吃完用剩余的钱买的冰激凌。

口中的冰激凌,还是小时候的味道,于是我说:“姐,你还记得以前你跟我抢风扇的事儿吗?”

“记得。”我姐说,“每次你睡着,我就去你房里把风扇抱过来。等我睡着了,你又把风扇抢过去。也不知道爸妈怎么想的,就差那点钱多买一台吗?”

我笑着说:“他们可能就是故意的,让我们打架增进感情。”

“反正你打不过我。”我姐说。

提起电风扇,不免记起李凯楠,记起李凯楠又想起“葬礼游戏”。我说:“你那时候为什么那么厌弃我玩葬礼游戏。”

我姐看到我嘴角留有残余的巧克力,伸手替我抹去,然后说:“不是厌弃。是避讳。”

“有什么好避讳的。”我说。

我姐又说:“因为我怕死。”

“人总要死,有什么好怕的。”我说。

我姐苦笑着说:“你不懂。”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能读懂她为什么怕死。其实,她怕的不是死,怕的是因为死而离开李凯楠。这是我那一刻想明白的。也大概是这个原因,她在大学毕业之后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李凯楠。

她就是我姐许小年啊。任何事情,都明白“占得先机”的道理。

说是给李凯楠过生日,但我姐做的菜几乎都是我喜欢吃并且当天想吃的。我们姐妹俩守着一桌子菜和一个蛋糕,等到晚上八点,李凯楠却没有回来。到九点的时候,他才打电话来说回不来了。他挂电话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我抢电话祝他生日快乐。

我和我姐简单吃了几口,将剩菜全放进了冰箱。收拾完厨房,洗个澡,都已经是十二点了。她说她已经将客房收拾出来了,我却说:“姐,我想跟你睡。”

躺在我姐身边,回想起来还是五六岁的时候的事儿了。因为年纪差的缘故,尤其是她遇见李凯楠之后,她就不愿意带着我玩了,更别说睡一张床。将头贴在她胸口,如未成年时抱着妈妈一样。不知道为何,没有半句话的交流,眼泪已经在眼睛里打转了。

我姐摸着我脸颊,轻轻地说:“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有事也不好说啊。我怕她看见我的泪,故意撒娇般在她胸口蹭掉眼泪,笑着说:“自打爸妈出国以后,我们俩就像是孤儿了。”

“我们年纪大了,他们就得顾着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逍遥,我们也自在。”她拉着我的手,“我看见新闻了,你和那个叫什么宗孟的合作了。”

我说:“是啊。初中的时候,就迷上了他的小说。没想到,有机会合作。”

“所以,你不开心是因为他吗?”我姐说。

我一愣,坐了起来,掩饰说:“说什么呢,他现在算是我老师,我跟着他学写小说呢。”

“是吗?”我姐笑了笑。

我点头说:“是的。”

我姐如个长辈一样看着我,紧接着说:“既然他只是你师父,那你就没什么能不开心的了。”

听着我姐这句话,忽然就明白了一些关窍。我自认为通透,可终究通透不过她。她一句话,就解决了我所有的疑惑。她说的,完全可以评价为一针见血。是啊,他没有明确一个在我身边的位置,我为何不明确一个在他身边的位置呢?

我重新靠着她躺下,手里玩着她的头发,问她:“姐,到底什么是爱情啊?”

她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大概就是很小的时候就认定了他,所以在成年之后,迫不及待地拉着他领了结婚证,跟他过一辈子。”

“这就是你跟姐夫之间的爱情?”我说。

我等着我姐的回答,可等了许久,我抬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关了灯,屋里一片暗。看着暗处好久,思索着我面对那个人时,会如我姐一般迫不及待和义无反顾吗?看不到答案的同时,我发现自己竟然默默地将李凯楠和宗孟排除在“那个人”之外了。

第二天离开时,李凯楠还没有回来。我姐打算开车送我,我拒绝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她一再地嘱咐我,多过来看看,我答应说会的。

“其实,从头到尾,你姐对你就没有变过。”李政的声音,将我从记忆里拉了出来。戛然而止以至于有些片段更为深刻。

我点点头,深呼了口气。抽多了烟,觉得喉咙里有些痒。李政给我倒了杯水,嘱咐我说:“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抽烟和酗酒的人最忌讳别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告诫自己如何做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尤其是自己清楚对方所说的话是对的。只是,做不到而已。当然了,所谓“站在道德制高点”也是偏颇的。我看着李政说这话时的真诚,忍不住开了句有些婊气的玩笑:“干嘛这么关心我。我可告诉你,听完我的故事,千万别爱上我。”

李政回应了我一个笑,然后说:“你之前说,后来跟你姐闹掰了,因为什么?”

