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月亮明光光2

妈妈的神色有些慌乱,脸也灰得可怕,目光呆呆的。她朝我点点头。我说:“爸爸不是那种人。”她吃惊地望着我,望了许久,我看到她眼里有泪花在闪烁。“对,你爸爸不是那种人。”她说。眼里跳出一丝亮光,但很快又熄灭了。

“爸爸是个好人!”

“对,你爸爸是个好人!”妈妈说着,抚摸着我的头。什么东西砸在了我头上,湿漉漉的,一滴又一滴。一抬头,看到妈妈眼里汪满泪水。见我看她,妈妈赶忙别过了脸。

我就抬头,望着明光光的月亮。爸爸也能看到月亮吧?于是,我就在心里对月亮说,月亮呀月亮,你能不能对我爸爸说,就说我很想他,妈妈也想他。让他早一点回来呀。

月亮没言声,还是那么默默地望着我。不知道它听到了没有?

“爸爸快回来了吧?”我问妈妈。我多么希望爸爸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呀,就像唐僧每每遇到危难孙猴子就及时现身一样。我喜欢孙悟空,觉得他很了不起。

妈妈盯着我,想了想才小声说:“等着吧,等月亮再圆六次,你爸爸就回来了。”我看到妈妈眼里闪出了一丝亮光。

我仰起脸来,盯着月亮看。又大又圆的月亮离我们非常近,就像一支大汽灯挂在那棵大槐树树梢上。倏地,月亮变成了爸爸的脸,是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笑脸啊。爸爸在朝我嗬嗬地笑,他的笑依然那么爽朗和亲切。

自从爸爸出去做工,建锁叔来我家的次数多起来。他来了就帮妈妈干活儿,什么都干。夏天,帮妈妈收麦子。秋天,又帮妈妈掰玉米,然后,再用车把玉米拉回家。有时在我家吃饭,有时干完活就走了。

我很喜欢这个大个子叔叔。别看他长得黑不溜湫的,两只眼睛却格外明亮,有神。他很会讲笑话,还没讲上几句呢,我和妈妈就禁不住咯咯地笑起来。他也时常给我带点好吃的,不是马上给我,而是两手捂在一起,摇一摇,朝上面吹口气,数完一二三,猛地张开,不是一把糖炒栗子,就是几个核桃,就像变戏法,真有意思哟。他家在村北开个加油站,非常有钱,但他对人很亲切。

这天,建锁叔一来我家,也没有和我说话,就往我手里塞了一只苹果,然后就急匆匆朝屋里走去。

这天晚上,他和妈妈谈了好长时间。起初,他们的声音非常小,我一句也听不清。但后来,妈妈的声音开始大了,也急促起来,像是和建锁叔争执什么。我听妈妈说:“没那事儿,别听人们瞎说。宝山不是那种人!”

我不明白屋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隐约觉得和爸爸有关。可这事儿与建锁叔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妈妈说得对,爸爸不是那种人!

建锁叔是一边叹息着,一边离开我家的。大人们的心思,我终究闹不懂。

建锁叔再次来我家,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不知什么原因,妈妈没去厂里。

妈妈和建锁叔低声的说话声,伴着电扇的嗡嗡声从客厅传出来。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想走进去,又不敢。后来,我听到了妈妈的抽泣声。我的心揪了起来。我走近屋门,隔着竹帘听到妈妈边哭边说:“他还不是为了我和孩子,才跑那么远呀——”

……

建锁叔走后,我赶到屋里,看到妈妈正趴在沙发扶手上抹眼泪。我问她怎么了?妈妈抬起头,使劲揉揉眼睛,说她心里难受。我问她怎么难受?她说:“你还是小孩子,你不懂。”

是的,大人的事儿,我总是弄不懂。为什么只有城里的钱才好挣,为什么妈妈总说钱不够花?还有,建锁叔为什么又对我和妈妈那么好呢,他和妈妈总有说不完的话;可今天,他为什么又让妈妈哭了呢。这些,我都不懂得。快快长大吧,长大了我就明白大人的事儿了。

