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家宴(1)

早自习刚下课,林睿放下手里的笔,盯着陆易安上下左右立体式的看,给陆易安盯得浑身不自在,推了她一把:“哪根筋不对,这么一个劲的看,跟没见过我似的。”

“你看你那个不知好歹的样儿,这不是怕你挨打了么,看看你哪被揍了,我还特意带了上次给你的药膏呢。”林睿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收纳袋,里面随着她手动作的揉搓,流露出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气。

“谢谢好意,没挨揍,”陆易安眼珠转了转,补充道:“准确点说,是还没到挨揍的时候,妈妈今天刚去找班主任,最快今晚最慢明晚,一顿藤条或者晾衣架抽一顿是跑不了了。”

“老张不是告状的老师,不至于你妈妈去趟办公室,老张就挑唆她揍你。”林睿握了一下她的手表示安慰。

“昨晚没动手打你,事情就过了,没事的。”陆攸同也安慰她。

“借你吉言咯。”陆易安撇撇嘴,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问陆攸同,“我没记错的话,姥爷这个周末生日对吧?”

“嗯,今年轮到姨妈给姥爷过生日,周末肯定要去酒店聚餐的。”陆攸同点点头说。

“赵一乐今年回来吗?还有秦弘归。”陆易安想了想,自问自答道:“算了,不如不问,姥爷过生日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们怎么会不会回来,就算真的有事,大学请假也不怎么难。”

“你说的是你的那两个哥哥?”林睿跟着话题聊。

“嗯,姨妈家和舅舅家的哥哥。”

“你看上去好像很不喜欢参加姥爷的生日。”林睿问。

“不是不喜欢,是恐惧,真是倒霉,偏偏在他过生日的时候成绩下降,参加家宴那还不是妥妥的众矢之的,不成为批判对象才怪。”陆易安垂头丧气的趴在桌子上,抬眼幽幽的看着陆攸同,“还是你好,每次都是表扬对象。”

陆攸同张张嘴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她突然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说什么,陆易安的每次挨骂,都伴随着和她的比较,攸同怎么就没这些毛病?还是攸同懂事,攸同比你听话多了。诸如此类,几乎覆盖着从上学以来陆易安整个的学生生涯,她如此想着,心里毛毛刺刺,酥酥麻麻的疼起来,她是那个对照,是笼罩在陆易安头顶上的对照,如同悬在那的达摩斯之剑,永远也不会落下来,却一直在震慑她。

“攸同,很多事情,不要归罪于自己。”林庭安在旁边突兀的说了一句。

陆攸同吃惊的侧过脸看着她,林庭安总是这样,具备令人震惊的洞察力,她刚才似乎是明明白白的看见了自己所有的心理活动,才说出了这句安慰的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林庭安不声不响的一句话戳中她的心事,这样体贴入微的敏锐让她油然而生出来一种很微妙的感动,她不是一个乖到没有目光投射到她身上没有存在感的乖孩子,总有一个人能够感知到自己细枝末节的变化。

“你为什么总是很精准的看到我的想法。”陆攸同抬头看了一眼刚刚走上讲台的老师,压低声音小声的问身侧正安安静静翻书的林庭安。

“因为有人和你一样敏感多思,喜欢归罪于自己。”林庭安看着自己前排座位上的林睿,目光柔和,带着笑意说。

“这样啊,看来,我和林睿是有共同点的。”陆攸同明白她话中的含义,跟着看了一眼毫不知情的林睿,笑着说。

“上课吧。”林庭安看了一眼讲台,没有继续话题,根据板书找到对应的练习册题目,低头认真的写起来。

周五刚刚放学,秦胜男开着车停在校门口,看到两个人后招招手,陆攸同带着陆易安走过去,开车门坐到后排座位上,副驾驶上陆明正百无聊赖的翻报纸,看见两个孩子上车了,放下手里拿着的报纸热络的和她们聊天:“饿不饿?今年可是你们姥爷的整寿,你们姨妈搞得阵仗可大了,在市中心最大的五星酒店定了包间,一乐和弘归都回来了,今年的生日肯定是热热闹闹的。”

陆易安偏过脸去咬着牙小声说:“我说什么来着?还阵仗大,我看是开我的批斗会阵仗大吧。”

陆攸同胳膊肘轻轻拐了她一下,没有接话茬。

一家四口驾车来到市中心的宏盛酒店,服务员引着他们去定好的包间,作为寿星的姥爷和秦安宁,秦平川两家人早早的入座,秦安宁看见秦胜男热络的招呼她过去:“就差你们了,赶快入座吧,攸同,易安你们俩和你们两个哥哥坐一起,胜男你挨着我坐,小陆你去和你姐夫他们坐一起。”

按照秦安宁的说的入座顺序做好,秦胜男倒了杯茶喝,开启了话匣子:“我刚去接两个孩子放学,她们高中放学还挺晚的,易安现在住校,这个周末还不是放假回家的周末,等吃完饭我还得送她回去。”

“期中考刚过去,你们也没人跟我说这俩孩子考得怎么样?”姥爷算了算日子,苍老的眼睛盯着埋头喝茶水不说话的陆攸同和陆易安。

“说说吧,考的怎么样。”姥爷把手里的茶杯不轻不重的往桌子上一放,包间内的氛围一下冷下来。

“先吃饭吧,她俩刚放学,也该饿了。”赵一乐看陆易安心虚的不敢说话,心里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打圆场道。

“那一边吃一边说。”姥爷不为所动,坚持要陆易安和陆攸同先说考试成绩。

秦胜男早有准备,从包里把两个人的成绩单递过去,姥爷看陆攸同的成绩单,尚有笑意,等到看陆易安的成绩单后,逐渐脸色铁青,手往桌子上一拍,惊得在座几个人大气不敢出一声,他犀利的目光放在陆易安身上,盯的她不敢与之对视,“陆易安,你不打算考大学了是吗?”