其实也不能用“闹掰”这两个字,应该说陷入困境的我,无颜再面对她而单方面与她断绝了联系。不然她也不会在正月初一就给我打无数个电话,安排我与李政相亲。至于那个困境呢,说到底还是宗孟给的,它让我彻底抽不了身而点点落入那被称为“一局游戏”的泥沼。

《黄雀在后》的拍摄周期长达四个月。宗孟将除去偶尔到剧组探班之外的时间都留给了我。

从我姐家回来的第二天,宗孟来我家接我,说要带我去个地方。他看上去很高兴,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自在。不过,在他高兴的时候,我正被一个问题困扰。我不知道如何称呼他。直呼其名,不够尊重,尤其他是前辈。叫他制片或者老板,未免显得生疏。于是他笑着与我说:“叫一个人老师的时候,并非对方真的是老师。一个称呼代表什么意义,在于一人想通过称呼表达哪种关系。”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希望我表达什么关系,但最后只是笑着叫了他一声:“宗老师说的对。”

于是,我们开始以师生相称。他叫我“许同学”,我称他“宗老师”。这种称呼上的关系,与剧本人物关系的设定一般,倒让我在与他相处时,多了几分自如。以此带来的后果也较为明显,我想要从这段关系里得到结果的想法也被不自觉克制了。

我只是简单扎了头发,上了他的车。他说:“许同学,我今儿给你上另一外课。”

“什么课?”我一愣。

他又说:“解剖课。”

当他将我带到杜花路一处看上去有些破败的红砖房时,我真以为他要给我上我所理解的解剖课。直到他带着我进去之后,看到这五十多平的厂房西北角落的铁笼子关着的那头猪,我才松了口气。

我别过脸,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他笑着说:“放心吧,我学过的,很认真地学过。”同时他还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了一张屠宰证。

他自信,我还是心虚,于是我说:“我可没证,也没力气,靠你一个人,估计会被反杀吧?”

他笑了笑后脱下外套,又从旁边的一个柜子里翻出了一件皮质的围裙穿上,拿出一个大箱子。箱子里装着的是一整套屠具。与此同时,有三个中年男人从二楼下来,都是来帮忙的。

那三个中年男人抽着烟,朝着我打了个招呼,合力将铁笼里的猪拉了出来。猪叫声在这几近密闭的空间里,刺耳的很,致使人心神不宁。

宗孟举起一把长刀,在我面前晃了晃说:“这我专门从日本定制的。”

我挤出一点笑,默默地退到了一边,看着他拿出磨刀石,将那把长刀磨光了,而那三个男人已经将那头猪抬上了案板。他准备下手时,回头看我躲在一边,便招呼我过去。

“我还是不看了,怪血腥的。”我说。

他笑了笑,又指着我身旁的一个大铁盆。他说:“那个盆里装点水,撒些盐,端过来。”

我有些不敢,他几番催促,我只能硬着头皮,端着那铁盆接了水放了些盐送过去。他让我将盆放在案板之下。我又退到一边,看着他将手中的刀迅速地刺进了猪喉咙下面的位置。在他抽出刀的一瞬间,猪血迅速地流出,全落在了那个大铁盆里。

他长吁一口气,对自己这一刀极为满意。他笑着与我解释:“下刀要利落,要准。这样血才能放干净。”

我尴尬一笑,依旧离的远远的。他将刀上的血反复擦拭后,收进那个箱子里。猪已经不动弹了,血几乎已经放干净。

他又朝着说:“把盆端开。”

看着盆里的血沫,反而令我适应了这环境。将盆挪到一旁时,有血溅到身上,也只是用手擦了擦。他和那三个男人,不知从哪里提了几桶开水过来,淋在猪身上。

开水淋上去的一瞬间,宗孟用一块铁片刮了下皮毛,便喊:“刚刚好。”