此后几天,建锁叔再没有来过我家。白天,妈妈照旧去上工,晚饭后就在屋里看电视。她爱看那种长长的电视剧,上面的人哭,她也跟着哭。上面的人笑,她却不笑。

有月亮的晚上,她就坐在院里望着月亮想心事。

一天晚上,二婶给我们送来几个包子。她先递给我一个,咬一口,一股茴香的清香钻到了我鼻子里,也飘到了空气里。真好吃。

妈妈说,打死我也没想到,宝山会那样做。你说我该怎么办呀?二婶笑了笑说,你别太往心里去,只要他还顾家,你不妨睁只眼闭只眼。

妈妈说:“说起来是这么个理儿,可我心里就是放不下。”说完,长长地叹一口气。天很黑,我看不清妈妈的脸。有蛐蛐在墙边吱吱地叫。蛐蛐一到晚上就叫,却看不到它们的影子。

几天后,妈妈就去南方那个城市找爸爸去了。她没有带我和姐姐。她说你们不能去,南方太热。白天,我和姐姐就和二婶家的婷婷一起玩。我们看电视,打游戏,还在院里捉迷藏,玩爸爸买的那个小飞机。晚上,我和姐姐就住在二婶家。二婶总是给我们做好吃的。

妈妈回来后,完全像换了一个人。我问她那里最高的楼多高呀,快够到天了吧?汽车是不是多得像蚂蚁爬?

妈妈只是摇头,不说话,脸也绷得很紧。才十多天工夫,像老了好几岁。眼角处堆起细密的皱纹,人也瘦了一大圈。

我不知道妈妈这是怎么了?

妈妈对二婶说,那女人对她出乎意料的好,一见面就一口一个姐姐地叫,还做了一大桌子菜,说是为她接风。人家这么客气,弄得她不知如何是好了,在路上准备好的一肚子难听话一句也说不出了。

二婶说:“这女人,脸皮怎么这么厚呢。”

妈妈又告诉二婶,那女人在工地上做饭,长得非常漂亮,人们叫她“工地西施”。妈妈怕爸爸的魂儿被那个漂亮女人吸了去。完全有这种可能呀,因为我觉得那女人就是一个女妖,而女妖是吸人魂魄的。我听大人们讲过这方面的故事。我害怕极了。

二婶说:“不会吧,都奔四十的人了,他能舍得下你和孩子吗?再说他那么年轻,一年价身边没个女人——”

“男人们都是喜腥的猫呗?”妈妈说,又叹一口气。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月亮为什么不天天在天上呢?它在和人们捉迷藏吗?

二婶笑了笑,两只白白的手在膝盖上用力一拍:“可不是呗,这总比在外面找那种‘卖’的女人好吧?”。。。。。。

我听不大懂她们说的话,更不明白什么是“卖的女人”。

那天晚上的月亮也是那么亮,只是后来隐到了一片云彩后面,于是院里的一切又像罩在了灰暗的雾气里,空气又潮又热。

虽说二婶经常来宽慰妈妈,但妈妈还是高兴不起来。

如果爸爸不去外面打工,那该有多好?

妈妈天天都在盼着爸爸回来。爸爸回来了,爸爸才属于她。当然,爸爸回来了,爸爸也就属于我了。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妈妈说,月亮再圆五次,你爸爸就回来了。

每当月亮圆了的时候,我就来到院里,仰起脸盯着明光光的月亮。妈妈也来到院里看月亮。

有时候我恍然看到爸爸和另一个女人亲热,电视上经常有这样的画面。那个女人很漂亮,但我很讨厌她。我就时不时地发脾气,有一次拿起小板凳朝小黄扔去。小黄嗷地大叫一声跳到了一边,哀怨地望着我。其实,它是一条非常懂事的小狗。有时,我又像猫一样窝在沙发里,一坐就是老半天,一句话也不想说。妈妈以为我病了,手伸到我额头上,说你也不烧呀,到底怎么回事?这时,一直含在我眼里的泪水噗簌簌滚下来。我说,妈妈,我恨爸爸,我恨他呀。其实,这哪是我心里话呢?我是恨那个女人,我恨她夺走了我的爸爸。

天渐渐变凉了。树叶开始一片一片地往地上落。风擦过树梢,发出的声音像几十个人在同时吹气。月亮白得像一个大雪团,月亮是被秋风吹白的吧。

就在这个秋天,爸爸出事儿了。爸爸从十二层高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爸爸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工地上派人将爸爸送了回来。

