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大柏树2

“对了,我妈也这么说——”对这个话题,妞妞同样不肯落后,“我妈说,村北水渠里放水时就淹死过人。”

他们的目光都同时投向了大柏树。因为距离太远,看不大清,但大柏树那巍峨高大的身影却让他们越发的肃然起敬了。

“我奶奶总是偷偷去——”

“我妈也是——”

“你知道她们为嘛不让人知道吗?”这一次,亮亮想难为一下妞妞了,他确信妞妞是回答不上这个问题的。

妞妞闭上眼想了一下,的确回答不上来,于是狡黠地笑笑,说:“我知道,就是不告诉你。”

“嘿嘿,你不告诉我——”亮亮大度地笑了,把嘴一撇:“得,得,不知道就不知道呗,还给我充大尾巴狼哩。嗨,还是我告诉你吧,如果被人看见了告到大队里,就会让民兵押着游街。”

是的,游街。妞妞明白了,这一次她没有再强词夺理,她老实了,甘拜下风的样子,紧盯着亮亮不言声。她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震耳的锣鼓声,每一次听到这震耳的锣鼓声,他们就知道又有人被村里的民兵押着游街示众了,就撒开脚丫子往大街上跑。那游街的有时脖子上还挂个大纸牌,上面写几个大字,有时是反革命,有时是四类分子,有时又是牛鬼蛇神。他俩不认得字,不知道为什么让这些人游街,但在他们的意识里这些人就是坏人。如果不是坏人,民兵为什么让他们游街呢,而且游完了街,还要押到大队部进行批斗。

望着倔犟的妞妞,亮亮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天她妈去地里拾豆叶,让她临近中午时先把米煮上。结果妞妞光顾着玩了,把这事忘个干净。待她妈从地里回来,掀开锅盖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她妈训斥她:你咋这么没记性哩,我走时揪着你耳朵告诉你的,你咋就给忘了。妞妞不服气,顶撞她妈:妈你说谎,你嘛时候揪我耳朵了?

想着这件事儿,亮亮噗哧笑了。

“你笑嘛哩,亮亮哥?”妞妞不解地望着他。

亮亮抬手抹把脸,说:“没笑嘛,我就是想笑——”

“你真是有意思呀——”妞妞也跟着笑了,她笑得莫名其妙。

“亮亮哥,你说,这大柏树长了多少年了?”妞妞止住笑,问亮亮。

“听大人们说——”亮亮沉思一下,“顶少也得有几百年了。听我爷爷说,他小时候这大柏树就这么高,这么粗。你想想吧,没有几百年上千年的,它能长这么高这么粗?”

是的,在那绿树丛中,那棵大柏树出类拔萃,鹤立鸡群。因为有了它,整个村子顿时有了一种让人振奋的气势。

“哎哟,这个谁不知道呀,就你懂?”看到亮亮有些卖弄起来,妞妞把嘴一撅,她哪里受得了亮亮用这种教训人的口气和她说话。

“亮亮哥,你说,人们为嘛要给大柏树磕头呢?”

“不知道,我只知道过年我爸我妈给我奶奶磕头。我哩,给我爸我妈磕头。”对这个问题亮亮的确没有思索过,在他的意识里就像人每天要吃饭一样正常——奶奶对大柏树这么敬畏是天经地义的。

妞妞一拍巴掌,说:“我猜到了,这大柏树是咱村里人的老祖宗!”她觉得这是一个重大发现。

“树又不是人,咋就成了人的祖宗呢?——我爸爸说,人是猴子变的。”

“猴子能变人,那么大树也能变人!”妞妞笑了笑。

亮亮急了,高声说:“树和猴子不一样。猴子能跑,能跳,能吃东西能喝水,树就不能吧?”去年,爸爸带亮亮去了城里一趟,去了他向往已久的动物园。在动物园里他第一次见到了老虎,豹子,还有在假山上跳来跳去的猴子。它们都是真的,不是在电影和小画书上。

“你说人是猴子变的,那人为嘛不去给猴子磕头呢?”妞妞穷追不舍。

“人咋能给猴子磕头呢?你真有意思,妞妞。”亮亮朝她眨眨眼,语气里含着一丝嘲讽。

“对呀,人不能给猴子磕头吧?没错,大柏树就是人的祖宗。”

亮亮赶忙转移话题,问妞妞:“你说人是树变的,那树又是嘛变的呢?”