猪皮上冒着的热气,带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他竟又招呼我过去与他一起去毛。我在深呼吸一口气后,想着我这学生不能只看着师父,便戴上他丢给我的手套与他们一同忙活起来。

大约十多分钟后,猪毛已经被清理干净。我只是滥竽充数,并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工作。但在参与之中,察觉到这当中有着吸引人的乐趣。尤其是他会与另外三个人带着脏字聊天。眼前的他就是市井中真实存在的一个普通人,或者就是一个在屠宰场工作的辍学青年。

他们聊着关于上次那头猪的后臀肉,再合力将猪扛起,倒挂在我上方的铁钩之上。残留的一些血落在地上,溅到我脚尖,我已经全然不在意了。

宗孟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分别给了三个男人一根,说:“下面的,我自己来了。你们先忙你们的去。”

三个男人点了烟,都上二楼去了。只剩下我和他,对着一头被拔了毛的猪。那一刻,我心里在发笑,紧接着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幽幽地蹲在一旁抽了跟烟,然后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了另一把刀,应该就是所谓的“屠刀”。

“宗老师小课堂正式开课。”他说完后示意我端起摆在旁边的一个木桶在她身后候着。我问他这木桶做什么用,他只是笑笑。随后,他从猪尾巴的位置入刀,沿着肚皮划下,直到猪喉咙的位置。他伸手掰开猪肚皮,一阵热气散发出来,我看到了猪的整个内脏。他回头对我说:“其实,猪的内脏结构,跟人差不多。”

我好奇地往里面看了一眼,真与在高中生物书看到的有些类似。他换了一把小一点的刀,先从猪心开始,将猪心割下来后举在我面前说尤其是猪心脏与人的心脏基本相同,很多医学院的老师上课时都用猪心脏代替。

他边与我解释,边割下对应的猪肺,猪肝,接着小肠大肠。当他割下的大肠落入我端着的盆里时,一股臭味让我想吐。他看着我,止不住笑。我说:“怎么了?”他说:“你这样子,怎么在小说里杀人。”

“我又不写过程。”我说,“除了你,哪个写小说的,亲自杀过猪。”

他说:“多知道点没坏处,总有一天用得到。”

看着他将内脏清理干净,该扔掉的扔掉,可以吃的处理了放进冷冻柜。最后他又拿起一把大的砍刀,朝着猪头砍下去。咔擦几声,猪头分为两半,成两半的猪身在他眼前左右晃动。猪喉咙里最后一点猪血,哗啦啦落在了他脚尖。

我给了他两张纸巾,他只是擦了擦手,而没有擦血。我又问他:“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看着自己这完美的作品,得意地说:“特意去屠宰场跟一个老师傅学了三个月。不然你以为的我的证哪里来的。”

我又问:“你特意杀头猪,只是为了给我上课?”

他用刀拉块肉下来,放在了案板上,说:“除了上课,还想请你吃烤肉。”他举着那块肉解释他特别喜欢吃着前腿肉。

他又领着我上了二楼,那三个人已经支起了烤肉架。他将手中的肉丢给了那个正在准备食材的男人,拉着我在旁边的沙发坐下。我就那么看着他,眼里的他真的是一个极为特别的人,甚至比李凯楠还特别。

他带着玩笑的腔调说:“看你这眼神,你是更喜欢你宗老师了?”

“怎么可能。”我立即起身,对着切肉的男人说,“我来帮忙。”

假意帮着忙,看着他与另外的男人说说笑笑,喝着啤酒抽着烟,心里在琢磨,这么下去,大概那些被克制的终究会克制不了啊。

跟着他与另外三个男人大快朵颐,吃饱喝足,从那红砖房里出来,他说起了这房子的来历。三年前,第一次经过这里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对这地方着了迷,并且想尽办法买了下来,包括后院的两间平房。那时候沙海市还没通地铁,也没提出开发区的概念,房价很便宜。他买下这里后,只是当成他练习杀猪并且烤肉的地方。

经他一说,我也才记起来,这地方多次在他近两年的作品里出现。当然,都是凶手杀人作案的地方。于是我打了个冷颤,说:“怪不得这里寒气森森。”

“你也这么觉得?”他说。

我点点头,并不由自主地说起了他书里写的情节,并且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主意,建议他可以用这个地方开个店,比如烤肉店。第二天早上,在他**醒来时,他跟我说他考虑了一个晚上,觉得我出的主意可行。