爸爸走时活生生一个人,回来却变成了一个小木匣儿,上面盖着用黑布挽成的花儿。这就是爸爸吗?就是我日思夜想的爸爸吗?我觉得自己是做梦。爸爸临走时还抱了我,亲了我,我不信爸爸真的死了。

妈妈把小木匣紧贴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儿。妈妈哭得昏倒在地。

我也哭,用手抓着那个小木匣子哭。我的声音很大,我要让爸爸听到,那样他就会从里面出来的。是呀,爸爸怎么会死呢,不会的。这是一个梦,一个梦啊。

送爸爸回来的人中,有一个非常漂亮的阿姨。后来,我听人说她就是那个“工地西施”。

她果然好看。不胖不瘦,脸蛋红扑扑,尤其是那双眼睛,因为刚刚哭过,更像熟透的樱桃般饱满好看了。看上去要比妈妈年轻一些,怪不得爸爸喜欢她。

我就不喜欢她,再漂亮也不喜欢,正是她夺走了我的爸爸。她是个女妖,我真想把她赶走。

我家得到了几十万元的赔偿。妈妈说,这些钱是用爸爸的命换来的。安葬了爸爸,那个女人就要和公司来的人一同回去了。

妈妈让我叫她“阿姨”。我不想叫,可又拗不过妈妈,真没办法,我就叫了,但声音很小。

她俯下身,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闻到了一股香气,不知是从她脸上还是头发上散发出来的。妈妈身上就没有这种香气,只有家具厂那种总也洗不净的油漆味。这让我想到了爸爸,爸爸身上有一股烟味。我喜欢这种气味,和这女人身上的香气一样喜欢。只是,往后我再也闻不到爸爸身上的烟味了。想到这个,我心里难受极了。

那个女人,抚摸着我的脑袋,说我长得很像爸爸,尤其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非常像。嘴巴也有些像。

她又对妈妈说,我爸爸是个非常好的人。我觉得她说得很对,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知怎么,我不再那么恨她了。是因为她说爸爸是个好人?还是因为她的目光竟是那么亲切,不像女妖了?我也说不清。

接下来,发生了这样一幕:妈妈主动拉住了那女人的手,对她说:“大妹子,这几年多亏了你照料他爸。”

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样做?她也不再恨她了吗?

那女人抹去滚到脸上的泪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像是一直等着妈妈说这句话呢!

第二天晚上,建锁叔来到了我家。爸爸的葬礼是他跑前跑后地张罗的,妈妈对他说:“建锁呀,多亏你帮忙,还垫了不少钱。”建锁叔说:“你说这话咱就远了,我不帮你谁帮你呢。”妈妈努力挤出一丝笑,说:“等赔偿款下来了,我就还你!”

建锁叔一怔,然后,抬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拍一下:“你臊我呀,兰兰?”妈妈说:“我心里念着你的好哩,可我就得还你!”

建锁叔问妈妈为什么,妈妈说:“你也有个家呀,我不想——”

建锁叔两只手握在一起,不停地搓着,说:“你还是好好想想吧,兰兰,我会一直等着你——”

妈妈摇了摇头,摇得很沉重。建锁叔“唉唉”地叹息了两声,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腿并拢在一起,默默地吸烟,一根接一根地吸。因为紧缩着身子,比妈妈还矮了一截儿。

建锁叔离开我家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像往常一样,他弯下腰,摸了摸我的脸蛋,夸我是个乖孩子。虽说我对他印象不错,但总是找不到爸爸抚摸我亲我时的那种幸福的感觉。是呀,我的心里只有爸爸。

我非常想念爸爸。我觉得爸爸没有离开我,他又出远门去了。此后,每当月圆的晚上,我和妈妈依然喜欢来到院里,久久地望着月亮看。

我觉得爸爸没有死。爸爸住在月亮上面。妈妈也会这么想吧,要不,她怎么还是喜欢看月亮呢?

爸爸也在看着我们吧?

我想问妈妈,又怕妈妈伤心。

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也懂事了。

人们都喜欢大月亮吧?明光光的月亮挂在天上,真好!

(原载《时代文学》201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