妞妞真的为难了,两只大眼睛骨碌碌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想出来,但她不肯服输,干脆就说,树就是树,它才不是什么变的。

这就是妞妞的霸道,这一次亮亮真生气了,就不愿再搭理她。弯下身子开始刨稻茬,在稻茬被刨开的一刹那,一股浓郁的水腥气飘过来,他看到有带壳的小虫子在蠕动,像是躲避刺目的阳光。阳光在新鲜的泥土上跳跃着,地上像铺满了金子。

妞妞却不甘寂寞,过一会儿,又吱吱喳喳地嚷开了:“亮亮哥,你说,咱村里那么多树,为嘛偏偏这棵大柏树就活下来了?这几百年也没有人刨它,莫非它也没生过病?你说怪不怪?”因为她忽然想起来,这世上的树不但有人刨,而且还会像人一样生病,遭受各种虫灾。今年夏天,她家的榆树就生满了虫子。那虫子呈杏黄色,苍蝇般大小,一层一层地附在树上,乍一看像落满了黄蜂。全村的大小榆树都爬满了这种虫子。她曾学着大人的样子,往树上涂“六六粉”,还点着几根玉米秸,攥在一起烧,眼瞅着虫子被烧死了,但没过几天又生一茬新的,层出不穷的样子。生了虫子的榆树先是叶子发白,之后就渐渐死去了。

“我,我不知道——”

“看看,你也不知道吧。”妞妞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的小芝麻牙。因为生得黑,那牙就显得格外白。她有些幸灾乐祸,是呀,又把亮亮难住了,她的好胜心再一次得到满足。

他们不再说话了。对他俩来说,这是难得的沉默,然而又都情不自禁地朝那里眺望。太阳又升高了一些,大约十来点的光景了,整个稻田泛出油画里的那种酱黄色,凝重里又不乏一种温馨。远处池塘的水面上闪动着一层涟漪,微风吹来,带来了扑鼻的水腥味。池塘边的苇草,还有菖蒲、三棱草,那枯败的叶子让太阳抹一层光亮,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亮亮哥,我想去看看大柏树——”妞妞刨下一坨稻茬,扭过头,盯住亮亮,眼睛里满含期待。

“好吧——”亮亮顿时来了精神,“那咱们就去一趟!”说着,把三齿扔到地上。平时他从没有走近过大柏树,他不敢独自去那里,那里是小学校,是让他无比敬畏的地方,在他看来只有成了小学生才有资格去。不过,有天晚上,他还是忍不住好奇,悄悄地尾随着奶奶朝那里赶去。没有月亮的夜晚,一片漆黑,但星光满天,密密麻麻的星星像河里的蝌蚪,在夜空里游动着。亮亮躲在学校的墙角处,借着朦胧的星光看奶奶给大柏树跪下来,然后再磕三个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她在朝大柏树祷告什么吧。奶奶的话亮亮一句也没有听清,但他感到奶奶非常虔诚和庄重。学校里没有一个人,一片静谧,静谧里又多了几分神圣。后来,又有几个女人悄悄地赶过来,其中就有妞妞的妈妈二菊婶。凡是来这里朝拜的人,相互之间很少说话,她们只是点个头而已,而且来去匆匆,又相互保密,第二天任谁也不再去提这件事,就像根本没有发生一样。

那一次,因为没有月亮,亮亮看不清大柏树,他看到的只是大柏树模糊的影子。然而那种神秘氛围,还有人们面对它时的庄重和肃穆,将他的心灵震憾了。

“今天是星期天吧?”妞妞突然问亮亮。

“嗯,星期天。”亮亮那双像小蝌蚪一样黑亮的眼睛里,莹莹放光。

妞妞眼睛也一亮:“正好,今天学校里没人——”

他俩都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于是就顺着窄窄的田埂,一前一后地朝着大柏树走去。太阳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光秃秃的稻田上。因为天近中午,那浓重的酱黄色变淡了些,有些发白发亮了。大柏树在他们的视野里越来越清晰了。一只白色水鸟翩然飞过去,围着大柏树盘旋几圈,然后就落在上面,像让风吹起的纸屑,白得晃人的眼睛。

从那里回来后,亮亮和妞妞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光泽,他们再没有心思刨稻茬了,依然沉浸在一种无法按捺的幸福之中。

