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搭上这趟车4

铁头从省城回来,就对大巧讲了见到银花的情景,却将最后那个细节抹去了。他还没有想好是对她说好还是不说好。

但几天后,他还是对大巧说了实情。当时大巧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脸涨红得像发高烧的病人。她不再搭理铁头了,将脸狠劲地扭向了一边。

“放心吧,我和银花不会发生什么事儿,不会的——”

可不管他如何解释,大巧依旧怏怏不乐。他理解她。

没过多久,大巧又像从前那样和他有说有笑了,对他也愈加体贴。

这天晚饭后,铁头看了一会儿电视,先上床休息了。大巧没有睡,将铁头的脏衣服放洗衣机里洗了。因为又累又乏,铁头是在洗衣机轰隆隆的响声里,渐渐进入梦乡的。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感到额头上湿漉漉、热乎乎的,睁开眼,见大巧正俯下身亲吻他。见铁头醒了,大巧握住了他的手,一头扎到他怀里。铁头睡意全消,搂住大巧像水一样柔滑的身子。当他的手抚摸她的脸颊时,触到一层又湿又滑的东西,还带着她的体温。

“你哭了,大巧?”

大巧喃喃道:“我激动!”边说,边将铁头搂得更紧,就像他是一个小孩子,仿佛怕他要离开自己似的。她将脸颊贴着铁头的胸膛,她听到了一颗心在有力地跳动,像要带她一起狂奔,到天涯,到海角,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乞求他:“你别离开我呀,铁头。”

大巧的情绪再次将铁头感染,他轻轻地抚摸着大巧柔软似水的头发,安慰她:“大巧,你放心,我不离开你,一辈子也不离开你!”

他俩又缠绵了许久。铁头觉得大巧今晚有点异样,她似乎将一个女人一生的温柔都给了他。月光透过窗口射进屋来,月光是清冷的,像秋天的溪水。但他们的心却是滚烫的。他们让各自的体温,来温暖和安抚对方。

第二天,大巧早早地起来,打开煤气灶做早饭。铁头阻拦她:“也没嘛紧要事儿,起那么早干嘛呀?”

“睡吧,饭好了我叫你!”大巧说着,走到外间屋,哗啦啦,拉开了门市的门。一股凉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真是个好女人!铁头在心里感叹,他已经对大巧有了一种依赖感。可一想起银花,心里顿时又不是滋味,牙疼似的咧了咧嘴,又翻了个身。

大巧刚做好了早饭,就有顾客光顾。她忙迎上去。来人要做两扇铁门,她热情地和顾客谈好了价钱,又将铁门的尺寸一一记在本子上。这情景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还赖在被窝里的铁头,不仅身子是暖和的,心也暖融融的。

洗好脸,铁头边拿手巾擦着边对大巧说:“我今个儿得回一趟家。”大巧往饭桌上摆着早饭,嘱付他:“没事早点回来呀。”

“好多天没回去了,咋的也得陪老人们吃顿饭吧。中午饭你甭等我。”

吃过饭,他推出摩托,踩了油门,扭身看见大巧还站在门口。隐约中,大巧的眼睛里有泪光闪了一下。

这个女人,今天咋有点神经兮兮的呢?他心里疑惑着,加大油门,朝着老家的方向驶去了。

家里没有什么事儿。父母亲身体依然那么结实,心情也不错。儿子不但有了自已的门市,还上了报纸,有了女朋友。两位老人心里甜美得像吃了蜜。这些天,全村人都在议论铁头,像是议论让人钦佩的大英雄。常青呢,一提起儿子,那张瓦刀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透出慈爱的光亮,他为儿子有这么好的人缘而自豪呵。他们完全走出了铁头曾经带给他们的那团阴影。

铁头妈见儿子回来,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儿子每一次回来,她都要变着法儿做好吃的。听说大巧住在了门市上,更是喜上眉梢,她巴不得早日抱上大胖孙子呢。就提出来,早点把喜事儿办了,剜到筐里才是菜,免得夜长梦多。

吃着饭,母亲告诉铁头,因为李小牛帮了他,受到了乡里县里的表扬,乡长经常来找他喝酒。铁头没说什么,是呀,他能说什么?人家毕竟帮了他!

