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沮渠明玉

“张天锡的霸刀?”

秦行云若有所思。

他记得这个名字,也听说过所谓的霸刀,并且在回到建康城之前,他也在凉州待过一段时间。

所以此刻他的反应并没有多么惊讶。

但提及“张天锡”这个名字,齐不端的情绪突然就显得很是激动,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内,他的额头便有诸多青筋暴起。

“十年前,凉州名义上虽仍是桓王张重华的幼子张玄靓做主,可大权已被张天锡独揽,臣强君弱,主少国疑,正是乱象频发之兆!果不其然,张玄靓之母郭氏率先按捺不住,深夜会见多位大臣,以张天锡专横残暴为由,密谋除之!”

蓦然间,他又话锋一转:“不曾想张天锡早已在宫中安插了自己的眼线,来了个先发制人,非但将敌对大臣处死,还直接废杀了张玄靓,顺利取而代之。他虽未僭越称王,却也自领凉州牧、西平公、大将军等职,逆反之心,昭然若揭!此人之刀,以霸入道,逆乱张狂,横行无忌!难道还算不上特别?”

秦行云噢了一声,随后却是忍不住摇了摇头:“刀的名头再怎么响亮,可本人不也连称王的勇气都没有吗?况且你生在汉地,为何对十年前凉州发生的事情这么清楚?你下一步是不是要告诉我,郭氏密谋除掉张天锡的时候,你也在场?”

齐不端道:“我三年前方才回到建康,领丹阳丞之职,十年前,我确实还在凉州,担任普通侍卫。”

秦行云对此也不怀疑,顺势道:“能在一场政变中活下来,只是被张天锡的佩刀所伤,却没有被就地诛杀,说明你当时也没有那么普通,但问题是时移世易,作为一个将死之人,你现在对我说这些,能体现什么价值?”

齐不端的胸腔忽然剧烈起伏了一阵,猛然咳嗽了几声之后,他仍是在极力提高嗓门:“当年张天锡之所以留我一命,不是因为我的武功有多么强,而是因为我刚好偷听到张玄靓与郭氏败亡之前,将大量金银财宝分散出去,藏在了什么地方……想要扩充兵马,壮大实力,钱财总是少不了的,为此张天锡不惜对我用了各种酷刑,可我就是不招!足足扛了十天半个月,方才趁狱卒不备,潜逃出去!”

闻言,秦行云忍不住笑道:“当年宁死不屈的硬汉,如今怎么在没有受到任何刑具压迫的情况下,把如此秘辛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齐不端道:“没办法,张天锡为人太过阴狠,我若不说,还能活命,我若说了,等他找到藏宝之地,便是鸟尽弓藏之时!至于你……我倒是不知道你有没有他那么狠,现在纯粹是想赌一把。”

“可惜,你赌错了。”

“什么?!”

齐不端的神色骤然一僵,他浑然没有想到,在这件事情上,秦行云居然可以毫不动心。

虽说当初张玄靓继任凉王之后没过几年就主动去了王位,只称凉州牧,可无论是一国之君,还是一州之牧,那所积攒下来的财富可都是不容小觑的!

张天锡那种弑君夺位的狠人都不能对其视而不见,秦行云为什么会……

对此齐不端实在想不明白。

但为了活命,他只能再说出一些自认为还有价值的讯息:“建康城西的风月楼……它对面有一家包子铺,里面的女老板名叫沮渠明玉,沮渠一族,本是匈奴之后,但她不一样,她原是汉女,幼时流落凉州,被匈奴后裔收养,这才以沮渠为姓。此刻她留在建康,混迹市井只是伪装,实则图谋甚大,你去见她,绝对会大有收获!”

“沮渠明玉?”

听到这里,秦行云的神色方才变得认真起来。

随后他又主动问出了一个问题:“她跟沮渠蒙逊是什么关系?”