“亮亮哥,那大柏树真粗呀,咱俩拉起手来,才能抱住它。”妞妞咧嘴笑着,又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那时,他们脸颊紧贴着大柏树,同时感受着大柏树充满爱意的抚摸。是的,大柏树那皴裂的躯干,多么像一位老人宽厚的手掌呵。

一层红晕,从妞妞黝黑的脸颊上洇出来:“我看呀,它长了得有一千年。”

“它还高哩,比咱们在这儿看到的要高得多。你看,咱俩要使劲抬着下巴,才能看到树顶。”亮亮边说边做了个仰视的动作。颈部的肌肉狠劲地扯着脸肌,把他那张椭圆形的脸抻成了奇怪的三角形。他的眼睛向上翻动着,露出的眼白像春天从稻田里挖出的芡菇。

妞妞被他逗得咯咯大笑起来,妞妞又重温了刚才他们仰视大柏树的情景。她这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大柏树,大柏树通身披着太阳光,那虬劲的枝干坚毅挺拔,苍绿滴翠,直插云霄。她忽然觉得这大柏树就是一个灯塔,不仅照亮了整个村子,也映亮了广漠的稻田,燃亮了她和亮亮的童年。

从西边天际传来几声隆隆的炮声,他俩寻着响声望去,一抹黛青色的远山横亘在天边上。那是山里的水泥厂在炸山石,每到中午时分,爆破声就会准时从那里传过来,人们就知道该收工回家了。

“咱回家吧,亮亮哥,我饿了。”妞妞拍了拍瘪下去的肚子。

“好吧,咱回家吃饭。”

很快,背负着满满一筐稻茬的小身影,就踏着稻田朝村里移去。那两个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金灿灿的秋阳里……

几年后,小学校从村南搬到村北,这里成了生产队的牲口圈,一年四季都散发着牲畜的气味。生产队解散后,牲口分给了各户,这里就变成了村民的宅基地。而那些喷涌了不知多少年的泉水,似乎一夜之间干涸了。泉水没有了,于是池塘和小河露出了青褐色的淤泥,这里再难觅鱼虾的影子了。从此,和村北一样,这里改种小麦、玉米,还有棉花等等,在这方面南北统一了。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亮亮先是去城里卖服装,后来有了积蓄,就租了一个门脸,开了一个时装店。因为业务忙,他平时很少回来。这天,他开着白色“捷达”,回来看望生病的母亲。年过不惑的他,明显发福了,椭圆形的脸也变宽了,头发又黑又密,而且脸色红润;穿一身休闲装,浑身透出成功人士的那种派头。

当他路过那年他和妞妞刨稻茬的地方,他把车停住了。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当年这里稻花飘香,溪流潺潺,而此时却是一片葱笼的麦田。小麦已长到齐膝高,整齐的麦芒迎着暖阳闪烁出蝉翼一样的光泽。有一对白色蝴蝶在麦田上翩然起舞。

亮亮站在田垄边,站了许久。他闻着扑面而来的小麦的清香,恍若又闻到了儿时的稻花香,沧海桑田,此情此景让他不禁感慨万千。他忽然想拍一张照片,一张麦浪簇拥着村庄的远景照片,带回去设置为电脑的桌面背景。于是他转身回返,从车里拿出数码相机。

他将镜头对准了远处的村子。

夕阳如血,霞光满天。亮亮的目光盯住取景框,被他摄入镜头的是一幢幢的新民居,那洁白的瓷砖和钢塑门窗闪着耀眼的光亮。

他突然发现,那里缺少了什么。他皱眉想一下,马上明白了,原来那棵大柏树没有了。他想起来,那大柏树是前几年人们盖新房时给刨掉了。

没有了大柏树,村子就像失却了一种有力的支撑,再没有了从前的那种勃然气势。而且那磁砖刺目的光,竟是那么霸道,替代了从前让人赏心悦目的葱笼苍翠。

正在他无比沮丧和惋惜时,一团白色飘进了相机取景框,是水鸟,白色的水鸟。他来不及拍了,抬起头朝那里眺望。在这一刻他儿时的记忆被点亮了,他激动得两颊绯红,痴痴地望着,然而,又突然呆住了。

那是一个废弃的塑料袋,被风吹着腾空而起,朝村里悠然地飘去……

(原载《山东文学》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