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印 记2

走出村南口,贵川一眼就看到了那条小河。它由西边伸过来,像一条大蟒一样,在村南拐一个弯,向东南方向蜿蜒而去了。这就是自己记忆里的小河吗?然而已经不见了亮闪闪的水波,说它是一条河的遗迹更为合适!那**的河**堆满了生活垃圾,有塑料包装袋,有卫生纸……凡是城里垃圾堆里有的,这里一样也不少。

见贵川皱起鼻子,玉秋便苦笑着,声音低沉地说:“没办法,从前村里人养猪,垃圾都倒猪圈里造肥了;如今没人养猪了,这河沟就变成了垃圾场!”

忽然,一股刺鼻的臭味扑来,贵川扭过头,看到在河床的东边堆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正疑惑,玉秋告诉他,说这是鸡粪,如今村里人养鸡的多,就在自家田地里,垒几间小屋,再盖几排鸡舍,几百只上千只鸡,每天排出大量的鸡粪,就倒进了这河沟里。

听玉秋这么一说,贵川也注意到在村边的麦地里伫立着一片片低矮的屋舍,看来那就是鸡场了。他突然觉得,这些鸡舍就像一只只凶猛的野兽一样,正在将绿油油的麦田一点一点地吞噬。想着那个“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的优美景色,看着眼前的情景,他真切地感到了什么是“沧海桑田”!刚才的好心情,顿时**然无存了。但也不能说他就对这里产生怀疑,他记忆里的东西,必定是在这里存在过的。

就在玉秋领着贵川在村外寻访童年的足迹时,正在做早饭的梅菊,对婆婆说:“我还是有点纳闷,我记得咱小炕头额角上的那块疤可不浅呀!莫非这十多年,它真能长平了!——就一丁点也看不出来?”婆婆说:“是呀,那么大一块疤,哪能一点痕迹也不留呢?”

梅菊就问她:“那你昨天干嘛就认定他是小炕头?”老人只好说实话:“我看他的脸形,还有眉骨倒是真的有点像!不过嘛,当时我就想,是真是假,咱还是先认下,反正,咱家里又多了一个男人!”

梅菊平时很有主见,但在这件事上却变得优柔寡断了。听婆婆这么一说,心里又开始犯嘀咕:光是凭借那几个记忆就能证明一切吗?从前村边有小河的村子多啦!再说,那条小河从西山里一路流过来,要经过多少个村子?而哪个河边不种几棵柳树?哪个大人又没领着小孩子捉过知了呢?

看来,单凭额头上那块疤痕是不能确定这孩子是不是小炕头了,那么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呢?梅菊就挖空心思地琢磨。突然,她眼睛一亮,说:“妈,我记得小炕头最喜欢吃你做的饼干!”

婆婆愣了一下,很快也就想起来了。原来,那时候他们家日子还不好过,白天梅菊和玉秋下地,小炕头饿了,老人就给他变着法做好吃的。老人有一双巧手,做面食很有一套,她把白面拌上香油,再打上几个鸡蛋,掺上葱花,姜丝,白糖,就像做锅贴饼子一样,做那种小饼干——那饼干又薄又脆,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气。不管小炕头哭得多厉害,只要见到这种小饼干,立刻就不哭了。老人逗他,好吃不好吃?小炕头将手里的饼干高高地举起来,说,好、好其(吃)!

为什么不能用这种吃食来检验一下呢?主意拿定,梅菊心里一下子敞亮了,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最高明的办法。孩子额头上的疤痕随着年岁的增长能够消失,可烙在心里的印记,是不会轻易消逝的!这就像在一个人的躯体上砸上了一枚钢印,那是一个深入肌肤的无法抹去的标记!

“爸、妈,我以后会常来看你们!”这天,贵川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对玉秋两口子说,“谢谢你们,这几天给你们添麻烦了!”他是昨天接到养父的电话的,说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给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到一所小学校任教。

梅菊赶忙说:“傻孩子,你还和我们客气嘛哩!你以后不要忘了我们就行!”边说,边往贵川的背包里塞煮熟的鸡蛋。

那天吃饭,婆婆将一盘小饼干端到了贵川跟前,说,孩子呀,这可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于是,一双双的眼睛就像一束束的探照灯似的,都齐刷刷地聚拢到了贵川的脸上。当年的小炕头,每每面对这金灿灿、香喷喷的小饼干,眼睛里会立刻放出光来,嘴里呵呵地叫着,两只白白的小手抓过一片,迫不及待地朝嘴里塞。而此时的贵川,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说着“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就拿起一片放到了嘴里。不好吃,但碍于情面又硬着头皮吃了一片。因为在贵川的脸上,没有看到一丝的惊喜,大家顿时都失望了。便认定,这个孩子真的不是自家的小炕头!