齐不端思索片刻,道:“我听说她有个义弟,名叫沮渠法弘,这沮渠法弘几年前就已成家立业,生了个儿子,好像就取名为蒙逊。但你关心一个幼子干什么?我可提醒你,沮渠法弘正为秦国君王苻坚做事,官至中田护军,势力不容小觑……可正是这种沙场将领,对沮渠明玉始终言听计从,那个女人有多厉害,可想而知啊!”

“你一个晋人,为什么对秦人的事如此了解?”

秦行云表面还在轻描淡写地反问,内心却早已是波澜起伏。

沮渠蒙逊是什么人?

按照史书记载,那是几十年后的北凉王,新任的凉州之主!

好巧不巧,段玄月有个表弟名叫段业,虽然现在也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可按照史书的记载,段业才是最早的北凉王,虽是被豪雄扶持上位,本身权利并没有多么大,说一句开国之君都显得有些名不副实,可谁让历史的发展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呢?

多年之后,沮渠蒙逊先与沮渠男成共推段业为凉州之主,随后却又不甘屈居人下,行张天锡灭张玄靓之故事,武力夺权!

光是想想,就让人心生感叹。

倘若段玄月那个表弟刚好只是与段业同名,情况还稍好一点,否则秦行云现在就去与沮渠明玉这帮人接触,那不就等同于提前养蛊?

“我……”

秦行云内心波澜起伏的时候,齐不端也是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正在秦行云回过神来,打算进一步刨根问底的时候,一滴雨珠突然落在了齐不端的眉心之间。

在乌云密布的暴雨天气下,这原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诡异的是,那滴雨珠刚刚接触齐不端的眉心,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转变为了霜花,冻结人体肌肤的同时,也直接让跳动的心脏归于平静。

“嗯?”

直到齐不端离奇地断气而亡之后,秦行云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接着他本能地转身回望,身后果然多了一道撑着花伞的倩影。

“难道你就是沮渠明玉?”

“是又如何?”

既已当着秦行云的面杀人,她索性也不避讳承认自己的身份。

“很好,你够直来直去。”

秦行云嘴角含笑,手中的七星龙渊剑却已毫无征兆地挥出。

砰!

耀眼剑光所过之处,破风之声凛冽,若有阵阵罡气横扫而过,虽未刻意伤及沮渠明玉,却直接劈碎了她手上的花伞。

碎屑横飞之时,她却并未动怒,反倒是嘴角微微上扬,掀起了一丝颇为玩味的弧度。

而这个时候,秦行云已能清楚地看见她的面容。

那无疑是一张精致如玉石的绝美脸颊,既没有过分热情,也没有过分清冷,所有的气质都显得恰到好处。

若真要挑些缺陷,那只能说浑然天成,反倒不似人间所能拥有。

而在她的纤细腰间,正系着一个香囊。

香囊上的图案,赫然就是方才夺去齐不端性命的霜花。

“你很漂亮,但你越俎代庖的行为,让我很不高兴。”

说话间,秦行云真的收敛了自己脸上的笑容。

迎着他的锋利目光,沮渠明玉仍是神色如常:“我知道的东西,远比齐不端知道的东西要多,倘若你真要跟我合作,直接找我,原本就是最为合适的。”

“那能否请你先解释一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他的?”

“大概是从今天清晨开始吧,在这方面,你我应该是一样的。”

“不……”

秦行云深呼吸了几口气,随后摇了摇头:“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跟踪齐不端,是从秘闻堂那里打听到他的兴趣爱好以及出行习惯,这才来此处进行蹲点,我只是没有想到,他来的会更早,并且身后还跟了你这么一个尾巴。”

“尾巴?”

沮渠明玉黛眉微蹙:“这样的形容未免有些难听,相比之下,我更愿意你称我为黄雀。”

“你指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没错。”

“那我便不能这么叫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当什么螳螂。”

几番交谈之后,秦行云的一本正经反倒把沮渠明玉给逗笑了。

只是发笑之余,她依旧很认真地在凝视眼前的这位少年。

仿佛内心有一种玄妙的直觉正在告诉她,眼前的少年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实则要深沉强大许多。

“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杀齐不端?”

