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金 桥

金 桥

天色渐渐暗下来,穿宽大休闲T恤的小吃店老板开始往外摆烧烤的家当,迫不及待地拉开了夜市的序幕。

雪莹觉得今天非常开心,一个人在外面疯玩,想到哪里就到哪里,自由,随便。从前她跟奶奶来城里的表姑家,无论走到哪里,奶奶一步都不肯离开,怕坏人把她的宝贝孙女给拐跑了。雪莹就像天上的风筝,无论飞多高,飞多远,总是逃不脱人们手里那根线儿。可不是嘛,还没走上几步,奶奶就厉声喝住她,莹莹,别去,别去,快过来!特别是当她路过那个街心小公园,看到小孩子们在玩滑梯,做游戏,还有小孩子踩着滑轮,像夏天傍晚时恣意飞翔的蝙蝠一样,在广场上嗖嗖地来来去去,哪里还忍得住。谁知刚蹿出一步去,就被奶奶一把给薅住了衣领。“莹莹,再不听话,往后别想让我再带你进城!”奶奶瞪她一眼,狠狠地训斥她。是的,城里毕竟不是她的家,哪能像在自己村里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咋玩就咋玩。今天就她一个人,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一定要玩个痛快。

她就是这么满心欢喜地想着,走进了那个小公园。

她爬到滑梯上玩,正得意,突然,瞥见坐在不远处椅子上一位穿戴时尚的年轻女子,对着身边的男友挤一下眼睛,悄悄地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两人把目光射向她。随即,女孩捂着嘴偷偷地笑起来,手里的烤串被另一只手高高地擎着,像举着一串糖葫芦。见女友笑,男孩也咧开嘴笑了。雪莹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看他们的眼神,显然在嘲笑她。哎呀,怪不得人家笑话你,你当你还是小孩子吗?你都上四年级了,还玩这个,呸,丢人不丢人?

雪莹逃似的离开了小公园,就一直朝南,顺着宽阔的大街前行。工夫不大,就踏上了那条仿古街,再走,她就出了南城门。

前边就是滹沱河,过河走不多远就是省城。一座刚修建的大桥横亘在河面上,宽展展的桥面正对着南城门。

雪莹恨不得一下子跃过大桥,像小鸟一样飞到省城。一旦到了省城,她就变成了一条鱼儿,一条潜入大海的鱼儿,家人要想找到她就没那么容易了。

刚走上大桥,她就被一个声音喝住了:“嗨!小姑娘——不能上去!”她吓了一跳,赶忙回头,看到一个胳膊上戴红袖章的圆脸老汉,伸出两只胳膊对她做拦截状。

她就那么怯怯地站着,一脸的惶惑。这桥怎么不让过呢?

“说你哩,还愣着干嘛?快回去,快回去!”见雪莹怔在那里,圆脸老汉缩回胳膊,又朝她狠劲地摆了摆手。老汉穿一件深蓝色茄克衫,眉毛又黑又长,像爬在脸上的两条黑毛毛虫。

见雪莹不动弹,圆脸老汉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来,用关切的口吻问她:“哎,小姑娘,你去哪儿呀?就你一个人?”

雪莹心里像塞进一只小兔子,惶得似要跳出来。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老人,害怕人家一旦知道了实情,设法和她家人取得联系。那样,她的整个计划就会泡汤。

她正低垂着脸不知所措,从马路对面走来一个中年人。中年人炭黑色的脸膛,八字眉,穿一件深红色的茄克衫,一头墨黑而蓬乱的头发,看上去活像个黑煞神。一双凌厉的眼睛扫一眼雪莹,扭头对圆脸老汉说:“我看她像个哑巴。你看,半天都不说话!”

圆脸老汉在脑门上猛拍一下,目光又重新落在雪莹脸上,可不是呗,看样子她该有十二三岁吧,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子,咋就一声不吭?倒真像个哑巴!人常说,十个哑巴九个聋嘛,和她说了半天话,原来她一个字也没听到。嗨,没错,是个小哑巴。随即,叹息一声:“唉,小姑娘可惜了,咋就是个哑巴?”