他又拉着我,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根据那砖房的结构,设计了一套图纸。他喜欢日式风格,店内的装修也偏日式。后院的两间平房,一间用做厨房,另一间作为他杀猪的“解剖室”。

等开始施工装修时,他才提到关于名字的问题。他说自己考虑了很久没有合适的,希望我出出主意,毕竟这店的出现与我脱不了干系。

“黄雀”这个名字,是一瞬间冒出来的,也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写过《黄雀》以及《黄雀在后》。他也觉得非常合适,便在三个月后装修完成时,挂了上了这个名字。

李政翻出了一张照片,正是黄雀的店面。他说:“这就是你和宗孟,最好的时候吧。”

“是。”我说:“虽然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

李政又问:“其实按照你说的发展下去,你们不应该是这个结果。”

我只能冷笑,对啊,发展下去也只是按照我说的发展下去。可这是两个人的事情。至今,我都不知道宗孟的发展里,我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李政问:“四个月过去,《黄雀在后》杀青后,剧情是如何发展的?”

“杀青之后,杭雪儿回来了。”我说,“猝不及防的。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写我第三本小说。我每写一章,都会发给宗孟审阅,他也会给我回复。接连半个月都是这样。可突然某一天,他没有再回复我。直到后来,我在网上看到新闻,她和杭雪儿一起向媒体宣布,要结婚了。”

得到这个消息时,照着我自己在他面前摆正的位置,反应不该大到让自己意外的。我根本没料到自己会躲在麦当劳的洗手间里,痛哭嚎叫。尽管我提醒自己不该如此,剧本并不是这么写的,可流出的泪跟血一般。那些曾经被克制的,都随着血气散发出来。

当天晚上,我拨通了他的电话。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联系他,而他也接了电话。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很想质问他到底将我当成是什么?脑子里写好的台词有一万句,都带着歇斯底里的情绪。可最终,我只是很平静地问他:“杭雪儿也会陪你一起去杀猪吗?”

他没有回答,就跟死了一样,却不挂电话。于是我冷笑着说一句吉祥话:“祝宗老师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三天后,他和杭雪儿在苏梅岛举行了婚礼,半个娱乐圈的人都去了。看着头条新闻里的他笑容满面,我终于无法忍受自己一个人坐在家里发呆,收拾了东西,去了我姐家里。

那时我姐休假在家,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师父不是结婚吗?你这个做徒弟的,怎么不去贺一贺。”

我尽量掩饰自己的情绪,当做只是来跟她一起过个元旦,谎称:“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加上大姨妈来,就不去凑热闹了。你放心,作为徒弟,我已经把份子钱打过去了。”

我姐半信半疑,将我行李放进客房,给我弄了些吃的。她给我弄了碗米粉,油不多,却让人心里泛恶心。上了趟洗手间,吐了几口,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撒谎,的确有些不舒服。只是,大姨妈已经推迟一个礼拜没来了。

李凯楠又不在家,我问我姐他是在办什么案子。我姐说:“又是一件命案,听他们说好像是个什么连环杀手。他这几天都是歇在局里了,估计至少半个月不会回来了。”

我自己倒了杯水,半玩笑地问她:“他天天在外面,你不怕他有点什么?”

“能有点什么?”我姐笑着说,“他单位基本上都是男人,他还能爱上嫌疑犯?”她见我不说话,又补了句:“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个什么劲儿。”

我只是如往常一样与她玩笑,却不知当了真,心里莫名其妙来了一阵烦躁,故意找茬似地说:“你不知道吗,我一直等着你们离婚好跟李凯楠好呢。”

她也被我这句话点着了,直接将她手中的遥控器甩在我脸上。她被我激怒,我心里的烦躁又莫名其妙少了一些,回了她给我收拾出来的客房。

大概是从那时候起,接下来的几天,她都在在意我那句因为烦躁而顶上来的玩笑话。她不赶我走,却总在我耳边说一些带着嘲讽的气话。我也不知自己出于什么目的,而持续地与她来来回回争吵。每每争吵过后,心里后悔,脑子里却来了灵感,而若无其事继续写未完的小说。

最后的十多章,虽然未给宗孟审阅,但我自己很满意。大概是我将笔下的反派与宗孟对应上,自己代入以李凯楠为原型的主角,在后半段狠狠虐了反派一把。心里压着的对宗孟的那一口气,也或多或少释放了部分。