沉默片刻之后,沮渠明玉选择主动发问。

秦行云却是摇了摇头,接着道:“在那之前,我得先确定一件事,你蛰伏建康,到底是在为苻坚谋划,还是在为你自己谋划?”

“我不太喜欢你直呼他的名字。”

沮渠明玉黛眉微蹙。

很显然,此时此刻,秦行云对苻坚的态度以及称呼并没有让她感到满意。

秦行云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只是面露微笑:“他是秦国之主,又非晋国之主,我身在建康,难道还要恭敬地称呼他为一声陛下吗?”

沮渠明玉道:“不称陛下,叫一声苻天王也是好的,以他的仁者之风,绝对当得起这样的评价。”

秦行云忽然目光虚眯:“你对他如此推崇,当真是在为他谋划?”

“那倒也未必,欣赏一个人,不代表就要为了他舍弃自身的利益,至少现在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留在建康,只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旁人。”

“噢?愿闻其详。”

沮渠明玉倒是想点到即止,可见证了齐不端的突然死亡之后,秦行云已经是有了不依不饶的架势。

所以此刻他那本该如少年般纯粹的目光陡然涌现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锐利,甚至,还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浊。

见状,沮渠明玉心中一惊,却也很快用着独特的吐纳方法平心静气,转而道:“你模样虽然年轻,却能搜寻到齐不端的踪迹,剑法也颇为精妙,足见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但你须知,在这建康城内,一个八品郡丞,无论是死是活,都翻不起什么浪花。想要彻底搅弄风云,就必须要将目光放在更大的人物身上。”

秦行云道:“你指的是谁?”

沮渠明玉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游移:“坊间早有传言,丹阳人许迈道术通玄,有活死人肉白骨,化腐朽为神奇之力,已然十分接近羽化成仙的境界。晋帝司马昱尚为会稽王时,可谓命途多舛,流年不利,膝下诸子多半夭折,后来宠爱的娇妻美妾也偏偏生女不生男,对于皇族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之中又多了几分戏谑之意:“既然循规蹈矩无法使得人丁兴旺,就只能使用一些道门玄术了,许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位皇室贵胄一筹莫展的时候出现了,你说巧不巧?”

秦行云很快接过话茬:“是挺巧的,但根据我听到的传言,许迈当时的言语很谦虚,说的是自己道术浅薄,难堪大任,反倒是殿下福运深厚,自有天助。所以他并未留下什么符箓,只是保持着静观其变的态度,如此过了几年,司马昱仍是没有儿子,百般无奈之下,又只能在民间找来一位相面师,把府中的妻妾婢女全都召集出来,让那位相面师好好地施展自己的才华。”

相师与相面师,其实也就一字之差。

秦行云自然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的表情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变得微妙:“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就大有收获,挑出了当时还只是一位普通婢女的李陵容,司马昱大喜过望,当晚便召其侍寝,而后的事情自然就绕不开什么红烛暖帐……”

“咳咳。”

听到这里,沮渠明玉忍不住咳嗽了几下,干扰了秦行云的节奏:“洞房的细节就不需要你来过多描述了,我也知道李陵容后来不负所望,先后生下了司马曜与司马道子,解决了宗室继承的问题。”

“他们两人洞房的时候,我又不可能在场,本就没什么细节讲给你听,况且宗室继承的问题虽然解决,更大的麻烦却接踵而至。”

秦行云耸了耸肩,语气依旧显得玩味:“司马昱在位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由太子司马曜即位,尊李陵容为先帝的淑妃,若非她出身低微,并无家族势力,头上又压着一个临朝听政多年的太后褚蒜子,她的造化只会更大……你若真想借大人物之手搅弄风云,无论是找褚蒜子,还是找李陵容,不都比找许迈那个道士更加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