中年男人那双豹子眼里射出一道亮光,对雪莹挥了挥手,其实他是在做手势,嘴里发出“唔”“呀”“呵”的声音。他是那种大喇叭嗓子,再配上生硬得有些滑稽的手势,完全是在和一个聋哑人交流。他先是指了指桥面,铺路车还在轧轧地响,已铺好的一段油面冒着热气,在落日下闪着青幽幽的光。然后,又狠劲地对雪莹摇摇手,仿佛在说,你看看,这桥上像能走人的吗?

又转过身子,指着横在桥头的一根麻绳给雪莹看。麻绳的两端,各插一面小红旗,小红旗迎着东南风像两团火苗似的或跳跃,或摆动,摇曳生姿。中年男人瞥一眼雪莹,伸手指了指北面的外环路。“对,顺着外环往西走,就是107国道,再一直往南走就能到省城!”圆脸老汉赶忙插嘴,忽地想起女孩是听不到他声音的,于是用右手向西指了指,又往南一拐,胳膊在空中划一道弧线。弧线的终点就是省城。

就在雪莹要扭身离开时,中年男人突然做了这样一个动作:那双豹子眼先是眯缝起来,又猛地一瞪,伸出右手,将中指和食指张开,然后右腿往前一弓,右手指向雪莹,啪——嘴里发出一声脆响,像燃放了一支炮仗。雪莹吓得身子一缩,扭转头来,惶恐地盯着中年男人,就像自己真的中弹了一样,脸吓成了土黄色。看到中年男人哈哈大笑起来,她赶忙扭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踏上外环路,迎着红通通的落日,朝西走去。

圆脸老汉瞥中年男人一眼,心生不满:哎呀,一惊一乍的,哪能这么吓唬一个小孩子?人家不就是个哑巴呗!但又不好吱声,就掏出一支烟,递进嘴里,吸一口,再缓缓地吐出来,像吐出了对中年男人的不满。

他把目光从中年男人脸上移开,又去追寻小女孩的身影。在墨绿色的柳色里,小女孩身上那件枣红色的运动衫像绽开的一朵红灿灿的石榴花,又似玉米吐出的红缨儿,在浩无边际的庄稼地里,红得扎人的眼。他忽然想起来,刚才他在女孩身后喝住她,女孩立刻就停下了。他伸手猛拍脑门,拍得很重:哎呀,女孩的耳朵没有问题,她不是个聋子!而且,觉得女孩有些蹊跷:是离家出走,还是迷了路?一个女孩子,又是个哑巴,而且天也快黑了,就这么走下去——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将吸了半截的烟甩到地上,又用脚踩了。你咋就那么粗心?你应该把她留住,再想法弄清到底是咋回事儿。他这样在心里抱怨自己,又无奈地摇摇头:哎,说什么也不济事儿,人家都走了。再说,就是留下来又有什么办法?她又不会说话,你还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天色暗下来。夕阳不知何时悄悄地藏到了西山里,像捉迷藏的小孩子。待那抹霞光也消失干净了,天就完全黑下来。这时雪莹还没有感到后悔,一点也没有。

这里的夜晚和乡下不一样,路灯赶走了月亮,赶走了星星,她更听不到那高一声低一声的犬吠。只有一辆接一辆的大卡车,呼啸着从她身边驶过,轰隆隆,轰隆隆,地动山摇一般,在那一刹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震颤、摇**。汽车裹挟起的风,扑在她脸上身上,吹起她额前的头发,像小鸟迎风张开的美丽的羽毛。她的心仿佛也随了去,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走,走,快些赶到省城,离家越远越好。

夜愈深,风愈有穿透力,像钻进她的骨头里,冷!而且,四野寂然,就是在这时,一种恐惧感向她袭来了,像有一只狡黠的兽,正张着血盆大口靠近她。她开始后悔,如果在大桥前改变主意,此刻她正在暖和的被窝里美美地睡大觉呢。

你还愿意回到那个家吗?成天看爸爸妈妈阴沉得似要拧出水来的脸?听他们无休止的争吵?这时,似有一个声音在问她。是的,她不想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了。雪莹记得,自从父亲在村里当上了电工,他就时常和朋友们去城里下馆子。每次从城里回来,母亲就和他怄气。城里有从事那种营生的女人,她就认定自己男人学坏了。就时常和他吵架,于是,家里整天鸡犬不宁的……