在我姐家里住了一个礼拜,李凯楠没有回来,也未曾打过一个电话。将完整的稿件打印出来,仔细审读了一遍后发给了熟识的编辑。我姐下班回来,见我七日未出过门,催促我出去走走。可她口里说出来的话却是:“瞧你把这房间糟蹋成什么样,赶紧滚出去,我得打扫一下。”

我出门前,一再地嘱咐她别动我的稿子。她边拖地边说她才懒得看我那些玩意儿。披了件衣服下了楼,已经是冬天了,冷的有些不同寻常。坐在楼梯口,点了根烟。在我姐家里,不能抽烟,憋得整个身体都出了毛病。可我只抽了一口,便觉得恶心不已。不免又有些烦躁,胸口像是积着一口气出不来。

在街上胡乱地走了一圈,依旧消不掉那口气。这口气消不掉,回去又得想着法子与我姐斗嘴吵架。这几天已经够给她添麻烦的了,不能再给她添堵了。于是,我想到了李凯楠。或许,找李凯楠聊一聊,将那些不敢对我姐说的坦白了,心里会舒坦一些。

坐了四十分钟公交车,到了沙海市警察局。走进他们大厅,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以及忙碌的警察,竟开始有了不该来的想法。有警察过来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心里苦笑,感觉自己现在的样子真的像一个女受害人。我跟他说想找我姐夫李凯楠。那警察却告诉我李凯楠去了外省追捕犯人。李凯楠不在,反而让我松口气。

从警局出来,身体疲乏的很,不想再坐公交车而打了个的士。回去的路上,忍不住想,我好容易来一次我姐家,每次都见不到李凯楠,搞得好像他在刻意躲着我似的。

回到我姐家,推开门就看到我姐坐在沙发上发着呆,她手上拿着我的小说稿。她抬头看到我,冷哼了一声。我抱怨着说:“说了让你别动我稿子。”

“你以为我想看你这破玩意儿。”我姐将稿子丢给我,脸色已经变了。我从她的脸色里看到了愤怒,看到了失望。

积着未散的那口气,不住地往上冒,我冷冷地说:“有话直说。”

我姐说:“你又把李凯楠写进你小说了,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这是第三次。”我说,“怎么,你还想收我版权费啊?”

她看着我这副样子,大概是心里更加失望,而冷冷地说了一句:“真是不知廉耻!”

“不知廉耻”从自己姐姐口里说出来,伤人的话锋,怎能不让我难过。那口气终于彻底上头,而让我不理智。我说:“那你倒说说,我怎么不知廉耻了?”

她说:“你说,你一直在等着我们离婚,我以为只是一句玩笑话。可我当真没想到,你一直惦记着李凯楠呢。得不到他,就写进你小说里。什么正义热血的警探,什么完美的丈夫。这都是写给你自己的吧?”

“怎么,吃醋了?”我说,“许小年我实话告诉你,我真要动什么心思,早没你什么事了。”

她狠狠地说:“你要真敢动心思,我会杀了你。”

她说的话,越来越狠。我回应她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最终我脱口而出一句:“小时候你能守得住李凯楠,是因为我比你小。以后你守不住李凯楠,也是因为我比你小。”

她甩了我一个耳光,并且让我滚出她家。我冷冷一笑,转身回了房间。听着她在客厅里歇斯底里砸东西时,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我为何会说出那些话呢,为何要这么违心地让她难过呢。我心里这些无名火,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李政听着,不无叹息地说:“在越亲近的人面前,越是失控。”

“我那不是失控,是疯了。”我说。

李政说:“我也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过,许小年会那么失控。”

我说:“大概是我掐住了她的软肋了吧。”

“那后来呢?”李政问。

我说:“第二天早上,我收拾东西离开了。她看着我走,也没有挽留我。后来,我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她。”

“为什么不跟她解释清楚。”李政说,“连我这个外人都能看明白,你对于李凯楠,只是崇拜,只是欣赏,而上升不到爱。”

或许是我自己都没看明白吧。也有可能,我的确爱。当然,更要紧的原因是我在那天得知自己已经怀孕了。未婚先孕,这样的一个我,让我姐恨着,提防着,或许更为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