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好大一座山2

你看这个三丑爷,俩儿子一个当公务员,一个做生意,他吃不清花不清,管那个闲事儿干嘛呀?说难听点,是吃饱了撑的。

可不呗,真是吃饱了撑的。闲事儿少管,睡觉养眼。大眼是谁呀,他可不是马三,不是占奎,肚里没点套套儿,能当了村主任?说白了,他是个肚里长牙的主儿,把人整个吃了不吐一块骨头!有你三丑爷的好果子吃喽。大贵说完,还牙疼般地咂了咂嘴,是替三丑爷惋惜吧。

哟,三丑爷心肠好不假,敢打抱不平也不假,可也得看看对方是谁吧。这几年,大眼他们不就是靠这个肥实了吗?你这是断了人家财路,他不急红眼才怪呢。

大贵笑笑说,也真是的,看这个老爷子,不知他脑子里哪根儿弦出了问题。嘿,做傻事儿喽!

过了好大会儿,琴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以胜利者的神态,对大贵说,哎呀,幸亏咱那天没去看三丑爷!

大贵眨巴下眼睛,抚摸着后脑勺,说,对呀,幸亏咱没去他家。

试想,如果真去了三丑爷家,让大眼知道了能不给他们穿小鞋吗?三丑爷再有威望,在村里斗得过大眼吗?

唉,看这个三丑爷,大眼平时不能说不尊重他,可他咋就和人家过不去呢?哼,真是老糊涂喽。大贵又咂了咂嘴。

可不呗,你还缺嘛呀,在家安安生生养老呗。村里人都待你不赖,你还管闲事儿干嘛呢?听琴琴这口气,仿佛三丑爷就是她的亲老子,她就该这么数落他似的。

之后,他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日子就像溪流一般,不急不缓地往前流去。

如果不是马三的再次出现,他们就会这么平静地生活下去的。

那天,当太阳收起它最后一束光线,暮色渐渐降临,琴琴开始收菜摊时,忽然,她感到有一只手搭到了肩膀上,像爬上去一条蛇,一条冷嗖嗖的蛇。

她一惊,忙回头看,又看到了那张马脸。

她一扭身,躲开了马三的手。你,你干嘛呀,大天白日的,再这样我就喊人了!她的声音不大,里面有气愤,但更多的还是责怪,因而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没底气。

马三抖抖肩膀,把脑袋一歪,嘿嘿地笑了,她看不清他的牙齿,却嗅到了从他口中喷出的一股难闻的烟味。那烟味令她窒息,她下意识地扭了一下脸。

马三说,开玩笑吧琴琴,你看是大天白日吗?你喊呀,喊呀,就是喊下老天来,三丑爷也不会来帮你了。

接下来,马三说了一句很下流的话,但他的口吻却是和蔼的,没有一点平时的那种霸气。然后,拔了嘴里的烟,就扔下一句话“琴琴,你就看着办吧”,转身走了。

不远处就是他家门市。里面已经亮了灯,雪白的光线,洒满门前那块空地,也映亮了门楣上“华威电动车专卖店”那几个大字。

琴琴,你就看着办吧!琴琴的耳边,一遍遍地回响着这句话。收拾好菜摊儿,她一边蹬着三马车往回走,一边琢磨着这句话。琴琴,你就看着办吧!琴琴,你就看着办吧!——天上地下,仿佛满世界都是这个声音。所有的声音组合到一起,像高分贝的噪音要将她击碎。

她本来想晚上把这件事儿告诉大贵的,让他想个主意。但她没有开口,不知为什么。

此后的几天,她一直魂不守舍。

马三让她看着办,她应该怎么办呢?她能答应他吗?不,不能,她讨厌马三那张马脸,更痛恨他那双鬼精**邪的眼睛,她怎么能和这种人发生那种关系呢?然而,如果不答应他,其结果可想而知,不但摆不成菜摊了,说不定还要发生别的什么事儿呢。

她越想越害怕,每天卖菜时,总感觉身后冷不丁伸来一只手,那只手在她胸上像蛇一样游走。不,像一只尖利的爪子,因为连接手的那条胳膊上,刺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老鹰。要不,就是突然跳出来一个人,也许是占奎,也许是马三的另外几个小哥们儿,砸她的菜摊儿。然而,好几天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越是这样,琴琴心里越是不安和慌乱。她的耳边一直回响着那个低沉而又含义丰富的声音:琴琴,你就看着办吧。她觉得自己身边游**着一个幽灵,这个幽灵和那个声音总是相随相伴,就像闪电和雷声相伴一样。

有那么几天,她怀疑马三就在她身后一遍遍地重复那句话。她扭头看,却没有。她也不敢往他家门市那里瞧,总觉得玻璃门后面,有一双**邪的眼睛,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大贵察觉到了琴琴的异常,问她时,她才对他说了。

大贵听了很是惊诧,但也没什么办法。对马三这样的人,他能有什么办法呢?甚至,看上去他比琴琴还要紧张。他知道马三的厉害。望着大贵突然变黄的脸和惊惧的目光,琴琴这才明白她当初为什么不肯对他说了。

如果三丑爷还是原来的三丑爷,马三也不敢再打她的主意,他们也不会遭这份罪的。问题是,三丑爷被人打了。三丑爷得罪了村主任李大眼。

哎呀,还是人家三丑爷,真是咱村一个人物头!琴琴边对大贵说,边摇头叹息。

是呀,咱村里不能没有三丑爷!三丑爷倒了,再没人给咱们撑腰了,你说,咱该怎么办呢?