从村里回来,夜幕已垂下来。铁头跳下摩托,感到哪不对劲儿。哎呀,门咋上锁了?大巧呢,她干嘛去了?他扭头朝四周望了望,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从身边马路上驶过,刺目的车灯一次次地射在铝合金门上,同时也将他的身影一次次地抻长了,映在屋墙上,再迅速地移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这样疑惑着,忐忑着,掏出钥匙,将门打开了。走进去,拉亮了灯。

屋里没有大巧,但收拾得很干净。唉,这个大巧,到底干嘛去了呢?也得给我打个电话呀!

心里责怪着大巧,拨通了她的手机。关机。

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又安慰自己:不可能出事的!看她将屋子收拾得这么干净,连摆在门口的氩弧焊也拖回了屋里,莫非她家里有什么急事赶回去了?可为嘛关手机?是手机没电了?

铁头像一只困兽般焦躁不安地在屋地上踱来踱去。不经意间,瞥见了摊放在床头上一张写满字的纸,是从那个小本本上扯下来的。他赶过去,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铁头,我答应嫁给你,起初还出于一种世俗的考虑。我家连着三代都是单传,在村里家族又小,父母怕我弟弟将来再受人欺负,就选中你,他们认为在里面待过的人,多少都有点能耐。我是真心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但我现在必须离开你了。我做出这个决定,是经过反复考虑的。老天和这个社会对银花太不公平了,而你心里一直也放不下她。我希望你永远忘记我,我会安排好自己一生的。

铁头,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也不要和我联系,我马上就把手机号码换了。

祝你们幸福!

大 巧

即 日

铁头捧着大巧留给他的信,像傻了似的愣怔了许久。他感到自己的心被撕碎了,碎成了粉齑,雪花般漫天飞舞。

这天晚上,铁头失眠了。直到天快亮,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是被手机的铃声惊醒的。他以为是大巧的电话,又惊又喜,一骨碌爬起来。这时天已大亮了,一辆接一辆的大货车从门前的马路上隆隆地驶过,他感到了大地轻轻的颤动。

“嗯,铁头吗?”从手机里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

铁头有些失望,揉了揉眼睛:“我是铁头!你是——”

对方一下子激动起来:“兄弟,我是小螺呀,哎哎,咋搞的呀,你小子连你干哥哥都听不出来了?我马上就出发呀,中午咱在城里摆一桌,让李主任给咱们弄个仪式!这事儿不能再拖了,今个儿谁不喝醉,谁就不是人造的——”

不知怎的,这个声音让铁头十分厌恶。他的睡意全消,对着手机淡淡地说:“我今个儿没空儿。——那件事嘛,以后再说吧!”

“嘿,你小子牛气了是不是?想变卦呀是不是?李主任都答应咱了,这么给面子,你好意思拂人家的好意?人家那么使劲儿帮你,谁个不晓得?呵,你跟别人牛气可以,可不能跟村长来这一套,也不能跟你哥我来这一套,小心见了面我揍你屁股——”又说,“铁头兄弟,你如今得势了,火毬了,也得帮帮你哥我呀。”……

这个电话,让铁头拿定了主意。他决定先不去找大巧了。他要去见见银花。

他推出摩托要往省城赶,突然,从马路上传来一陈嘹亮的鼓乐声。循着声音,他看到一辆披红挂彩的大卡车慢慢驶过来。他伸长脖子朝那里眺望,走近了,看到车上站两排人,都是青一色的年轻人,有男也有女,胸前一律佩戴大红花,个个面带微笑、春风得意。什么是意气风发?这就是!在车厢的前面,挂一幅大标语,上写“向全县首批农村优秀青年致敬!”车棚上还戳一只大音箱,那鼓乐声就从里面飘出来。他忽然想起,这些天,县里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村优秀青年”评比活动。据说,评上的,将作为农村后备干部进行重点培养。

就在汽车从铁头身边驶过的一刹那,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他的视野,没错,是李乐乐,李小牛的二儿子李乐乐。李乐乐没理会铁头,正无限憧憬地目视着前方,那张和他父亲一样的大扁脸,让胸前的大红花比衬得愈加苍白,苍白得像一枚枯树叶。

一霎时,铁头感到身子颤动起来,有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这是坐车的感觉。他恍若也搭上了一辆车,随着前面那辆披红挂彩、鼓乐喧天的大卡车,向前驶去,驶去。渐渐的,他觉得自己双脚离地,整个人,像一片羽毛,在风中飘飞。

2014年6月改定

(原载《长城》2015年第1期)