“没有。”陆易安慌忙摇头。

“哼,没有,以你这样不稳定的成绩,保守估计,最多也就是省一本,想和你哥哥们一样去北京念书,我看是够呛,在一个家庭长大的,衣食住行都是一样,学校也一样,课外辅导班也没有厚此薄彼,甚至你比攸同念得辅导班还多,最后拿出这样的成绩来回报你妈妈?说得过去吗?”姥爷鼻子有些轻蔑的一哼,字字句句像是带尖锐棱角的石头,一下一下砸在陆易安柔软的心上。

“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小到大在她身上费的心思最多,小时候数学班,绘画班,小提琴,人家攸同都没上这么多的课外班,结果呢,你看她学会什么了?什么都没学会,学习能优秀也行,谁知道她学习也跟闹着玩似的,一会高一会低,像朵云彩飘来飘去的没个定性,远的不说,就是说中考吧,他们实验初中的重点班,最差也是去实验高中的普通班,这个可倒好,直接刚刚擦过普高线,去海州一中要不是大姐帮忙,拿着借读费都没地方送。”秦胜男提到陆易安的成绩,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开始翻陆易安的旧账。

提到借读费,陆攸同不知怎么回想起来交借读费的当天,堆满办公桌的钞票和一边叮嘱要努力一边认真数钱的教导主任,心里涌起一阵翻来覆去的浪潮,酸酸痒痒的惹得整个人身体都不舒服,认真感受一下心中的浪潮,竟然多出来几丝恶心。

“我出去抽根烟。”陆明不知是真的烟瘾犯了,还是听不下去餐桌上逐渐形成的对陆易安的批判,摸索出烟盒起身往门外走。

“你看看,就这个德行,就差这一会的烟,不抽恨不得能死。”秦胜男咬牙切齿的狠狠瞪了一眼陆明离开的背影。

秦安宁深深的看了一眼陆明的背影,压低了声音对陆易安说:“你爸爸这辈子也就这个样子了,指望他干成什么大事,发财升官是不可能了,你难不成也要跟着学吗?你的那些堂兄妹,要么早早辍学打工,要么在高职不学无术的胡混,你好歹从小是跟着我们这边的亲戚长大的,接受了比较良好的熏陶,自己要知道努力,不要让人家说,最后还是随了爸爸家那边的孩子,还是没出息,知道吗?”

“嗯。”陆易安点点头,从嗓子眼里艰难的挤出一个字,她感到自己的情绪像深渊里的海浪,一浪高过一浪,直到浪花在潮汐的引力之下高过海岸,巨大的海浪袭击了那个站在岸边的心里的小孩,秦安宁说的话是一种软软的威胁,你不努力就会变成你的堂哥堂姐,就会成为秦家不争气的孩子,这些话里面的字个个夹枪带棒,生刺藏尖,披头盖脸的浇下,惹得她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是火辣的刺痛感,从体内蔓延到体表,皮肤也跟着冰冷的疼痛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被话语刺痛的感受,还是因为恐惧,亦或是被当众责难的窘迫,她的身体跟着体内体表的感觉微微颤抖起来,陆攸同似是能百分百感受到她的感受,细长温软的手盖在她的手背上面,微微用力握了一下,手心温热的湿漉漉的触感通过皮肤传导进心里,那些话带来的刺疼感的得到安慰一般,一点一点的消散掉。

“他们家唯一算是有点出息的也就她堂姐了吧?”既然聊起这个话题,秦安宁顺势多说几句。

“什么有点出息,美术生,考大学也没考上个名校,一年大学学费一万多,供了四年,现在先是在家里待着找不到工作,后来找了家小建筑公司不死不活的上着班,养活自己都费劲,她爸妈都快愁死了。”秦胜男不屑的说。

“美术生这个身份,潜台词就是投机取巧,以后出去找工作,人家只要知道是美术生,自动认为这个人不是正常高考考上大学的,肯定是瞧不起的。”赵麦禾端着手里的茶杯,不冷不热的接话,眼睛抬起来,淡淡的看了一眼坐在他斜对面的两个孩子。

“肯定的呀,不过咱们家不出学艺术的,两个孩子也算争气,也还好。”秦安宁的附和道。

“攸同肯定是争气,这个嘛,哼,可是不好说。”秦胜男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陆易安,又开始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这个蔫了吧唧的样子,和她爸一个德行,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

“小姨,话也不能这么说。”赵一乐一直沉默不语,少见的替陆易安说话。

“行了行了,别说了,小陆回来了。”秦安宁看见陆明的身影隐约出现在包间门口,制止了大家的话题,又压低声音多说了一句:“多跟你姐姐学,少沾染你爸爸家那边的孩子。”

“嗯,我知道了。”陆易安点点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