对呀,该怎么办呢,咱们!琴琴哭丧着脸,那红嘟嘟的嘴咧成了苦瓜样儿。

这天晚上,他们几乎没有合眼,一直唉声叹气。两人仿佛走路踩空了,掉进了一个可怕的深渊。

这时他们才明白,人一旦失去依靠有多么可怕。

不知是谁先提出来,应该去看看三丑爷。

也许是他俩同时说出来的,因为他们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他们甚至还想,当初为什么就不去看看三丑爷呢?

是晚上去的,借着夜色的掩护,没人注意他们。这一次,他们没有因为买东西发生争执,完全按照大贵当初的建议办的。

才花这点钱呀,不多,不多!琴琴说。

真不多,三丑爷是谁呀,咱的大恩人。不多!

两人几乎同时说。

秋后的夜晚有凉风徐徐吹着,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条狗顺着墙边匆匆地跑过。

是个有月亮的晚上。明晃晃的大月亮挂在天上,往地上铺一层银辉,像落一层白霜。

今天是九月十五吧?大贵问琴琴。

琴琴抬头望一眼月亮,月光洒了她一脸。她就盯着月亮说,看月亮那么圆,应该是十五了。几天前,刚过了九月初九,他们还吃了羊肉萝卜馅饺子。今晚的月亮咋这么亮哩,她像是喃喃自语。大贵说,是呀,真亮,我都能看清你的脸。你比白天好看!琴琴噗哧笑了,那声音更像个小姑娘了,在月光下,那嫣红的嘴唇更有了一种别样的美,像两片开在雾气里的花瓣。你可真逗!我真有那么好看?琴琴问他,因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洇出一层血色。

马上就到三丑爷家了。他俩恨不得立马见到三丑爷,但又害怕见到,心里矛盾得像自己和自己打架。

见到三丑爷该怎么说呢?都这么多天了!就说,这些天生意太忙,忙得腾不出手来,一直没顾上看望您老人家?但,他们马上又意识到这个理由多么牵强,他们再忙莫非连一点时间也抽不出吗?他们心里发虚呀,不知该如何面对三丑爷。可是如果不这样说,又该怎样说呢?

这几十米的路程,对他们来说,仿佛走了好几年。

终于,他们来到了三丑爷家街门口。

他们同时呆住了。

那两扇漆黑的大铁门,紧紧关闭着,门前却堆满了各种礼品,有盒装点心,笨鸡蛋和杏仁露之类;还有香蕉,苹果,葡萄。月光下,它们五颜六色,尤为好看,闪着一层光亮,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这些礼品,几乎把大门堵住了。而三丑爷家的门楼,显得越发高大,像一座沐浴在月光下巍峨的大山,通体闪着圣洁的光亮呵!

他们没有伸手敲门。他们不想打破这里的宁静,这是多么壮美的一幅画面呀,他们要它永驻心中。

他俩把礼品放到了那里,扭转身往回走。月亮把他们的身影投到了地上。那淡淡的影子,紧随他们朝前移动,像在水底游动的大鱼。

想不到呀,想不到有那么多人来看三丑爷!琴琴的声音又惊诧又欣喜。和来时不同,她两只脚踏在村街上竟是那么有力,两条腿也显得格外骄健了。她竟然觉得自己像电视里袅袅婷婷、风姿绰约的模特。

是呀,真想不到。大贵说,心里也非常愉快,甚至比见到三丑爷还要高兴。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放嘴里一支,吧嗒点着了,深深地吸一口,连烟的光亮也是兴奋的。

此后,他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日子又像溪水一样向前流去,波澜不惊。真是波澜不惊呵,因为那个总是在琴琴耳畔出现的声音,竟然莫名其妙地消夫了,再也没响起过。她也敢往马三家门市那里瞧了,心里呢,像是有了一种力量,让她不再惧怕马三。奇怪的是,马三再没有来骚扰她,也没人来砸她的菜摊儿。

哎呀,那天晚上真好,看那堆东西,至少有三十个人来看过三丑爷。大贵啧啧惊叹,还伸出三个手指对着琴琴晃了晃。

你说,三丑爷家那个门楼,那晚咋就那么高那么大呢?早先我咋就没注意过?琴琴的声音依然那么细,动听得像夜莺的啼鸣。

那个门楼真好看!

对,真好看。月亮也好看,那晚月亮咋就那么亮呢!

咦,那天晚上看什么都好看,房屋,树木,就像统统用水洗了一遍。

还有你!大贵说,轻轻地笑一下。笑得有几分诡秘。

你呢,也不例外。琴琴咯咯地笑起来。

嗨,看那个门楼,多么有气势!

像一堵墙。

不,像一座大山。

对,像一座山,永远不倒的大山!

大贵说着,感觉自己也高大起来,气壮起来,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原载《山东文学》201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