不是小炕头,梅菊心里又迷惑起来:这个孩子在城里待得好好的,非跑到这穷乡下来寻嘛亲哩?在她眼里,总觉得贵川的寻亲未免有点荒唐,当她听说贵川的养父母都是教师,一个月有几千块钱的收入时,就更觉得这个孩子不可理喻!

毕竟和这孩子在一起生活了几天,此时就要离开了,玉秋心里竟有些不舍,便随了梅菊说道:“是呵,以后常回来看看!”然后,吸一口烟,盯着这个“儿子”看。那高高的眉骨便狠狠地耸起来,像两座小山丘。这个老实巴脚的男人,这几天是在一种复杂的心情中度过的。刚开始是惊喜,后来听女人说这孩子并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是自家小炕头时,他的心里顿时又凉了半截。但还是希望他就是他们的小炕头!为此,他还和女人商量过,是不是做个亲子鉴定,以便彻底打消顾虑。然而一打听,价钱非常昂贵,下来得花几万块钱,吓得他们马上就打消了这个不现实的想法。不能做亲子鉴定,他就安慰女人:“咱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咱就认定他就是小炕头不就得啦?”女人瞪他一眼,说:“看你说得轻巧,多一个儿子,咱不还得给他盖一处房子呀?再说啦,这孩子过两年就要成家了,如今连个工作也没有,他要是不走,咱还真的得给他盖房,娶媳妇,你说这得花多少钱?”

梅菊的话把玉秋着实给吓住了,瘦削的脸颊像被马蜂蜇了,猛烈地**了几下。原来,他们村这几年出了几个做大生意的老板,因为有钱,无论什么事都出手阔绰。尤其是在红白喜事上,就像比着似的,场面那是越闹越大,花费也越来越多,你压我,我压你,谁也不服谁,以至于要娶一房媳妇,前两年一两万还能打住,如今一下子就涨到了四五万。这些人在村里都是有头有脸的,谁都想占个先儿。就这样,他们就把村里红白喜事的花费抬上去了。普通村民心里不乐意,但又拗不过这种风气——一种行为一旦成为了风气,就再也难以改变。只好咬着牙,跟头趔跌地跟着跑,那种狼狈和不情愿,正应了这里的一句俗语——家雀跟着夜马虎(蝙蝠)飞!没有钱,就靠借债来维护自己的面子。是呵,他玉秋甭说大老板了,连个小老板也不是。他只是村里最普通不过的人了,农闲时,他和梅菊也给人家打工——就是去承包河滩地的人家做帮工,一天也挣个七八十块。就是靠着这不多的收入,他们还要供一双儿女上学。儿子亮亮十八岁了,明年就要考大学,而女儿只比儿子小一岁,这两个孩子上高中,读大学,一路走来哪个不要大把大把地花钱?如果再为这个儿子盖房,张罗媳妇,他们有这个能力吗?这不就等于用磨盘压住了手吗?而且,通过这几天的观察,这孩子远没有村里的孩子们壮实。如果将村里的孩子比作一头壮牛犊子,那么这孩子就是地里的一棵大杆高粱。在乡下,男人没有力气是很难立足的。这样说来,这孩子不就成了他们的累赘了吗?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他们的亲骨肉,那也就罢了,花钱再多,麻烦再大,那是他们不可推卸的责任!可问题是这个孩子的来路有些不明不白,疑点很多,这让他们心里怎能踏实下来?因此他们就觉得犯不着——这么匆匆忙忙又糊里糊涂地认下这个儿子,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这两口子,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感到这件事要多荒唐有多荒唐。人家叫一声“爸妈”,就晕得不知天是天地是地了。越是这样想,他们就越是觉得贵川不像自己的孩子!就连当初认为相像的地方,竟然一点也不像了。而且,他们对贵川来这里认亲也产生了种种猜测,一致认为他的父母根本就不是什么教师,有可能是下岗工人,在城里混不下去了,让儿子来这乡下找饭吃,然后呢,还能在村里要块宅基地。他们知道,如今城里的房价高得吓人,买一套房子动辄就是几十万。而在乡下,盖一处房子也就是五六万。这样算来,在乡下安一个家还是非常划算的。虽说玉秋家生活不富裕,但玉秋也很会寻找理由宽慰自己:看看眼下城里的下岗工人吧,那才叫苦哩,生活还远不如自己!不管怎么说,咱还种着几亩地,至少吃饭不成问题。这样一想,玉秋便生出一种莫名的欣喜,他就对女人说了这个意思。果然,梅菊也高兴起来,那张窄窄的小脸上,顿时绽开了**一样的笑纹,说,就是,你说咱苦吧,还有比咱更苦的哩。从前我还向往大城市哩,现在看看,还是咱乡下好——在乡下住着踏实!只要肯吃苦,总是不愁吃口饭的。于是,两人心里就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舒坦和满足,甚至对城里人,尤其是那些下岗工人,竟然生出一丝怜悯!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能生出对别人的怜悯,何止不是一件自豪而又值得他们骄傲的事情!因为这个理由,他们就认定了贵川就是城里下岗工人的孩子,是打着认亲的幌子来乡下找生路的。