不知何时,雪莹的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而且头上和衣服领子里也开始腾起热气,两条腿像坠着一块大石头。她一步也不想挪动了,可又不敢歇息一会儿。两边全是空旷的野地,寂无一人,她害怕。她咬牙走着,目光始终盯着远外的路灯。是的,她只有盯着路灯,才会将四周漫无边际的黑暗忘掉。那橘黄色的像水一样轻盈的灯光不仅往她心上撒下一层温馨,更让她感到一种安全感。

她终于走到了省城。

走到宽阔的大街上,雪莹才感到了疲乏,上下眼皮也开始打架。两条腿又沉重起来,而且比先前更甚。一放慢脚步,凉意复又向她袭来,她像掉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可眼前的一切又是那么新鲜,到处是璀璨的灯光,大楼上霓虹灯的招牌有规律地闪动着,变幻着,像故意做出花样来让她看,逗她开心。她不害怕了,那闪烁不定的各色灯光,把她带到了灯的海洋。呵,灯的海洋,红的灯,绿的灯,直晃她的眼,煞是好看!这么漂亮的地方,哪能有坏人呢?

她就这么随心所欲地在省城的大街上赼赼趄趄地走,直到她疲惫至极。她仿佛看到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妈妈,正在呼天抢地地喊着她的名字四处找她。不知怎的,雪莹的嘴角上竟然漾出一丝快意……

吃过午饭,老王歪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叼上一支烟,打开了刚送来的晚报。

嚓——嚓——嚓,老王掀开了广告版,目光立刻在一则寻人启事上定住了。他眯起双眼,对着上面的小照片端详着,烟快烫着手指也浑然不觉。忽然,一蜷身子坐起来——没错,这个走失的名叫张雪莹的女孩,就是他们救助站里的那个!没错,就是她!

只是,老王有一点不明白:广告上没有说这个女孩是哑巴呀?如果不是哑巴,她为什么一直不开口说话?这样想着,老王将报纸扔到桌上,疑惑地咂了咂嘴。他拿起电话,拨下了一串号码。只一顿饭的工夫,来接女孩的车就赶来了。

雪莹的母亲,从面包车上一下来,就扑过去,将雪莹紧紧地抱住了,那样子像捡回了一件丢失的宝贝。

接下来发生的情景令老王无比吃惊。他看到小女孩拉住妈妈的手,又拉住爸爸的手,仰起小脸说:“爸爸,妈妈,我想家,咱们快回家吧。”

咦,女孩不是哑巴!老王惊得张大嘴巴,像塞进去一只大馒头,半天都合不拢,整个人变成了木雕,好久都缓不过神来。

汽车开动了。母亲又对雪莹说:“你看看,为了找你,把你爸爸嗓子都急哑了。”

雪莹的父亲,这位生得胖敦敦、一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嗓子的确哑了。他用沙哑的嗓子,嗡声嗡声地说:“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咱莹莹往南边走呵,更没有想到她会一直走到省城。昨天,我还去南城门外边找过,被那座大桥挡住了。有两个人把守着大桥不让过,想咱莹莹咋也不会过去吧。我就往回走,开始在城里的大街小巷贴寻人启事,还往南城门上贴了一张哩。”

“不只是在城里——”母亲轻轻地抚摸着雪莹的脑袋,“你爸爸还在城北每个村里都贴了寻人启事。哎呀,惟独没有想到你会来省城。”

“嗨!可不是呗,昨天我去报社登寻人启事,也没想到咱莹莹就在市里呀。”雪莹的父亲有些激动起来,扭头望妻子一眼。雪莹的母亲也扭头瞥男人一眼:“咱咋就没想到莹莹去了省城?这两天,你带着那么多人都白找了!”脸上却又是欣喜的,因为她的宝贝女儿竟然毫发未损地回来了!

因为车里的气氛非常轻松,雪莹的父亲说起了那座大桥。他说,这大桥叫子龙大桥,就是以三国里的常胜将军赵子龙命名的。他们县是赵子龙的故乡。

此刻,在雪莹的脑海里那大桥像一条舒展开的巨龙,尾部朝着远方伸展开去,连亘天地地掀起一片苍茫。而桥头有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是他们给她指明了去省城的路。

大家都盼着大桥通车。大桥一通车,河北岸的人去省城,无需再绕到107国道上。而只需七八分钟,就能到达省城。七八分钟,这是什么速度,这是现代化为人们带来的便捷啊。

那座桥,人们把它称之为“金桥”!

(原载《天津文学)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