既然不想认这个儿子了,总得向人家摊牌吧!可又有些张不开口。正当他们左右为难时,听说贵川找到了工作,压在他们心头上的那块石头,啪,落地了。

就这样,贵川被他们送到了村北口。

就要离开这里了,贵川望着两位老人,竟然产生了一种陌生感。他想起了这几天他们对他态度的变化——由热情渐渐的变得暧昧甚至冷淡,此时想来,这分明是在向他传达这样一个信息:他们对他又产生了怀疑!那么,他们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呢?莫非,是真的弄错了不成?这样一想,贵川的神色便有些尴尬,目光不再好意思和玉秋两口子对视了,而是将眼睛望向了村口。

他又想到了那个模糊的记忆:静静流淌的小河,枝叶婆娑的大柳树,远山,落日,还有悠扬的蛙鸣以及让人陶醉的馥郁的稻花香。然而,贵川此刻突然对这个记忆产生了怀疑。莫非,这个画面并不是现实的存在,而是来自梦境?如果来自梦境,那他又不明白了,在城里长大的他,怎么偏偏会出现这样一个梦,而这个梦又长久地萦绕于他的脑际?

对于这个问题,他是无法弄清楚的。可有一个事实却摆在他面前:通过这几天对乡下的体验,和他想象的竟然相去甚远。乡村生活的种种不便,还有越来越严重的污染,都让他大为失望。而且,他也发现自己和乡下人之间竟然有那么多的隔阂!莫非,是自己太喜欢陶渊明的田园诗了,才幻化出了那样的一个梦?抑或,因为自己的先人也是乡下人,那种对田园的印记,早已根植于了自己的灵魂深处,因而在潜意识里就存留了这种亲近乡土的信息吧?

他就在这种困惑和尴尬中,和玉秋两口子道别,踏上了开往县城的一辆公共汽车。透过车窗,他看到两位老人还在向他招手,嘴里说着:“别忘了回来看看呀!”但在他听来,已完全是出于一种礼貌和客气。他禁不住想:今后,自己还会来到这小村,看望两位老人吗?

此时,望着渐渐远去的汽车,梅菊的情绪又忽然激动起来,她扭头瞥玉秋一眼,说:“我看这孩子就是咱家小炕头!没错,就是他!”口气非常肯定,不容置疑。

玉秋顿时愣住了。平时梅菊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可今天她为什么变得这么没有主见了呢?

“你——你不是认准了那个疤吗?还有妈做的那种小饼干!”他说。心想,也许她是见人家一走,又想起了他们的小炕头。想起孩子,她心里一乱,就没了主意。

梅菊白他一眼:“那个疤能说明什么?都十多年了,咱小炕头也从一个四岁的孩子,长成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了,莫非那块疤就不能消失,专等着你去辨认?至于小饼干嘛,家做的哪有买来的好吃?城里的孩子嘛饼干没吃过,哪还记得咱家小饼干嘛味道?”女人那像刀子一样的嘴,噎得玉秋没话说了。鼓起腮帮子,巴咂了一下嘴。

但他心里还是发虚。哎,如果那个疤痕,也就是那个惟一能证明是他们小炕头的印记,没有消失,依然牢牢地长在那里,那该有多好!

这样想着,玉秋就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原载《当代小说》200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